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名家.名作.名译
作者:陈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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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上属于正面论述,以下作者则对自己的关于读书的论点进行反论:即前一层次作者强调的是读不同的书可以使人怎样,接下来则是要回答人缺少了什么样的素质可以用什么样的学问来弥补。培根认为,“智力不集中”者,可用数学来弥补;“不能辨异”者,可用经院哲学来弥补,诸如此类。总之,“头脑中凡有缺陷,皆有特药可医”;而这药便是书籍。还需注意的是,培根为了引出他的这一层的论点,他采用了譬喻的手法;用各种运动与身体的关系来譬喻读书对于人的精神的关系,十分贴切。
培根的《谈读书》又很自然会令我们想起荀子的《劝学篇》。无论从劝人读书这一点上,还是在强调读书对于人天性的改进上,或是在文章的论述方式上,两位哲人都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从以下可以见出:
首先,在学问或书籍对于人的精神世界的养成这一点上,荀子和培根无疑是一致的。荀子认为:“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培根则坚信:“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如何修剪移接。”表述虽异,其理却一。其次,在肯定书籍的工具功能方面,虽然荀子没有写出培根《新工具》那样的著作,但荀子却深深地意识到书籍对于“君子”的工具作用:“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培根作为近代思想的先驱,在《谈读书》已明确强调了书籍的工具功能,他不仅仅认识到读不同的书籍可以养成不同的性格,同时也认识到,缺少什么样的素质则应该读什么样的书籍或做什么样的学问来弥补,虽然他在这里对工具功能的强调不如他在自己的著作《新工具》中来得那样明显。总之,无论是荀子还是培根,皆认为“君子”“善假于物也”。再次,从文章学的角度看,《劝学》和《谈读书》亦堪称“姊妹篇”。两位哲人在时间上虽相距十多个世纪,但在动人求学、催人上进方面,却是心有灵犀;在鞭辟入里,纵横捭阖的气势上,亦是难分伯仲。荀子的《劝学》以设喻见长,培根之《谈读书》亦善将抽象之哲理与事理连类。在设喻上都善于从正反两个方面入手。总之《劝学》和《谈读书》,我们可以看到中西方在诗心文心上的相通,在探究指善之理上的遥契;正如钱锺书所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三、名译
名作有如阳光,它必定不受时空的阻隔而撒向千秋万代;但隔着语言之栅栏的名作,其流传又有赖于翻译。好马需有好鞍配,他种语言中的名作需要优秀的译笔来再现。对于原作与译文之间的关系人们历来总是持怀疑态度;人们总是怀疑,译作能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原作的风貌和神髓。法国人甚至说,翻译像女人——忠实的不美丽,美丽的不忠实。这更加使人们对译文不放心了。所以,当我们在阅读并赏析培根的《谈读书》的时候,或许就有读者发问:你所赏析的是培根的《谈读书》,还是王佐良的译文《谈读书》。我们的回答是:既是培根的,也是王先生的。我们认为,王先生的译文《谈读书》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再现了培根的Of Studies 的精神。
培根的《论说文集》二十世纪以来在中国已经有了很多的译本,或全译,或选译。每有译家翻译《论说文集》,《谈读书》一篇总是不会放过的。王佐良先生虽然并没有致力于《论说文》的翻译,但就他所译的少数几篇,尤其是这几篇当中的《谈读书》,是翻译界公认的难以逾越的“高山”。圈内人士甚至认为,就《谈读书》这一篇,王佐良先生以前的译文,虽各有千秋,但在文字上总觉火候不到;之后的译文,人们总觉得是对王先生译文的诠释。现在我们来看看王先生是如何处理培氏的Of Studies的。
首先,语体风格上的契合。培根的Of Studies在行文风格上跟今天的英语已经颇不一样。英语也跟中国的文学语言有着时代“断层”的现象。乔叟虽然是英国的民族作家,但他的著作今天出版时,为了让普通读者读懂,也需“翻译”成现代英语。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培根所生活的时期虽然要晚于乔叟,但他所用的英语跟今天英国人所使用的英语也已经有很大的差别;对于今天的英国读者来说,他的语言至少也可以说是半文半白了。所以,王佐良先生的译文最大特点便是把握住了原作的语言风格,以半文半白的汉语来翻译《谈读书》。“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徐徐品来,一股古雅之风拂面而来。顺便提一下,王先生用三个“足”来译原作中的三个“for”既贴切,又体现了原作在细节上的特点。
其次,语言节奏的把握。培根的《谈读书》语言洗炼,哲理深邃,可谓妙语连珠,格言处处。不过,如果一篇文字通篇都是格言警句,它反而难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谈读书》的一大特点在于作者将这些精彩的、闪光的部分有机地镶嵌在文章的各个部分;语言节奏也是时缓时急;这一特点就像中国古文中常见的骈散结合。在处理这些特点时,王佐良先生做得恰到好处。纵观整个译文,我们发现,译文的语言节奏和原作的语言节奏几乎是合拍的;原作中凡是具有格言警句的语句,在中文当中基本上都得到了再现。从以下的例证我们可以看出王先生的这种努力:
