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思维的革命:诗与禅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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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⑥
在哲学上,各式各样的唯心主义的论调总是以荒谬的形象出场并被人们牢记。但是,如果说许多虔诚的唯心论者对如此荒谬的东西都浑然不觉,恐怕也难以令人信服。事实上,哲学上的失败并不表明它在艺术世界仍旧荒诞,或者说,哲学的胜利也不意味着它在艺术世界中照样可以唯我独尊。恰恰相反,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艺术,如诗,正是凭借了这样一种彻底冲破理性樊篱的思维方式,才摆脱了它在诞生初期积淀而成的那种构思与表达的定势。我们注意到,唐以后诗人们都在争说一个新的诗歌命题:“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等等。意之所到,即可化腐朽为神奇:听觉可变为视觉,如“间关莺语花底滑”;视觉忽转成听觉,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少可以写成多,如“两岸猿声啼不住”;有反倒不如无,如“此时无声胜有声”。虚演变而为实,“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动反变而成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时光可以倒转,“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空间可以变幻,“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无一处是理性认知的结果,而却无一处不是微妙的、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回响。实处皆空,空处皆实,正是这种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才最终成就了艺术神奇的力量。对诗人而言,渐进的、有序的认知和明确的、直白的话语开始成为阻挠他们观看世界的屏障;而与此同时,新的思维却令人惊喜:“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元好问《赠嵩山隽侍者学诗》),禅理与诗趣殊途同归,相得益彰,对诗人而言,这是一次毫无宗教色彩的皈依,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
在这样一种审美潮流的带动下,凝练、含蓄成为艺术评判的最高标准,引导着诗人用最淡然的笔墨营造出最广阔的艺术空间,在有限的话语之中隐含无限的意蕴。唐宋以来工笔画的式微和写意山水的繁荣,不仅仅是绘画史上的重要变革,同时也昭示出一种美学观念的崛起。在艺术家和鉴赏者的感觉越来越新奇、越来越敏锐、越来越具穿透力的时代里,在人们对宇宙、人生、自然、内心的体验越来越深入细致的时代里,简单、直接、粗疏的艺术思维方式已不能满足表达和鉴赏的欲望了。在新的艺术中,诗人的感觉并不专属于他自己,它既是诗人独特的情感与感受,又暗含着读者产生种种领悟和索解的可能。在这样的阅读中,机械、呆板自然是可笑的,严肃、认真同样令人乏味。德国浪漫诗人诺瓦利斯曾言:“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⑦当一个人在“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中读出了些许颓废派的味道,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有点儿像黑色幽默,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竟然成了“垮掉一代”的传神写照,有什么必要去否定这样的阅读体验呢?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指出:“即令爱默生认为有太多的书要读,并认为读者应该借着彼此报告所读要点来分享心得,他还是相信,阅读乃属个人、孤独的行为。”⑧很多时候,读诗正如男女相思:“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⑨,诗是一个人内心的秘史,对它的解读怎么可以无视自我的体验呢?在科学、技术、理性已然铸就出文学批评锋利之刃的今天,我们也许最应该感到遗憾的是,这种锋利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以感觉的迟钝为代价换来的。
的确,同禅师的冥想一样,诗人的沉思也并非在追求真理,而是在找寻家园。来了,看了,找到了,对诗人和读诗的人而言,都已足够。不必苦苦追求远在彼岸的真理,诗并不是先验的哲学。诗正是这样完成了自我的蜕变,氤氲着神秘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中,我们总是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那段著名的诗论:“诗者,吟咏性情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⑩在艺术伟大的进步面前,简单直接的联想,富丽精致的描绘,以及“我注六经”式的阅读,失落于艺术的恩宠,从此走入民间,在世俗的烟火中以另一种姿态延续自身顽强的生命。其实,大众的艺术有着热烈的活力,也许我们应该多一些宽容,少一些讥笑。但是,当一个社会的文化越来越媚俗的时候,当通俗伪装伟大或干脆将自己等同于伟大的时候,当低级得到不容置疑的宽容,而高雅常常饱受讥笑的时候,当直挺挺的线条和直截了当的话语强烈地预示了感受力和想象力的终结的时候──我们真的很怀念那些可以“在神经上奔跑”的诗人以及他们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尽管我们身处之时代,并不流行感伤与怀旧。
① 郭沫若《天狗》有“我在我神经上飞跑”句。
② 王逸:《离骚经序》,见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398-399页。
③ 苏轼语,见成复旺等:《中国文学理论史》(二),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369页。
④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7-68页。
⑤ 紫柏禅师语,转引自《中华佛学研究》第3期,1999年版,第308页。
⑥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⑦ 转引自钱锺书:《谈艺录》,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42页。
⑧ [加拿大]曼古埃尔:《阅读史》,吴昌杰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64页。
⑨ [宋]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54页。
⑩ [宋]严羽:《沧浪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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