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林白小说二篇
作者:林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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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把红薯叫做甘薯的人,有一天来到了我的房间。他戴着一顶黑色帆布棒球帽,是阿迪达斯的冒牌货。后来我才知道,像甘薯这样的社会工作志愿者,使用真名牌是他们的耻辱。
社会工作志愿者,这是我听了几遍才记住的词。这个人有点神经,不知道别的志愿者是否也这样,他坚决不坐我的床,就像我的床单上沾着屎。他也不坐沙发,我想他肯定看见那上面的几根卷曲的黑毛了。那是怎么弄的,谁都想得出。有些客人们不喜欢在床上干事,长沙发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甘薯坐在方木凳上,侧着身子对我说:你不要毁了自己。我说,我怎么毁了自己?甘薯说:这样下去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到年底我就要当银角小姐了。甘薯问什么是银角小姐,我想了想答道:客人最多,价格最高,相当于先进工作者吧。
甘薯自己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银角真是个死角啊,太不觉悟了。见我瞪大眼睛看他,便又劝我学缝纫,或者学绣花,说有一种十字绣很好学,并且专门有人收购成品。我不理他,只是追着问:什么是死角?什么是死角啊?到底什么是死角!他犹豫着说:就是大家都不觉悟。我又问:什么叫觉悟?他想了想说:就是像人一样生活,不要像鬼一样生活。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呢?我问他。我不是故意为难他,我对这件事向来有点兴趣。甘薯却回答不出来,他有点烦,说:这个跟你讲不通的。我往他身上蹭,打算坐到他膝盖上。他挪开身子躲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他说只是跟我聊聊,钱会照付。
于是就聊,聊的是戴套的事。甘薯说他是一个国际民间组织派来的,任务是让所有的性工作者都使用安全套,当然,是指让男人戴上套,这样能有效预防艾滋病和乙肝。我故意逗他,问能不能预防禽流感。他一本正经解答道:那是呼吸道传染。
不知这个国际民间组织怎么会派这种二百五来,一根筋、三八、神经、苕。但我心情不错,看他是个老实人,就好心告诉他,银角这个地方跟别处不一样,别处得的病这里都不会得,因为银角有高科技。
甘薯瞪大眼睛看我,说:这种鬼话你也信!你仔细观察观察,看看银角的姐妹,哪一个不是过一段时间就不见了,不过是失踪多少就补多少,身高长相也差不多,你看不出来罢了。
观察这个词我很久没听说过了,乍一听有点生,一转身又感到有点耳熟,似乎是以前我经常听到和使用的一个词。这么说,我以前也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个想法像一根又细又软的蜘蛛丝,在我眼前飘动起来,我在脑子里用手抓它,一会儿抓着了,一会又抓没了。最后总算有了一点眉目,我依稀记起自己从前是上过电大的,也就是说,多少算是一名大学生。
甘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我脑子累得要命,好像干了一天重活。其实因为下雨,只有甘薯一个客人,他又没跟我干事,便不知怎么,我连身子也感到累沉沉的。
下着雨,天有点暗,我躺在床上闭着眼。雨点打在遮阳篷上,密密地响成一片。我想,今天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但过了没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掰我的脚指头,睁眼一看,原来是地瓜来了,清漆的气味也跟着罩到了床上。我困得很,半点也不想动。他便也不吭声,只是动手解我的衣服,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使劲掰开我的腿把鼻子凑上去。只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不对,定眼一看,地瓜手里竟拿着一片刀片!极薄,十分锋利,闪着暗光。他像一个耍魔术的人,把刀片亮到右边,又亮到左边,高举过头,又划了一大圆圈。然后他勾着头,那刀片在我的左胸上划拉,几下就把我的左乳切下来了。他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抓着那只切下来的左乳,像啃地瓜那样送到嘴里啃起来,那“地瓜”竟也发出生脆的嘎嘣声。
我大惊,猛地坐起来,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捧着左乳仔细看,仍好好地长在我的左胸上,但那上面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拔凉拔凉的。我起来走到大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人半敞着怀,披着长发,嘴唇涂成银红,眼圈是黑的,脸是白的,跟鬼差不多。我怎么是这种样子呢?本来我又是谁呢?或者,我压根就是一个鬼?
