首页 -> 2005年第6期


从荒寒的方向看

作者:魏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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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章中,交织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字面上的,合于跟“寒冷”“谨慎”这样的词汇相关的心理领域,它尽量真实地展示了自然和社会双重层面上的冬天特征;另一种声音则隐藏在这种对冬天的描述中,并时时煽动着新的叛乱,比如第二节中对“花”和“绿色”的追问。这一点在第三节中更为明白。“奇怪!”干脆利落地道出了诗人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哪儿都无”“都怕”这样牢骚般的表达方式在前两节中是不常见的,却比较淋漓痛快地体现出诗人隐藏已久的某种批判立场。“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句与深深隐藏害怕峥露头角的春天相似,写的是生命的暮气,“仿佛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一句则将在前两节中还不甚分明的主语显露出来,打破了读者心中曾经的含混,“仿佛”再次表明诗人试图以真相示人、对这样一个禁锢人的冬天有所背叛的努力。
  
  三
  
  第三章继续在个体人生的层面上将“冬”的主题推入了一个极端的境地。诗人在此引入了一个“你”的视角,某种程度上,这个“你”可以认为是诗人的自指,就此从抽象和具象的侧面上探讨在冬天可能的境遇。
  第一节中,爱情、书信指向的是需要和他人交流才存在的情感层面的东西,而在肃杀的冬天,情感像自然万物一样面临被杀戮的命运,爱情被停止分赠、写了一半的书信也被停下,一个抽象——爱情,一个具象——写信在这里并列提出,使得诗句有了更广的涵盖面。
  第二节诗人又使用了一个比较抽象的词——心灵来描述冬天的残酷性。在夏季常见的蜂蜜、果品、酒在冬天自然成为“礼品”一样稀少的东西,对于大匮乏的冬天的“你”来说,坐在炉前品尝这些夏季的礼品成为一种奢侈,“慢慢”一词更是细致描述出诗人对于这种奢侈的珍惜。最后一句则表明这种“慢慢品尝”不仅出于口腹之欲,更是一种心灵的饥渴,品尝也因此具有了双重指向——既是对盛夏美景的回忆,又是对荒寒冬天的某种弥补,而这样的回忆和弥补,当然不仅仅是自然物质层面上的。
  第三节诗人尝试用“白日梦”的不可能来衬托冬天的荒寒特征。躺在床上读小说是一种温馨舒适的室内场景,诗人获得了一个可短暂逃离现实的机会,有了想象另一个世界的可能,却也使“封住了你的门口”的冬天的形象更鲜明地凸显出来。而另一个疑问也会浮现在读者心中:冬天封住的,何止是“门口”?
  而当“梦”真的来临,诗人是否会有片刻的安宁呢?第四节从一个较为日常化的细节——睡眠着手否定了这一构想。疲劳后的休息,是人的正常需要,但在连树木和草石这些原本象征自然界美好一面的物体都要“嘶吼”的冬天,诗人不胜其寒,简直是不得不逃进梦乡,而梦本质上的虚幻性终将使诗人无法真正躲开一切,获得心灵的安谧,“梦”也不过是一个难耐风寒的场所,睡眠成为另一种疲劳的开始。在这句诗中,占据主体位置的不是可能会取代/补偿现实残酷性的“梦”,而是以刽子手形象出现的“冬”。“刽子手”一词再次出现,使“冬”的形象更为狰狞。如果说感情寓示了现实中温情的一面,梦想则是现实缺憾的某种寄托和弥补,对感情和好梦的扼杀便切断了诗人在生存的时间和空间、真实和想象层面上的可能,在这样困窘的境遇中,绝望的诞生非但不可避免,而且将无止境地蔓延下去。
  
  四
  
  在整首《冬》中,第四章的存在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无论是这一章的整体调子,还是它所写到的场景和人物,都与前面三章有着某种游离的地方。在这样的游离中,读者得以窥见诗人对“冬”这一既定主题上试图有所摆脱有所改变的努力。
  这一章主要截取了马车夫们在冬天的一个生活片断。第一节以“沙沙”吹动窗纸的风、马车夫们带着雪的脚勾勒出冬天的特征。第二、三节描述马车夫们在小土屋中休息时的一些场面,加柴、烘干衣服、抽烟、喝水、哼小曲、聊天。他们似乎享有着普通人的快乐,但即使在整个比较写实的日常生活场景中,“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一句依然泄露了诗人自己的某种声音和眼光,对马车夫们来说,他们不是没有对于“枯燥”的感知能力,而是在近乎惯性的生活中,日益淡化了这种感知,诗人在这里连续用了两个“枯燥”来强调对日常生活某种磨损作用的有限抵制,不是没有一种无奈和焦躁在其中的。
  最后一节有着某种残忍却真实的意味。“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马车夫们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依然要投入长久的寒冷中,这两句的形象感非常鲜明,“原野”一词在最后两节一再出现,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枯燥的原野,不可知(“一望无际”)的原野。它更分明地衬托出个体的渺小,即使在诗人试图有所摆脱的时候。马车夫的生活场景本来多少冲淡了前三章对冬天的悲观描述,他们近似常态/永恒的生活状态,对前三章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反拨,冬天寒冷的风、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逐渐成为背景。在这样短暂的休息和温暖中,整首诗有了一点亮色。但如此显著的温暖反而更衬托出寒冷的底子,暂时温暖的身子是无法对抗永久的寒冷的,“又”字再次表明诗人无能为力的心态。正是在最后这两句诗中,诗人再次返回到“冬”的主题,这种经过一番努力和挣扎后的返回无疑有着某种貌似妥协实则坚持的意味,漫长的荒凉和寒冷注定是诗人赋予这首诗的永恒主题。
  
  ①此诗首次发表的版本(《诗刊》1980年第2期)上,这一章每节均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结尾,复沓性更为显著。
  ②《普希金抒情诗选》,查良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1年3月版,第91页。
  ③一般来说,抽象词汇的运用易于使诗歌变得说教,淡化其形象感,在穆旦诗中,抽象词汇的使用是比较多的,有很多研究者将其认为是穆旦诗的“智性”特色。
  ④弗洛伊德说,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可不可以说对文学的阅读是读者的白日梦呢?
  ⑤与诗人的身份相比,马车夫显然是全然不同的一个群体,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二十世纪中国语境下,诗人对马车夫们生活场景的描述其实是对自己可能经历的另一种生活的“想象”。按照当时对出身、阶级、成分的某种认定,前三章中诗人对“冬”这一主题毫无“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描述完全可能源于他的诗人身份。因此,对马车夫们生活的或真实或想象的书写显示了作者对当时体制的某种“顺应”。
  
  附:
  冬
  □穆旦
  
  (一)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二)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
  
  (三)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肃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眠,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四)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选自《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9月版
  
  ①此诗第一章,原稿及《诗刊》1980年2月刊出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其实,诗人将此诗抄寄给友人时,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年)收入的即为诗人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诗刊》发表的系诗人家属当时提供的最初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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