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好大一对羊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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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得跺脚的德山老汉想起了村小小刘老师的话:恒温。恒温恒温,就是笼火嘛,把火笼得不大不小,羊子觉得舒服就行,德山老汉此刻颇有大将风度,他比着手势让哑巴老伴去门外搬海垡。哑巴老伴哇啦哇啦地比手势,就是不去。老汉明白她的意思,这海垡来得不容易,越来越少了,到山后的海子去挖海垡,来回十几里路,要请马车去拉,要付拉车的钱,平时煮饭都是凑合着煮熟,恨不得啥东西能生吃就好了。老伴、女儿和他的双脚,经常被冻得裂开老宽老宽的口子,钻心地疼,也舍不得笼火烤。裂得实在凶了,拿针线来像缝衣服一样缝拢。现在,要笼火给羊烤。……德山老汉不耐烦向她解释,他打开门,自己去搬海垡,让小女儿帮他一起笼火。火笼燃了,海垡在初燃时烟很大,两只外国羊呛得眼泪长流,公羊说上帝,这哪里是羊过的日子哟,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宁愿死。母羊说闭住你的嘴,你没见人家为了我们什么都豁出来了,羊哪,要讲羊心。它们流泪、咳嗽、争执。浓烟呛得德山老汉浊泪长流、焦躁不已,老汉听见羊在咩咩叫,羊在咳嗽,心中鬼火蹿起,恨不得过去狠狠踢它们一顿,日你外国羊的先人,你们倒比人还金贵了,老子几十岁没人服侍倒一天到晚孝敬先人一样来伺候你们了。皇帝的龙子龙孙也没得你们舒坦,老子今天先踢了再说。老汉走到羊圈边,那外国公羊看出了他的险恶用心,白马王子一般窜到母羊前边护住母羊,母羊好一阵感动,心里的暖流汩汩流过。老汉见这外国公羊鬼子瞪起凶狠的眼,低着头,架起角,蓄势拼搏的样子,老汉气不打一处来,也后退两步,蓄起力量正准备狠命踢。突然,小女儿一声尖叫:“爹,踢不得呀,这是刘副专员送给我们的脱贫羊呀。”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就像有人从上面狠劲给他脑袋一巴掌,把他打得清醒过来。老汉眼里浮现出刘副专员高高大大、富富态态、和蔼可亲的脸庞,浮现出紧紧握住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脱贫的情景。他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颓然地蹲在地下,喟然长叹一声。
海垡火慢慢燃起来了,浓烟散尽了,暗红暗红的海垡火使屋内温暖如春。海垡是海子边的草根腐烂而成的,燃烧时有股很好闻的气息淡淡的带有草根带有海子腥味的气味,使人非常惬意地想睡,把人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也把羊的思绪扯得很远很远。两只外国羊在温馨的环境中安静下来,低垂着眼,想起了故乡蓝蓝的晴空,一望无垠的碧草,想起美丽的栅栏、哗哗流淌的清泉,还想起大海带腥味的风,大海辽阔得使它们想哭想哭……
坐在火塘边的德山老汉也鼻子酸酸的想哭想哭……
村长检查完羊圈,检查完羊的情况,说德山大叔,这羊要赶紧抓膘,乡长说羊只能养壮不能养瘦,只能养好不能养坏,你是典型啊,养不好刘副专员的脸搁哪儿?这经验咋个推广?记者来了咋个交代?