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书有可浅尝者,
others to be swallowed,
有可吞食者,
some few are to chewed and digested
少数则须咀嚼消化。
在谈到各种书籍对人的精神的不同功用时,培根这样写道:Histories make men wise;poet wit-ty;the mathematics subtile;natural philosophy deep;moral grave ;logic and rhetoric able to con-tend.王佐良先生则相应地译成: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
再次,“归化”与“化境”。“归化”与“异化”是翻译中常面临的两种选择。所谓“归化”,是指在翻译过程中尽可能用本民族的方式去表现外来的作品;“异化”则相反,认为既然是翻译,就得译出外国的味儿。钱锺书相应地称这两种情形叫“汉化”与“欧化”。然而,从读者的角度看,他们还是希望能读到流畅的译文,希望译家能“归化”外国的作品。当然,“归化”并不是指篡改原作的精神,“归化”实际上是要译者具有两种语言的深厚功力;一些译者之所以采用“异化”的方式,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母语功夫并不到家。王佐良先生译《谈读书》走的是“归化”的道路。仅从篇名看,王先生并没有拘泥于原文。培根的原题是Of Studies,一般的译家都较为直接地将之译为《论学问》《谈学问》;这当然不错。但王先生更多的是从文章的主要精神出发来翻译的。Studies在英文中的意思颇为丰富,兼有“学问”“研究”“读书”等义;但就这篇文章看,培根重点讨论的是读书问题,所以译之为《谈读书》,颇为适切。更主要的是,在行文之间,王先生能用最为地道的汉语来表达,所以读来毫无“隔”的感觉。比如开头的这一句:the general counsels,and the plots and marshalling of affairs ,come best from those that are learned,其后半截很多人会处理成:“纵观统筹、全局策划,最好是由有学问者来做。”因为,他们一见到文中的come best from 就立刻想到“最”这个字眼;而王佐良先生则巧妙地处理为:“舍……莫属”这一句式,妙极!译文中多处体现了王先生在措辞上的匠心,像“怡情”(for delight)、“傅彩”(for ornament)、“练达之士”(expert men)、“好学深思者”(those that are learned)、“条文’(rules)、“学究故态”(humour of a scholar)、“寻章摘句”(find talk and discourse),这些都不是靠查英汉词典得来的语汇,而是译者在吃透原作后的精心处理,是真正的、中国人写出来的典型的汉语语汇;同时,通观全文,通篇也是典型的汉语句式。当然,译者在追求“归化”时,又避免沉湎于母语表达的快感当中,在使用文白相间的汉语时,没有偏向使用过于生涩的词藻,从而很好地把握了一个语言的“度”。因此,我们认为,这样的译文真正地进入了一种“化境”:理解和表达上的水乳交融。
名作出自名家,名作配以名译: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附:
谈读书
[英国]弗朗西斯·培根
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练达之士虽能分别处理细事或一判别枝节,然纵观统筹、全局策划,则舍好学深思者莫属。读书费时过多易惰,文采藻饰太盛则矫,全凭条文断事乃学究故态。读书补天然之不足,经验又补读书之不足,盖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知如何修剪移接;而书中所示,如不以经验范之,则又大而无当。有一技之长者鄙读书,无知者羡读书,唯明智之士用读书,然书并不以用处告人,用书之智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全凭观察得之。读书时不可存心诘难作者,不可尽信书上所言,亦不可只为寻章摘句,而应推敲细思。书有可浅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须咀嚼消化。换言之,有只须读其部分者,有只须大体涉猎者,少数则须全读,读时须全神贯注,孜孜不倦。书亦可请人代读,取其所作摘要,但只限题材较次或价值不高者,否则书经提炼犹如水经蒸馏,淡而无味矣。
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智,笔记使人准确。因此不常作笔记者须记忆特强,不常讨论者须天生聪颖,不常读书者须欺世有术,始能无知而显有知。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人之才智但有滞碍,无不可读适当之书使之顺畅,一如身体百病,皆可借相宜之运动除之。滚球利睾肾,射箭利胸肺,慢步利肠胃,骑术利头脑,诸如此类。如智力不集中,可令读数学,盖演题须全神贯注,稍有分散即须重演;如不能辨异,可令读经院哲学,盖是辈皆吹毛求疵之人;如不善求同,不善以一物阐证另一物,可令读律师之案卷。如此头脑中凡有缺陷,皆有特药可医。
(王佐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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