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缪斯的点金术
作者:李元洛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唐诗人金昌绪的《闺怨》,是读书人尽人皆知的了:“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在唐诗特别是唐诗的爱情诗中,如果有今日流行的所谓“排行榜”,它当是居于前列的吧?元人曾瑞的〔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闺中闻杜鹃〕,是一篇与它关系暧昧的作品:“无情杜宇空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栏边,雕檐外,画楼西。将春醒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我几曾离这绣罗帷,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
曾瑞还有一“带过曲”,同样是由〔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组成,题为《闺情》,写得也不错,但知名度不及上述这首。这首曲词以“鸟啼人怨”为主线而贯串全篇,对春日怀人念远这一传统爱情主题作了新颖的表现,其构思应该借鉴了金昌绪的《闺怨》。我揣想曾瑞到金昌绪的府上去取过经,他该不会否认吧,但他的作品绝不是前人的重复。重复是没有出息的,创新才是艺术的光荣和生命,曾瑞此作,正是以它有所传承的新创,赢得了时人的称颂,后人的赞赏,以及我在此文中对它的褒扬。
三
元代曲家到前辈的宝库中去偷珠窃玉,为己所用,真是各显其能,除了以上种种,他们还将自己的点金术美其名曰“集”,曰“翻”,曰“ 隐括”,我们不妨分别欣赏他们的另一番手段。
在元曲的众多体式中,有所谓集剧名体,集调名体和集句体,所谓集剧名体,就是集元杂剧或南戏之剧名而成一曲,近似于今日的艺人集电影名而创作成的快板或相声,如孙季昌〔正宫·端正好·集杂剧名咏情〕,全篇总共十曲,却如艺术品上镶嵌珠宝一般,镶入六十多个杂剧之名,凭借这些剧名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关汉卿的《蝴蝶梦》、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崔护谒浆》等等,以展开叙事与抒情。诗有集歌曲名而成诗,词有集词牌名而成词,集调名体则是集剧名体的姐妹行,就是集曲牌名而成句成篇,故也叫做“集曲牌名”,例如王仲元就有〔粉蝶儿·集曲名题秋怨〕与〔粉蝶儿·集曲名题情〕,其前篇的首曲是:“《双雁儿》声悲,景潇潇《楚江秋》意。胜《阳关》、《刮地风》吹。《满庭芳》,《梧桐树》,《金蕉叶》坠。《庆东原》,《金菊香》,《满滴金》帷,那更醉西湖《干荷叶》失翠。”——以上两种方式的“集”,不能完全以游戏文字视之,因为除了文史与文献的价值,从中还可窥见作者的创作智慧与文字魔方。
我所说的更具有继承发展意义的“集”,一是集前人之句,二是自创新体。诗词中的集句诗、集句词并不少见,但集取前人诗、词、文赋以成曲的却不多,因为曲的句式参差而多变,集句曲更非高手莫办,如薛昂夫的〔双调·双飞燕〕:“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人间纵有伤心处,也不到刘伶坟上土。醉乡中不辨贤愚,对风流人物,看江山画图,便醉倒何如?”唐诗人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诗是:“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温庭筠《寄卢生》诗,也有“他年犹似金貂换,寄语黄公旧酒垆”之语。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有“人世几回伤往事”之句,李贺《将进酒》诗,有“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辞,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更是人所熟知的了。薛昂夫这位少数民族诗人(西域回鹘,今新疆维吾尔族),驱遣
汉族诗词典籍如同搬运自己家中的珍宝,真可谓偷裘白狐的西部高人。
还有一种特殊的点金手段是“隐括”。“隐括”,本来是一种矫正曲木的工具,使弯曲的竹木平直或成形。刘勰在《文心雕龙·熔裁》篇中,说“隐括情理,矫揉文采”,其“隐括”则是指对作品素材及内涵的剪裁组织。而保留前人作品的题旨与文句从而熔铸成新的体裁的“隐括”,借用今日的广告语,“国内首创,誉满全球”的则是苏轼,他的《哨遍》一词,就自注是“隐括”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元曲之中,如乔吉的小令〔沉醉东风〕脱胎自柳宗元的《江雪》,其题目即标明《题扇头隐括古诗》:“万树枯林冻折,千山高鸟飞绝,兔径迷人踪灭。载梨云小舟一叶,蓑笠翁耐冷的别,独钓寒江暮雪。”又如字吉甫的庾天钖之〔蟾宫曲〕小令二首:“环滁秀列诸峰,山有名泉,泻出其中。泉上危亭,僧仙好事,缔构成功。四景朝暮不同,宴酣之乐无穷。酒饮千钟,能醉能文,太守欧翁。“滕王高阁江干,佩玉鸣鸾,歌舞阑珊。画栋朱帘,朝云暮雨,南浦西山。物换星移几番。阁中帝子应笑,独倚危栏。槛外长江,东注无还。”
