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千年望归

作者:郭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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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具象而生动,因抽象而涵容,形而上的精神便在这具体而又抽象的形象上留驻、凝结,思妇“独倚”望归的塑像也就最终得以完成并被高高地竖立起来了。
  
  三、“梳洗”——不可或缺的庄重仪式
  
  前文,我们着眼的主要是女主人公形象在望江楼上的主体展示部分。但须知,仅有二十七字的精品小令,每个字都是不能忽略的,比如开篇的“梳洗”二字。有人说,为了早一点见到丈夫,这思妇的晨起“梳洗”,一定是匆匆忙忙而无暇细顾的。对于这种说法,夏承焘先生显然不会同意,他说:“……‘梳洗罢’是说在爱人未到之前,精心打扮好等他来,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④但在我看来,夏先生的这一解释,前半段还较为切近,后半段就有些流于虚泛了。“女为悦己者容”者,泛指日常的生活情形还使得,而之于温词中的女主人公,怕就有些意狭语轻、轻描淡写了。看作品中的情形,女主人公的丈夫一定是远离家乡、久离家门的了。那么,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在约定的日子,她去迎接他的归来,那该是一件多么不同寻常的事啊!我们可以想象,她的梳洗,一定是在洗去因久久的相思而在脸上留下的痛苦印痕,她是在准备和长长的孤栖、灰暗的日子告别,是在准备迎接自己被丈夫带走的破碎心魂的复归和自己久已残缺的生命的复原。她一定认为,从此之后,她就可以不再魂不守舍,不再以泪洗面,而可以从容地举步和灿烂地微笑了。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女为悦己者容”与思妇“梳洗”之真意是相去甚远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她在这一天终于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她是断肠而归了。她不仅没有迎来自己新的美好日子的开始,相反的,她等来的是自己旧有的痛苦日子的不知尽期的延长。那么,在第二天、第三天,在以后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她是不是就不再去望江,而是“终日厌厌倦梳裹”(柳永《定风波》)或是“起来慵自梳头”(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了呢?绝不会的(这一点在前文已经提到)。因为最近的希望的日子一定是在每一个失望日子的第二天,而她是不会错过这无数个充满着希望的第二天的。那么,她的精心梳洗就不会间断或停歇,只是,这“梳洗”是要变成“和泪试严妆”(冯延巳《菩萨蛮》)了。可以推想,从第一个“最有希望的第二天”开始,“和泪试严妆”就成了温词中女主人公不可或缺的庄重仪式,而且因其庄重,她一定是如第一天一样,自己一个人梳妆,而后又自己一个人去“独倚”江楼的,——哪怕因为不可知的原因,她的丈夫久久未归,或者竟然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故此,看似铺垫之笔“梳洗”一词,是大有深意在的,切不可让其从我们的眼前或口中轻轻滑过。
  
  四、“肠断”——不得不吐的伤痛
  
  相比之下,“肠断”一词不会像“梳洗”一样容易被我们忽略。但格外地被重视却又派生出了一些理解上的争议。在一些读者和鉴赏者的眼中,这两个字是颇为扎眼的,并因而被看作了这首小令的不和谐因素,是白璧之瑕。现代知名词学专家李冰若先生就曾评论说:“飞卿此词末句,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原因是:“‘过尽’二语既极惆怅之情,‘肠断白皀洲’一语点实,便无余韵。”最后,李先生还禁不住地连声叹曰:“惜哉惜哉。”⑤
  不错,含蓄蕴藉确是词之为词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但若求绝对,恐怕就不是应该持有的态度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李煜《望江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这些千古流传的名句,不都是直书了词人或“愁”或“恨”或“戚”的感情吗?而又有谁指摘其存着瑕疵了呢?要之,不是词人能不能在作品中直抒情感的问题,而是要看这情感真不真、强不强,以及表达得自然不自然。
  具体到这首《梦江南》,首先,女主人公的伤痛之情无疑是真实的、强烈的。就作品所直接描写的这一天而言,从登楼前的梳洗、并可一直回溯至整个夜晚的兴奋与忐忑,到登上江楼之后随着船帆千百次的来去而产生的千百次希望与失望心绪在胸中的冰炭相激,再到怅望相约之地的空空如也而带来的最终失望,这层层垒压叠加起来的伤情,岂是李冰若先生所轻轻拈出的“惆怅”一词所能负载得起的?恐怕也就只有“肠断”二字才可庶几当之吧!
  接下来,我们再看思妇的伤痛之情表达得自然不自然,也就是词人该不该点出“肠断”一词。我们知道,所谓的借景抒情,总是一种间接的、曲折的情感表达方式。情景相称相融、密合无间而终以景语出之的情形在诗词中是很常见的。但如果这感情太强烈,而隔着一层的景物又无法完成其涵容这感情的使命的时候,这感情就势必要破景而出了,所谓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是也。又如一鉴方塘,则水大到足够的程度,这水自然是要漫塘而出的。这蓄着水的塘无疑就是含情的景语,而漫出的水自然就是纯然的情语了。这首词中的“肠断”一词,就是如同从塘中漫出的水一样的情语,它的出现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是唐圭璋先生所言的“情何能已”⑥的必然结果。比类名家笔下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记梦》)、“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等句,其所出的机杼是一样的。若硬要阻止这“肠断”(或“断肠”)情语的出现,恐怕是很不合适的。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把“肠断”一词去掉,而换成诸如“苍然”、“茫茫”或“暮合”(仅取词义,不论平仄)之类的景语。这样倒是含蓄了,也温柔敦厚了,但整个作品的人物举止和景物描写也都随之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情感依托和本自应有的厚重色彩,作品的感人力量和艺术魅力也要随之大打折扣了。所以我们说,“断肠”一词的出现不仅不是画蛇添足,而无疑就是作品的点睛之笔了。
  综上所述,温庭筠的这首《梦江南》,是内容厚重、情词相称、情韵兼胜的。唐圭璋先生说:“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按:另一首首句为“千万恨”)则空灵疏荡,别具风神。”⑦不错,温庭筠词的主体风格是“绮丽浓郁”的,而他赢得后人除了注目之外的另有的尊重,恐怕还是这类别调的《梦江南》词吧。而且这类词的结撰也一定不会是温氏的“无心插柳”,究其深层的原因,当在于他对于那个时代女性生活和女性命运的极大关注,对于女性内心情感的用心体察和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女性的满心体贴。没有这样的关注、体察与体贴,这样的作品,他是定然写不出来,也一定写不成功的。由此我们说,“男子作闺音”⑧之说,并不一味指我们想象中男性词人的扭扭捏捏、拿腔拿调,也并不意味着词人们总是借写女性的不幸遭遇,来倾吐自己男性的仕途蹭蹬和身世悲凉。如这首《梦江南》一类的作品,女性就是唯一的、真正的主角。一些词家,如温庭筠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称作我国古代女性的代言者的。
  
  ①⑥⑦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②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文中说:“古时男女常采皀花赠人,末句的‘白皀洲’也关合全首相思之情。”
  ③顾城、雷米:《英儿》,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
  ④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
  ⑤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页。
  ⑧田同之:《西圃词说》,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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