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寒冬里一支隐忍不屈的歌

作者:戴 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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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写春天的隐藏和无踪迹。“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与)莱《西风颂》中的名句“要是冬天/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很是不同。但这不同主要在:)莱的诗句充满乐观的浪漫主义精神,穆旦的诗句凝结着深沉的现实感。但两者却有着共同对春天的盼望和期待,只是穆旦对春天的姗姗来迟感到“奇怪”,而发出诘问。但他相信春天仍在,只是在冬天的威压下,不敢或不愿出现罢了,因为冬天的势力确实太强大了。“深深隐藏”,“怕峥露头角”十分形象逼真地描写了春天不敢出现的动作和心态。“年轻的灵魂”与“老年的硬壳”对举,这既是一对矛盾,又有着共生共存的关系,一切没有被封杀住的事物,也指不屈的火热的心灵。“年轻的灵魂”当然不愿“裹进老年的硬壳”,但在特殊的环境里(“严酷的冬天”),它又不得不“裹进老年的硬壳”。而对严酷的冬天,这“硬壳”不正是保护么?正像冬天里“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冬去春来我们会脱下棉袄,冬去春来“年轻的灵魂”也会破壳而出。“我们”这一人称代词的出现,说明对冬天的感受是人们集体的共识,对春天的期待也是人们共同的心愿。
  
  三
  
  第三章叙述视角变成了“你”,每节都严整地以第二人称“你”开头,写了“你”在冬天里的种种生活情态。“你”是谁?诗中留下宽广的想象空间。可以视作诗人的一位挚友,构成“我”与“你”的对话;也可以视作诗人自己,遥想中的朋友变成了叙述主体,构成挚友与“我”的对话。而这“对话”颇像戏剧中的“独白”,“听者”是未必出场的。
  从第一节到第四节所写的,无论是“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还是“品尝”“夏季的礼品”(食物、饮料);或是“躺在床上”读小说,抑或是冬夜想休息,“却不能成梦”,都不过是冬日生活里的一些琐屑小事,然而其中洋溢着却是诗人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满怀对眼前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美好世界的憧憬。可怕的是在这平常的生活中却站着一个悲剧的制造者,系“刽子手”一样的冬天斩杀了人们的感情,使人们的“心灵枯瘦”,它用严寒和大)“封住了你的门口”,甚至还粉碎了人们的“好梦”。“分赠了爱情”的书信之所以“写了一半就住手”,是因为“天气是如此肃杀”,它不允许爱情的存在,“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夏天的礼品(“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之所以如此珍贵,值得“坐在炉前慢慢品尝”,是因为冬天掠夺了人们的一切,不仅是食物,还有心灵,“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想世界周游”,之所以会这么美好,“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是因为眼前太冷酷,太丑恶,它钳制了人们的思想,阻断了人们同外部广阔世界的一切联系,“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人们只能到“另一个幻想世界”里去寻求精神的安慰和寄托。“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也许是人们的最低生理要求,然而如“刽子手”的冬天,连这一点也不让人得到。它用树木和草石的嘶吼,搅乱,粉碎人的好梦,使人“不能成梦”。冬天连人们做梦的权利也不给予,“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这些诗句充满沉痛、悲愤的调子,是对冬天的控诉,也是对冬天无畏的声讨。
  
  四
  
  第四章抒写视角换成了第三人称“他们”——马车夫,写了马车夫们在冬天里的生活情境。与前几章中的“我”“我们”“你们”不同。马车夫们没有复杂的思想,没有心底的忧伤,他们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但他们却活得平实、本真,诗人借以描写了他们粗犷、质朴、乐观的性格,实则颂扬一种与“严酷的冬天”气氛不同的欢快、昂扬、不屈的精神。一切都是现实的,严酷的冬天世界也是现实的,但在阴霾的冬日里,仍不乏欢愉,奋进者不屈的脚步,仍有抗争严寒隐忍不屈的歌。在风)交加的冬天,他们走进一间“小土屋”:
  
  高高低低围着炉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几个典型的动作描绘了这些马车夫质朴、憨厚、贫穷的形象,也刻画了他们对生活乐观、积极的态度,一堆火,一壶滚沸的水,已使他们满足了: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穆旦没有在这些马车夫身上涂抹那个年代流行的“工、农、兵的革命色彩”, 谈着“枯燥原野上枯燥的事物”,想来也并非激昂的“革命”言语。但这种宁静、本真、平淡的生活正是和当时充满着批判、争斗、喧嚣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份恬淡的生活想来也是诗人所渴望和向往的。最令诗人欣赏的是这些马车夫不畏严寒的精神及坚韧不屈的生活意志,“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严寒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记,虽然“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但他们对严酷的冬天早已习以为常了,“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他们没有知识分子敏锐、复杂的感觉,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与此同时,诗人借以表达对严寒的认识,虽然“道路还一望无际”,但总还有“暖和的身子”,“扑进寒冷”中。 “暖和”不正是对“寒冷”的抗争吗?一个“扑”字更表现了勇敢、坚韧、不屈的精神。
  第四章似乎有特别的色调,但它与前几章又是协调和连贯的。合起来组成的是严酷的冬天里几部不同的乐章,有慢板,有快板,有咏叹调,有叙述曲,不屈的生活意志始终贯穿始终。通过这些,诗人多视角地展示了冬天里不同的生活场景,不同的世相。这是一支交织着苦闷、忧伤、追求、欢愉、坚韧的冬天的歌。在悲剧中迸射出些许欢乐,在严寒中露出淡淡阳光,从各种冲突中奏出和声。尼采在《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中曾经说过:“这是英雄的灵魂,它们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坚强得足以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③穆旦无疑也追求这种境界,《冬》是接近于这种境界的。
  穆旦是“中国新诗”的代表诗人,中国新诗派是以鲜明的反叛性格活跃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诗坛上的。这种反叛性在当时主要表现为“诗的思维与语言的根本改造”。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之后,穆旦的反叛性更“显示出桀骜不驯的异端色彩”,他敢于以血肉似的感情诉说自己思想的探索。在穆旦一九七六年所写的二十八首诗中保持着这一贯的风格,《冬》则是一次系列思索的总结。因为此前他连续写了《春》《夏》《秋》。在《春》中,穆旦曾回忆着早年的“花朵”“新绿”和“青春”,感叹着“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域,/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域外”。在《夏》中,穆旦愤慨着:“绿色要说话,红色要说话,/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在《秋》穆旦在倾听着凄凉的歌:“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到了《冬》穆旦的心境反而显得更加宁静,思绪也更加悠远。他似乎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总结生命的历程。他在冬日里拨响了对人生存在意义的琴弦,引发人们思索。他对友情、亲情的真诚表露,对春天的期待,像一团旋动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冷。然而“严冬已递来了它的战书”,诗人真的在寒冬倒下了。这似乎是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但他对人生深邃的思考,他的反叛精神,他流动在诗行中的对春天、对理想、对友情的追求与渴望,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完美的人品、完美的艺术、完美的人生,那是令人心动、心醉、心颤的完美。
  
  ①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楚辞•离骚》,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19页。
  ②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05页。
  ③ 尼采:《悲剧的诞生》,《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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