前者隐括苏阳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咏位于安徽滁州的醉翁亭,后者隐括王勃的少年英发之文《滕王阁序》,咏位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贾仲明〔凌波仙〕曲赞之为“寻章摘句,腾今换古,噀玉喷珠”。这,既是宋词人将诗、散文、骈文隐括为词以被之管弦的遗风,也是元曲家争奇斗胜一逞才情的时尚。
以上的隐括前人之文,还可以说是绘景抒情,回眸以往,而吕济民的〔双调·蟾宫曲·赠楚云〕,则是为人物立传,注目当今:“寄襄王雁字安排,出岫无心,蔽月多才。目极潇湘,家迷秦岭,梦到天台。浮碧汉阴晴体态,逐西风聚散情怀,卷又还开,去又还来。雨罢巫山,飞下阳台。”“楚云”,是一位妓女之名,顾名思义,当生于楚地,此曲是吕济民书赠给她的“纪念品”,无一句及于“云”字,而几乎无一句不关乎“云”。全曲开始标举的“襄王”与结尾提及的“巫山”与“阳台”,均隐括自宋玉的《高唐赋》并序。第二句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第三句出自曹子建《洛神赋》中的“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第四、五、六句,分别化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南极潇湘”,韩愈《左迁兰关示侄孙湘》中的“云横秦岭家何在”,以及六朝(宋)刘义庆撰《幽明录》中有关阮肇、刘晨天台山采药而遇见仙女的故事。第七、八两句分别出自王维《终南山》的“阴晴众壑殊”与古诗中的“西风送离人”。楚云何处?早已了无痕迹,幸而有吕济民以多方面的隐括功夫,为这一底层人物以及他们的情爱写照传神,让我们今天仍然如闻纸上有人。
在这一方面,值得一提的还有蒙古族曲家阿鲁威隐括《楚辞·九歌》的九首〔蟾宫曲〕,张可久的〔仙吕·点绛唇·翻归去来辞〕,李致远的〔中吕·粉蝶儿·拟渊明〕,但工程落成堪称美轮美奂的,还是应数孙季昌的套数〔仙吕·点绛唇·集赤壁赋〕:万里长江,半空烟浪。惊涛响,东去茫茫,远水天一样。
〔混江龙〕壬戌秋七月既望,泛舟属客乐何方。过黄泥之坂,游赤壁之傍。银汉无声秋气爽,水波不动晚风凉。诵明月之句,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东山上,紫微贯斗,白露横江。
〔油葫芦〕四顾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缪郁苍苍,浪淘尽风流千古人凋丧。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是曹孟德困周郎。
〔天下乐〕隐隐云间见汉阳,荆襄,几战场。下江陵顺流金鼓响,旌旗一片遮,舳舻千里长,则落的渔樵每做话讲。
〔哪吒令〕见横槊赋诗是皇家栋梁,见临江酾酒是将军虎粮,见修文偃武是朝廷纪纲。如今安在哉?做一世英雄将,空留下水国鱼邦。
〔鹊踏枝〕我则见水茫茫,树苍苍。大火西流,乌鹊南翔。浩浩乎不知所往,飘飘乎似觉飞扬。
〔寄生草〕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几场。举匏樽痛饮偏惆怅,挟飞仙羽化偏舒畅,泝流光长叹偏悒怏。当年不为小乔羞,只今惟有长江浪。
〔尾声〕漫把洞箫吹,再把词章唱。苏子正襟坐掀髯鼓掌,浇盏重新更举觞。眼纵横醉倚蓬窗,怕疏狂错乱了宫商。肴核盘空夜未央,酒入在醉乡。枕藉乎舟上,不觉的朗然红日出东方!
宋代文豪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仕途陷入低谷,创作迎来高潮。《前赤壁赋》与《后赤壁赋》两篇千古名文,就是写于游览黄州城外长江之边的赤壁之后。宋人林正大以及无名氏都曾隐括苏轼之文为词,孙季昌文名虽不如苏轼远甚,但他却敢于泰山头上动土,将苏公的《前赤壁赋》隐括成散套,还化用了《后赤壁赋》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一些词句,用今日的语言,他的改作贯彻了苏文的“指导思想”,领会表现了苏文的“精神实质”,不仅没有画虎类犬,而且几乎可以乱真,不敢说神工鬼斧,但足称锦上添花。同样可贵的是,苏文是散文,不押韵,文字高华典雅,但并不讲究对仗,而孙季昌之作是散曲,文字更为口语化,注意对偶,而且押“江阳”之韵,一韵到底,读来更觉抑扬抗坠,口颊生香。如果陈乐队于赤壁之上,孙季昌执后辈弟子之礼请苏东坡前来入座,邀歌唱家引吭而歌此曲,酒酣耳热之余,苏东坡该会抚髯一笑而连呼“不亦快哉”吧?
诗文贵独创,这不仅是文学创作的准则,更是文学创作的铁律。然而,独创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源之水。出云的峰峦基于脚下的泥土山石,大江的浩荡渊于源头的百川奔赴。十七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曾说:“谁也不是孤岛一座,并非完整自足;人人都是欧洲的一小块,是大陆的一部分。”这一比喻,让我们联想到文学的继承与发展,传统与现代,以及彼此的依存与影响。从上述元曲家种种远偷及隐括的点金之术,不是也可以从一个并非主要的侧面,看到腹笥(学力)与创造(才力)的密切关系吗?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