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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词语问题

作者:崔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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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所提供的则是“建筑”,而此“建筑”则是以“诗意的栖居”为前提。“建筑”在于安顿灵魂的居所,“游吟”在于安顿“诗神”的居所,这所房子就是诗人建立的神庙。而“大海”所提醒的仍然是“远方”,同样也提醒着面对“大海”时的“孤寂”,一如前面我们所大力阐释的“黑夜”此一海子诗歌中的抒情核心。“春暖花开”则为我们出示了“面对”之后的敞开。它澄明、自在、充满生机。也是因为“春暖花开”也使这首诗歌的抒情获得了海德格尔所说的“敞开”的意蕴。
  同时,我们还要注意的是诗歌第一节中两个“从明天起”所构成的复沓,在某种意义上,诗人是在强调:游吟、乡居和建筑来源于对彼岸的关注。
  诗歌第二节中出现了“通信”,此岸与彼岸的联系在于“通信”,从某种意义上说,“通信”在现在这个“技术白昼”时代就具有一种古典情怀,“通信”也意味着彼岸对此岸的关怀。“通信”需要“信使”,而诗人就是沟通此岸与彼岸的“信使”。在诸神已逝的时代,要寻找诸神的痕迹,就要倾听诗人的吟唱。在希腊神话中,诗人被描述成被逐下天堂的神,他熟知天堂的幸福,也深知人世的苦难,诗人的灵魂奔忙于天地之间,他们吟咏的诗歌总有对天堂的怀想和对人间的苦难的悲音。就像诗人济慈所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们更高尚/除了那些将世界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并日夜不安的人”。诗人的职责就是预言天堂的幸福,吟咏大地的苦难。
  通信的对象是“亲人”。“亲人”拥有尘世的内涵,居于尘世之中,它提示的“亲情”告诉我们,诗人必须有一种“尘世关怀”,必须承担亲人的苦难,“告诉他们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在于“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在于“关心粮食和蔬菜”,更在于“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就是告诉“游吟”、“乡居”“建筑”的“天堂的幸福”在于彼岸,与每一位亲人通信就是要将天堂的声音传给尘世中的亲人。而在此“告诉”中又传达出诗人对大地上劳作的人们的关爱。在《民间主题》中,海子曾写道:“西望长安,我们一起活过了这么长的年头,有时真想问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你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13)可以说,对尘世亲人的关怀是诗人海子的一以贯之的意识,也是这位来自农村的诗人的职责。
  接下来是“幸福的闪电”。闪电无疑是来源于天堂,它既具有划破夜空的能力,也具有惊悚的本质。我们知道,闪电的存在的背景是“黑暗(夜)”,在“白昼”中,闪电的存在是微弱的,由此,我们知道,“幸福的闪电”照亮的恰恰是此岸的黑暗本质,而此岸的黑暗本质来源于此岸的沉重的苦难。诗人在此告诉我们,幸福在彼岸,照亮此岸。幸福是什么?在《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中,海子写道:“幸福找到我/幸福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14)。诗人的职责在于深味此岸的黑暗与苦难后,依存于天堂的幸福,他之所以比幸福还要幸福的秘密在于,他既深知尘世的沉重又知晓天堂的幸福。
  在诗歌第三节中,诗人首先吟咏道:“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温暖”接通的是“亲人”这一条线索,亲情所流传的就是温暖。亲情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呵护。“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也提示了在此岸世界中,每一条河与每一座山的陌生存在的现状,河与山是未被给予温暖,不被人类所关爱。人类所关心的只是自身的历史,而非山河家园的历史,“技术白昼”带来的是人类自身的欲望的极度膨胀和山河家园的流失。“温暖的名字”昭示的是“诗意的栖居”所要求的关爱,关爱山,关爱河,关爱人类的家园。即所谓“万人都要将此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15)(《祖国》)。火所指的就是燃烧和温暖的本质。“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要求居于此岸的人们要记住山河乃人类亲人这一本质,人类的尘世生活需要温暖,只有在山河拥有了温暖的名字之后,此岸世界的沉重中才有山河所构筑的亲情的慰藉和诗意的留存。而“给”字则告诉我们,“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应由诗人来承担,一如诗人应与“每一位亲人通信”,让人类在尘世中获得亲情的慰藉和诗意的遐想。从这句诗中我们亦可以看到诗人关爱的本质,让山河拥有了人类温暖的痕迹。
