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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春草意,万古千秋新

作者:阮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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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以上诸家所评主要围绕“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加以阐释不同,历代解读这二句的文献,还有另一种较为普遍的倾向,即从创作方法的角度入手,着力阐释“池塘”二句艺术奥妙产生的机制、缘由。在这方面,也有不少论述,下面试摘要列举于下:
  
  田承君云:“‘池塘生春草’,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宋阮阅《诗话总龟》卷七引《王直方诗话》)
  
  陶诗“把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只赏菊而山忽在眼,故为可喜也。“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惟谢公久病,起见新岁发生,故可乐耳。(宋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
  
  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得之梦中,评诗者或以为寻常,或以为淡妙,皆就句中求之耳。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其云“卧糀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而至于池塘草生。则“卧糀”前所未见者,其时流节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诗者何必就句中求之也。(明黄淳耀《陶庵全集》卷二十一)
  
  这几则资料,在阐释“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的妙处时,共同表现出这样一个特点:即虽然承认“池塘”二句淡妙可喜,但是“不就句中求之”,并不是孤立、单纯地看这二句诗歌本身,而是从促成它们产生的具体环境入手加以分析,揭示其产生的生理学原理。这种观点着意的不是“池塘”二句妙之本身,而是这二句因何而成,缘何而妙。依照这种观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之妙,盖缘于谢灵运久病初起;因久病而与物久隔,所以一旦与物猝然相遇,即便在寻常看来颇为普通的景物也因此而变得分外新奇,形成一种陌生化的效应。程大昌所谓“‘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黄淳耀所谓此诗“其妙在章,而不在句”,都是这个意思。这种解释虽未就“池塘”二句妙在何处进行阐释,但对“池塘”二句何以妙,却作了深入探讨,其中包含了丰富的审美心理学思想,对于我们理解“池塘”二句美感之产生,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在解读“池塘”二句妙处形成的缘由时,还有一种从谢灵运的精神气质方面入手加以解释者。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即云:“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欤!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忘’、‘清晖能娱人,游子襮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 这里,葛立方将“池塘生春草”淡妙的原因归结为“鼻无垩,目无膜”,即是着眼于诗人的精神气质方面。
  第三,否定性的批评
  与上述两方面主要从正面加以评价不同,在历代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解读中,也存在一种否定性批评的倾向。这种批评对给予“池塘”二句高度评价的主张表示反对,认为“池塘”二句并无什么新奇之处,无须细加品题。这种否定性的批评,归结起来,体现出以下三种角度:一是在诗歌艺术的层面上。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明月照积雪”乃谢灵运诗,此误。)、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阶’,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这里,张戒从诗史发展的整体背景下看待“池塘”等诗句。在他看来,像“池塘生春草”这样的诗句,虽或在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但就整体而言,则仍然是“专意咏物,雕镌刻镂”,因此,比之陶、阮以前古诗之卓然天成、情真味长与长于气骨,包括谢灵运在内的潘岳、陆机之后的诗人的诗不过是“九牛一毛”耳!此外,宋阮阅《诗话总龟》曾说过:“谢公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谓之神助,古今文士多称之。李元膺曰:‘此句未有过人处。古人意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卷九)宋姚勉《草堂诗稿序》中也说:“谢康乐搜诗,中忽梦惠连,遂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大喜,以为神助,必有惊人语也。‘池塘生春草’,此五字何奇而谓之神哉!呜呼,是乃所以谓诗也,不钩章,不棘句,不呕己心,不鲠人喉,其斯之谓诗矣。”(17)这二者就“池塘”二句之工拙本身立论。在他们看来,“池塘”二句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未足称赏。第二种否定性批评的角度则超乎诗之工拙之上,从儒家诗教思想的层面上立论。元代杨维桢本着诗之创作“有关于伦理”的认识,而在《春草轩记》中这样说:“予疑灵运以诗名宋而犹附丽于人以觅句,何也?