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极其“荒诞”与极端“真实”

作者:陈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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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异化主题的表现,并不是现代主义或荒诞派戏剧最突出的贡献。他们最大贡献在于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这一主题极端地表现出来。同样表现社会问题,十八、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们强调的是用真实的方式,自然主义作家则是把文学真实推到了自然科学的真实的程度。当我们解读尤涅斯库的作品时常常会问:人为什么会变成动物?人为什么会变成犀牛?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变成了犀牛?为什么是一下子全变成了犀牛而不是按自然界的进化原则缓慢地“演变”?
  人再变,都不会变成兽;人再异化,也不至于变成犀牛。但在尤涅斯库看来,只能通过这种巨变,才能把人性的变异生动地图解出来。
  
  四
  
  人变兽或人变虫其实并不是尤涅斯库的独创。早在十七世纪,中国作家蒲松龄就已经采用人变虫的荒诞手法表现了异化主题。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成名成为这一社会灾难的受害者。他千辛万苦捉来的促织却被小儿的粗心弄得“股落腹裂”。但是奇迹出现了,小儿最后复活,其灵魂化作了一只轻捷善斗的蟋蟀。然后,在二十世纪初,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又在《变形记》中用相近的手法表现了人变虫的悲剧。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悲惨地死去。可见,正像异化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那样,“变形”是古今中外作家笔下共同的主题。变形必然会给人以荒诞的感觉,然而透过这种荒诞我们却又能窥见可怕的真实。安德斯(Anders)在谈到卡夫卡的创作时认为,像卡夫卡那种对现实作极端变形处理的手法,似乎违背了真实,但是“他们的目的是要获得对真实的更精确的感知(greater accu-racy in the perception of truth)”②。并认为,“这样的实验可以更深入地探究到现实的深处。”马克思也在他的著作里谈到过异化问题,但那是哲学家在用思辨的语言讨论异化,而文学必须采用形象语言。既然我们说异化就是人性的“位移”,就是人丧失了他作为人的某种属性,而成了“非人”;那么,作家们在作品中把人变成兽或者虫便是很自然的一种处理方式。人被异化了,其实他的外形还在,但作家们在表现异化时却要连他的外形也一起“变”掉,将异化“图解”出来,凸显出来。于是,就有了蒲松龄的蟋蟀,卡夫卡的甲虫,尤涅斯库的犀牛。
  不过,笔者认为,无论是蒲松龄的“变形记”,还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其“变形”的方式、变形的规模、变形的后果、变形的恐怖程度,似乎都不及尤涅斯库的《犀牛》。蒲松龄的《促织》并没有交代“变形”的过程,只用“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寥寥数语代替“变形”的过程,而且,从上下文来看,作者是借用了佛教的转世观念。卡夫卡同样没有告诉读者格里高尔是如何由人变成虫的,他只是着力描写了格里高尔变成虫之后家人是如何对待他的。只有尤涅斯库把“变形”的过程演绎得那样惨烈、恐怖。在卡夫卡那里,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后,人的思维还在,人的情感依旧,他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工作与前途,并为自己给家人丢丑而内疚;这就给人以强烈的不真实感:既然已经变成了虫子,怎么还像人一样地思维呢?而异化了的人最大的特点却是尽管外形还在,但人的本性已经变异。倒是尤涅斯库的《犀牛》在这一点上更具真实性。主要人物之一让变成犀牛虽然也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但毕竟作者对其变异作了历时的描述,而且在这过程中,让的外在形貌、行为方式、语言表述方式、思维方式,都是逐渐变化的;最终他终于变成了一头犀牛,和别的犀牛合群,与人类越来越对立,最终彻底“异化”。总之,如果说卡夫卡所写的“变形”是荒诞的,那么,尤涅斯库的“变形”则更荒诞;如果说卡夫卡的“变形”道出了生活的真实,那么,尤涅斯库的《犀牛》对生活本质的表现则更显真实。
  此外,尤涅斯库在《犀牛》一剧中不仅极其生动地表现了异化问题,同时还提出一个更发人深省的问题,那就是,当所有的人都异化了的时候,没有异化的人是不是一个“异者”:当所有的人都还是“人”的时候,当一些人变成了犀牛,大多数人还是“人”的时候,变成犀牛是不自然的,是异化;可是,当几乎所有的人都沦为犀牛,究竟是做人显得自然呢,还是做兽显得更自然呢?剧中人物狄达尔说:“还有什么比一头犀牛更为自然呢?”这似乎表明,当所有的人都异化了的时候,拒绝异化本身也是异化。
  
  
  ① 尤涅斯库:《戏剧经验谈》,见《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611-632页。
  ② Gunther Anders,Kafka,Bowes & Bowes,London,1965,P10.
  