  而“陌生人”在尘世中是陌生的存在,是不为人所关注的。“陌生人”的存在也表明在此岸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缺少的是关爱、亲情与温暖,有的是冷漠、隔阂与猜疑,一如诗人北岛在《回答》中所出示的“冰凌世界”和“千帆相竞的死海”。诗人在此对“陌生人”的祝福无疑来源对幸福的体会,“幸福的闪电”在这儿接通了此岸与彼岸。而诗人深知对于居于尘世中“陌生人”来说,“灿烂的前程”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就是来源于此岸世界的沉重苦难。所以,“灿烂的前程”所彰显的恰恰是尘世世界的黑暗本源。诗人能对陌生人的灿烂前程的祝福的前提就是将“世界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并日夜不安”,将“幸福的闪电”显示给每一个尘世中缺少关爱的人。而“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尘世中的温暖与亲情,是一种美丽的爱情传说。但在现实的世界中多的却是“有情人难成眷属”,因为在尘世世界中的爱情有太多的物欲的牵涉,也正因为如此,“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成了尘世世界所追求的幸福。而“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就意味着诗人承担一切苦难之后,人们将在尘世中获得尘世的幸福。
  而此时“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只愿二字所体现的就是诗人在承担尘世苦难之后的孤寂情怀,正所谓“当众人齐聚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16)。我们也应当注意到,在最后这句诗中,诗人将第一节中“有一所房子”遗失了,我想这绝不仅仅是诗人的疏忽,房子的遗失意味着在尘世世界中诗人的流离失所。当诗人所建筑的那所房子如同一所人性的神庙存在后,尘世的幸福如愿降临,此时诗人必感到孤独,在此,诗人彻底弃绝了尘世的幸福,将自己交给了更大的背景:大海——这个“黑夜”。在《夜色》中,诗人唱道:“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17)
  由此,我们知道,在这首诗歌中,诗人在第一节中所抒写的是彼岸的存在对此岸世界的意义,“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构筑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粮食和蔬菜”并不是像有的论者所说的那样体现了海子的矛盾。诗歌第二节接通了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联系,“幸福的闪电”所照亮的是此岸世界的黑暗。而诗歌第三节则实实在在地表明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的弃绝,更绝非像人们所说那样“表达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
  评论界之所以出现一些对这首诗歌的似是而非的诠释,绝非是评论者的知识不够,而在于他们缺乏对诗人的体认,或者说,他们忽视了对这首诗歌的艺术品格体认。我想,我们应该记住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所说的:“艺术家和艺术品依赖于先于它们的第三者的存在。”而我们在诠释诗歌或其他艺术品时,也应记住他所说的“句子和物的结构都源于一共同的和更根本的来源”(18)。海子诗歌中的最根本的本源在于对“远方”的热爱。而“远方”即为存在,具有先验性。海子对“远方”的体认就来源于他对大诗写作的追寻,即他所说的,“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聚一切的青春统统投入太阳和火”(19)。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海子在表达了对荷尔德林诗歌中“归乡”和“痛苦”的体会后说:“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开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诗和远方一样。我写过一句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20)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中,如果我们无视诗歌中与“远方”相关的意象,当然就会远离海子的抒情,就很难倾听到诗人的歌唱。
  
  
  ①⑥《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②③④⑧⑩(11)(12)(13)(14)(15)(16)(17)(19)(20)《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⑤《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⑦(18)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⑨转引骆一禾《火光》,《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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