在西堂时,诗思苦甚,至假梦寐,见惠连而后得‘池塘生春草’句,遂以为绝奇。吁!此三百篇后词人以兴趣言诗者也,律以六义,何有焉?今人一草木取以点缀篇翰,极于雕镂之工,诗道丧矣。谈兴趣者犹以灵运语出于一辞,直指如‘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无俟雕刻而大巧存焉,犹为去古未远也。”(18)这里,杨维桢站在儒家诗教的立场,倡导诗经之“六义”,针对“以兴趣言诗”者高度评价“池塘”二句,而认为“池塘”句雕镂诗篇,丧于诗道。这种否定性批评,还表现在立足于谢灵运的人格、品性方面以批评者。比如许文雨《诗品讲疏》论谢灵运“池塘”二句云:“又按刘桢《赠徐干》诗云:‘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翩翩!’……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按,指“池塘”二句),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按,指谢氏谓“池塘”句有神助之语),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这里许氏不对“池塘”二句本身立言,却将矛头指向了谢灵运的人格、品性,认为谢灵运延续了两晋名士任诞夸饰之余风,华而不实。应该说,这种批评已经超出了诗学批评本身,未免过于苛刻,几乎带有人身攻击的意味了。以上三种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否定性批评,就其实质来说,是谢灵运其人其诗在历史长河中地位的浮沉升降的反映;或者说,是随着后人期待视野不断变化而对经典重新选择的结果。谢灵运的诗在六朝极受推崇,但到宋代以后却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从谢灵运与陶渊明在后代诗史地位升降之变迁中即可看出。可以说,从六朝到北宋以后,陶、谢二人的诗史地位之升降变迁,大体上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谢灵运独尊于六朝——陶、谢并举于唐代——北宋后陶渊明取代谢灵运而为六朝诗人之冠。谢灵运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地由显转晦,陶渊明则恰恰相反,逐渐由晦转显,二人升降异势。江西诗派的代表诗人黄庭坚曾这样说过:“谢康乐、庾义成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19)这里,黄庭坚竟然说谢灵运连陶渊明之门墙都未能窥得,应该说说得很苛刻;但这种评价着实代表了宋以后对谢灵运的认识。对“池塘”二句的否定性评价,说到底就是谢灵运这种诗史地位不断下降的体现和结果。作为验证,我们从前人对“池塘”二句的解读中,可以发现,过去往往以“池塘生春草”与“明月照积雪”等魏晋其他名句相较而论其优劣。皎然《诗式》即曾有“‘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并,取兴各别”之论。但这种情形后来却逐渐演变成以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池塘生春草”相较了。像南宋陈善《扪虱新话》所谓“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20),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所谓“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只赏菊而山忽在眼,故为可喜也;‘池塘生春草’,若只就句说,句有何佳处,惟谢公久病起,见新岁发生,故可乐耳”,以及严羽《沧浪诗话》所谓“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等,莫不如此。在这种比较中,毫无例外地表现出崇陶抑谢的倾向。应该说,这种变迁是宋代以后伴随着人们思想意识与审美观念的变化,对前代诗学典范重新解读与选择的自然结果。
  综上所述,在一千多年的接受史中,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以其纯然天籁、一片化机的艺术蕴含与生命精神,引起了历代读者的热烈品评。这种品评,或者立足于文本,或者超越于文本之上;正是这种不同的角度、立场,使得“池塘”二句中所蕴含的丰富意蕴被多层次、多角度地挖掘了出来。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历史上对这二句的阐释与解读所产生的差异,从根本上说是读者当下的思想与艺术趣味所决定的;由于人的生命存在及对这种存在的体验的时代与个体差异性,对任何经典文本的解读,都是不可穷尽、终结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二句也不例外。
  
  
  ①王闿运《湘绮楼说唐诗》。
  ②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
  ③方回《文选颜谢鲍诗评》卷一。
  ④《南史》卷十九《谢灵运传》。
  ⑤钟嵘《诗品》卷二。
  ⑥金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八《诗话》,四库全书本。
  ⑦宋王楙编《野客丛书》卷九引。
  ⑧刘履《风雅翼》卷六,四库全书本。
  ⑨《颐庵文选》卷上,四库全书本。
  ⑩引自《古诗记》卷一百五十三。
  (1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七。
  (12)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历代诗话续编》本。
  (13)鲍照评谢灵运语,见《南史·颜延之传》。
  (14)钟嵘《诗品》。
  (15)安磐《颐山诗话》,四库全书本。
  (16)《昌谷集》卷十六,四库全书本。
  (17)《雪坡文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本。
  (18)《东维子集》卷十五,四库全书本。
  (19)《山谷集》外集卷九,四库全书本。
  (20)引自明冯惟讷《古诗记》卷一百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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