  附:
  犀 牛(片段)
  [法]尤涅斯库
  
  贝兰吉:(还在照镜子,端详着自己)不管怎么说,人并不是那么丑的嘛。何况我又算不上什么美男子!相信我的话吧,苔丝!(他转过身来)苔丝,苔丝,你在哪儿?你可不能这么干呀!(他急忙走到门边)苔丝!(走到楼梯口小平台,靠着栏杆俯身向下)苔丝!上来,回来,我的小苔丝!你连午饭都没吃呢!苔丝,别让我独自一人待着呀!你答应我什么来着!苔丝!苔丝!苔丝!(他不再叫她了,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回到房里来)很明显,再也合不来了。一对分裂的夫妻。它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但是她不应该不做解释就不辞而别。(他四下张望)她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这是不应该的。现在我真的是孑然一身啦。(他细心地、但又是气愤地用钥匙锁上了门)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休想。(他细心地关窗)你们休想打我的主意,我。(他对所有的犀牛头说话)我是不会追随你们的,我不理解你们!我原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我是人。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看来,形势是绝对守不住的了。她走了,这是我的过错。对她而言,我就是一切。她会遇到什么?又是一个碰到良心问题的人。我设想到最坏的了,最坏的是可能的。不幸的孩子,你被遗弃在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上!任何人也不能帮助我找到她,任何人也不能,因为不再有别人了。(新的嗥叫声,疯狂的奔驰声,烟尘阵阵)我不要听到它们。我来拿点棉花塞住耳朵。(他用棉花堵耳朵,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战胜它们,战胜它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没有吗?还有,变种有可逆性吗?哈,它们还能变回来吗?这可是大力士才能胜任的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为了战胜它们,首先,必须和它们谈话。要和它们谈话,我就得学会它们的语言,要不,还是它们学会我的?可我说的是什么语言?什么是我的语言?这是法语吗?这会是法语吗?可是法语是什么?假如你乐意,你可以管它叫做法语,谁也不能抗议,只有我一个人说法语。我说什么哪?我了解我自己吗,我了解我自己吗?(他走到房间正中)万一,就像苔丝对我说的那样,万一是它们在理?”(他转身面对镜子)人不丑,人并不丑啊!(他用手摸脸,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多古怪的东西!那我像什么呢?像什么?(他急匆匆走到壁橱旁,看着他从里边取出的照片)照片!所有这些人都是谁呀?是巴比雍,还是苔丝?还有这个,是博塔尔,还是狄达尔,或是让?也许还有我呢!(又急匆匆走到壁橱旁,并从里边取出两三幅画像)对,我认出我自己了;这是我,是我!(他把那几幅画像挂到后墙上,挂在犀牛头旁边)是我,是我。(当他挂画时,人们看到画中人是一个老翁,一个胖女人,另一个男子。这些人像之难看与那些变得极其美丽的犀牛头成了鲜明对比。贝兰吉让开,好观赏画像)我不漂亮,我不漂亮。(他取下画像,愤怒地把它们扔在地上,朝镜子走去)漂亮的是它们。我错啦!哦,我多愿意像它们似的。可惜,我没有角!光滑平坦的前额多难看啊。为了突出我的朝下溜的线条,我应该有一只或两只角才对。也许它会出现,那我就不必害臊啦,我就可以去找它们啦。可是它怎么不长出来啊!(他端详自己的手掌)我的手湿漉漉。他们会变粗糙吗?(他脱掉上衣,解开衬衫,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胸膛)我的皮肤是柔软的。啊,这过于白皙的身躯,还长满了毛!我多么巴望我也有一身那么华丽的墨绿色硬皮,那么体面的赤裸着身体,像它们似的,还没有毛!(他倾听嗥叫声)它们的歌声富有魅力,尽管有点冷酷生硬,但确实有迷人之处!倘若我也能像它们那样唱。(他试着去模仿它们)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对!再试试,大声点!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这不对,太软弱无力,简直没有魄力!我不会嗥叫。我只是在吼。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吼声可不是嗥叫声啊!我应当及时追随它们的,可我醒悟得太晚啦。现在来不及啦!太遗憾啦,我是个恶魔,我是个恶魔。悔之晚矣。我永远也变不成犀牛了,永远,永远!我再也变不了啦。我真想变,我是那么盼望变,可是我办不到。我再也不能看我自己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转身背对镜子)我多丑啊!谁坚持保存自己的特征谁就要大祸临头!(他浑身剧烈震颤)豁出去啦!我将自卫,反对你们大家伙!我的枪,我的枪!(他转身面对后墙上那些一动不动的犀牛头,喊道)反对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对付所有的人,我要保卫自己!我是最后的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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