村长走了,德山老汉蹲在火塘边,愁得眉毛结成了大疙瘩。老汉想这外国羊难养呀。为了啥干湿恒温,家里过冬的海垡全烧完了。村长答应给他拉车煤来,这煤要从很远很远的山外拉来,价钱贵得很呐,德山一家还没用过煤呢。村长说刘副专员和其他人给你的钱在我这儿存着,用这钱来开支。老汉本想用这点钱带小女儿进城治病,这死姑娘脸黄黄的,病恹恹的,一到晚上就发烧。那次巡回医疗队看病,医生说怕是肺上结什么核,要进城好好医一医。咳,也不管了,反正钱是刘副专员给的,用在羊子身上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该的。但要给羊抓膘,难哟……
这高原上的荒原,沙化程度是很严重的了。没有植被,遍野的卵石滩,有土的地方也变成没有任何有机成分的浮土,脚踩下去陷进脚脖子。草很少,出来一点立即被羊们啃得干干净净。一匹孤独的马在荒原上踢草吃,这里的马不是啃草是踢草,没有草啃,马练就了特殊的本领,用蹄子将草根踢出来吃。德山老汉第一次领羊到这里,将两只外国羊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上帝呀,这地方怎么还有羊生存还有羊吃草?茫茫的卵石滩上,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密密麻麻的卵石看得羊眼发花,除了卵石就是卵石,卵石之间偶尔见得到断茬的焦焦的草根,草根里泛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绿。外国羊深凹的蓝眼看见了,一点食欲也没有。公羊说亲爱的琼斯,在故乡时我听我们的主人读资料,说一亩丰茂的草地可以载畜两只,就是说可以养活几只我们这样的羊,怎么这瘦弱的草都长不出来的鬼地方会放这么多羊?母羊神情忧郁、恹恹地不想说话,更不想吃草。她懒懒地说约翰,我不想讲话,你莫惹我心烦。你看它们,又黄又瘦,身上挂满眼屎,恐怕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一身的膻味腥味臭味,熏得我透不过气。约翰忧伤地回想起过去的日子,约翰说唉,我们的那片草场是多么美丽啊,周围的山上,全是一片一片青翠的云杉,一片一片青翠的草,快有我们的腰深,一丛一丛紫云英,一丛一丛的红芍药,天上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一边吃着鲜嫩的青草,一边看着美丽的风景,嘿,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哟……琼斯说你还说呢,看屁的风景,你尽顾看我了,又脸厚,有羊无羊,就要来吻嘴唇,就要用角来摸身子……约翰说这里有一丛冒点尖的草,你来吃罢。琼斯过去看了看,一点食欲也没有。琼斯说这草咋吃呀,尽是干根根,我这嘴唇怕要被划破了。
羊不吃草,德山老汉也没办法,总不能按着头去啃吧。看着草这样子,德山老汉心里着急,心里也难过。羊啊羊,你来错地点了,就像我投错了胎一样,认命吧认命吧。
回到家,老汉将舍不得吃的洋芋煮了一锅,又掺了青洋芋叶、剁碎的洋芋藤、荞叶,连德山老汉、哑巴老伴和小女儿闻着都香喷喷的了,恨不得舀起来吃。可那狗日杂种的外国羊就是不吃,闻闻,就走开了;走开,又走来闻闻,还是不吃。那公羊试着吃一口噎得眼睛像卵子直翻,母羊害怕似的退回圈里,再也不出来闻了。
德山老汉真正的来了气,日你外国杂种羊的先人,老子舍不得吃的拿给你吃,你还装疯卖傻煽情,老子饿你三天,你怕见着板凳脚都要啃几口。
话是这样说,但羊真正的过了两天半仍然不吃东西时,德山老汉急得嘴上起了一层大燎泡。这龟儿杂种羊哟,你要害死人哟。老汉看见两只羊倏忽之间瘦了,四只健壮的脚承受不了体重,身子摇摇晃晃要倒下。粉红细嫩的嘴唇起了黑壳,老汉又焦急又心疼,拿啥给这瘟羊吃呢,老汉看看自己黑黢黢的身子皱麻麻的手脚,要能吃,就给它们吃了,可它们连闻也不会闻的。情急之中,老汉抬头看见那袋悬在楼上的炒面。这袋炒面是他费尽心血做的,准备送给刘副专员,想请乡长捎去,乡长坐车来过一回再没来过。想自己去,自从外国羊来后,出门一点都不放心,咋敢进城去呢。
那次刘副专员进城后,从不赶场的德山老汉那段时间场场不落地去赶场。黑凹村离乡场少说也不下三十里路程。老汉天不亮就起床,腰不直、腿不健、肚又饥,那三十里山道就像到外国那么遥远。赶到乡场时,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乡场上到处是炉火旺旺的热气腾腾的小吃店,那一碗一碗的香喷喷热腾腾的臊子米线,多少次诱惑得老汉的口水不听打招呼地流出来。但老汉无论如何也奢侈不起,一碗米线一块五毛钱,一块五,可以买两斤盐了。他就走到乡场背后的小河边,掬着清凉的河水啃自己背着的冷洋芋,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直打嗝,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公鸭叫。但他还是舍不得买一碗米线或者面条吃。
在连续赶了几个场天后,德山老汉终于选好了一筐最好的燕麦。乡场上到处是现成的炒面,但掺假、不干净,能送刘副专员么?他选了多少次才选中的燕麦,价钱是贵了点。但是真正的好燕麦,粒粒饱满、颗颗油亮,丢在嘴里一咬嘎嘣脆,半天嘴里还是凉凉的回味悠长的清香,这可是真正的好燕麦。回家的路上,漫长漫长的山道上多了一道风景,德山老汉驼了的背上又多了道驼峰,迟缓地移动着,像漫漫戈壁滩上一只衰老而孤独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