我个闪念使我心惊胆战。
雨停之后刮起了大风,河边半人高的鸡冠花风起云涌,暗红的浪头翻滚起伏,远看几乎看不见河面。我觉得,河边大概会是银角的一个出口。我曾问过地瓜,也问过苕,他们说,坐上车就来了,坐上车就走了。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停车场,另一个出口是在地下吗?
我顶着风往河边走,越靠近河风越大,有一阵几乎要把我掀翻了。只有邪风才会这样猖狂!而且奇怪,从沙街到河边,看上去并不远,看着快走到了,却还是没走到。我背过身倒着走,累得不行,走了一阵回头目测,觉得反倒离岸边的那片鸡冠花更远了。
怪不得,姐妹们谁都没去过河边。
心里十分丧气,却又不甘心,只好先到水运社骑楼的柱子后面挡挡风。
正在这时,那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女人在沙街口出现了,她仍然穿着那件大格子外套,脚下踩着一双半筒的橡胶雨鞋。我心里立即亮了一下,我知道,机会来到了。这双雨鞋就是我的指路明灯,它黑色的胶面在狂风中一闪一闪的,来到了水运社的大木门跟前。
门里凉飕飕的,比外面的气温骤然低了几度。奇怪的是既听不见老女人雨鞋的吱扭声,也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更听不到风声。声音被吸走了,只剩下身形,身形在门洞的昏暗中轻飘飘的,跟鬼影差不多。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觉一片亮光出现在眼前,原来已到了水运社的后门。我站在后门的台阶上,看到了河。正是暮春,河水很满,有一点点浑浊,但不脏,反倒深厚丰满。河面上漂来一杈柚加利树枝,上面的树叶闪着黄绿的水光,有一张甚至是金色的。河水浩浩荡荡,对岸是一片马尾松,马尾松后面是大片大片萝卜地。一个穿着碎花衣服的小女孩,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她抬起脚丫,细小的石英沾在皮肤上,闪耀着碎银的光芒。
那就是从前的我。从前的一切,漂浮在大河上,从前对岸有船厂,河上有船队,贴着河面立着大木桥,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我坐在台阶上,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我想起来,我其实不叫红艳,但到底叫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走下台阶,两边视野更觉开阔。固然对岸有我小时熟悉的景象,但此岸,却不是这样。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那几棵高大的柚加利树,树上米色的小花,树底下散落的花柄,这些更加没有。只有大片半人高的鸡冠花,黑压压地立在河岸上。
我找到了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我记得下游有一处地方比较窄,夏天里卷起裤腿就能走到对岸。这样我就几乎进入到鸡冠花地里去了。
已经是正午,太阳直射在花冠上。我定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鸡冠花,分明是红薯叶子!桃形的薯叶,正面是绿色,背面是紫色,比普通的薯叶大一倍,而且也肥厚硬朗一些,但确是薯叶。所不同的是,红薯藤应该在地里爬着长,这里的薯藤却立着长,藤秆也像芦苇秆那样又粗又硬,有一种凶猛的气势。我甚至想起了虎背熊腰这种形容词。
这样壮硕,这样不像真的,肯定是高科技的什么玩意新品种!
前两天下雨,没什么客人,妈咪因为新选上了行业协会副主席,心情特别好,我给她捧了一把奶油白瓜子,两人就聊起天来。她先刻薄了一番地瓜和苕,又顺便说起了甘薯。她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是试探我。
甘薯长得有点像梁朝伟啊。她看着自己的指甲说,就好像那上面贴着梁朝伟的照片,其实涂的是一种黑色的指甲油。
我说我不喜欢梁朝伟,我喜欢齐秦。妈咪把瓜子往嘴里一扔,说,不就是那个北方的狼吗!有什么好的,连王祖贤都不要他了。男人双眼皮是很难看的。她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又补了一句。
我不做声。
妈咪突然问:甘薯跟你说什么了?我马上说: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她还盯着:那他干得怎样?那玩意儿?我想了想说:蔫的,进都进不去了。妈咪呸的一下,把瓜子壳吐在了对面的门框上,说:软货!我心想这人半天在那嘀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