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王者之气与大同之梦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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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似的顺口溜还有,一九四八年的“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一九五三年的“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党委决定,各方去办。办也有决,不离原则。工作检查,党委有责”。一九五九年七月的“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一九七三年五月对郭沫若的批评:“郭老从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一九七三年七月召见王洪文、张春桥时对外交部工作的批评:“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此调不改正,势必出修正。”以及一九七六年写给华国锋的字条:“你办事,我放心。有问题,找江青。”
  
  十七
  
  《七律·吊罗荣桓同志》(1963年12月):“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斥皔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草上飞”原本是流寇的代称,《全唐诗》载黄巢《自题像》诗云:“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以之自况,除了调侃,也应含有某种认同。“战锦”一语,曾被解释为一九四八年的锦州之战,果如此,则夸张失度。锦州之战纵然意义重大,但是不能与关乎红军生死存亡的长征相比的。今人多弃此说,却又难有通畅之解。或以为,此乃作者的粗疏或语病所致。以我浅见,“战锦”还是与锦州之战有关,是由“战锦州”的字面生发出来的联想:战胜锦衣玉食的诱惑。这两句应该是说,万里长征夺取全国政权还不是最艰难的,如何抵御锦衣玉食的诱惑,保持艰苦奋斗的本色,不出修正主义,这个问题才更加严峻。颈联“斥皔欺大鸟”“昆鸡笑老鹰”之叹,语近陈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与《念奴娇·鸟儿问答》里“蓬间雀”与“鲲鹏”的对举也是一致的,还是“反修”主题。最后两句则似孤王痛失老臣的口吻,不无动人之处。这“国有疑难”的“疑难”,就是国际国内的反修防修,是诗人晚年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
  一九七五年四月董必武去世,毛泽东有心悼亡,无力赋诗,遂用宋人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寄怀。胡邦衡,即枢密院编修胡诠,因力主抗金,弹劾秦桧,屡遭贬谪。“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借前人生离之词,寄今日死别之思,只将下阕末句“举大白,听金缕”,改为“君且去,休回顾”,竟无一语不妥帖。
  
  十八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1965年5月),一九七六年一月发表,立即传诵一时。“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成为歌颂文革大好形势的最方便的套话;“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成为表达革命豪情的最时髦的格言。作为格言,“可上……可下……”源出前人“青天揽月”和“瓮中捉鳖”的成语,尚有重组之趣;后者就只是借用民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为凑韵,草草改动几字而已。
  《念奴娇·井冈山》(1965年5月),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多为陈词。与上一首系同时同地所作,可能因为其艺术成色不足,语象雷同,平仄错乱,作者生前不曾发表,身后只入其诗词副编。其中“风雷磅礴”“万怪烟消云落”等意象,则不妨视为文革劫难来临的不祥征兆。
  《七律·洪都》(1965年冬):“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来到南昌,想起祖逖,谅非偶然。西晋末年,中原大乱,祖逖率众来投镇守建邺的司马睿,后召集勇士,准备北伐,收复失地。《晋书·祖逖传》:“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而今,天下一统,却有“击楫”“挥鞭”之念,这个国家又合该有事了。是不是北京市委已经成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已经形成,需要再次挥鞭北伐了?
  《七律·有所思》(1966年6月):“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诗人的浪漫,业已成为国人的“行为艺术”。此时,他由杭州到长沙,住进滴水洞。“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已经处理,“五·一六通知”已经发出,文化大革命已经发动,十年动乱开始了。
  《七律·读〈封建论〉赠郭老》(1973年8月):“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多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一首很重要。之所以重要,不在诗艺,而在主题,在于作者以诗的方式表达了他一向对秦始皇及其极权统治的推崇。“焚书坑儒”如何商量,要平反昭雪奉为楷模吗?“百代多行秦政制”,秦的专制暴政还要施行到何时,毛的时代还是这“百代”之一吗?一九七四年一月十八日下发的批林批孔文件,给林的罪名是:“尊孔反法,攻击秦始皇。”可怜《十批判书》的作者,对秦始皇曾有批判的郭沫若,一见此诗,即无条件附和,自我批判,于一九七四年二月七日作《七律二首·春雷》“呈毛主席”:“春雷动地布昭苏,沧海群龙竞吐珠。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读书卅载探龙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医俗骨,难排蛊毒困穷隅。岂甘樗栎悲绳墨,愿竭驽骀效策驱。最幸春雷惊大地,寸心初觉识归途。”
  
  结语
  
  晚年的毛泽东,说他自己一生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打倒了蒋介石,另一件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诗言志,他的诗所言之志,大多与这两件事有关:关乎前者的是“王者之气”,关乎后者的是“大同之梦”。
  毛泽东欣赏无法无天的造反英雄,笃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共工、盗跖、庄皒、陈胜、黄巢,还有大闹天宫的美猴王,造反英雄一直是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山大王气”或“帝王思想”是无庸讳言的。从“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从“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到“劝君少骂秦始皇”,他的诗词王气十足,霸气十足。一九四五年七月,毛泽东在延安对前来为国共两党媾和的民盟人士黄炎培、左舜生等说:“蒋先生总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不信邪,偏要出两个太阳给他看看!”[23]开国大典前,毛泽东驻进了明清皇宫一隅的中南海,做了“万岁”。
  毛泽东是诗人,是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多梦幻色彩,少科学精神。《念奴娇·昆仑》便是一篇大同梦。一九五八年以后更是梦话联翩。“桃花源里可耕田”“芙蓉国里尽朝晖”描绘的,是他所一往情深的人民公社乌托邦,“金猴奋起千钧棒”“满街红绿走旌旗”所欲缔造的,是一个红彤彤的大同世界。他的“但悲不见五洲同”“四海翻腾云水怒”,让人联想到切·格瓦那,红色旅,联想到文革年间红卫兵向资本主义世界发起最后总攻的政治幻想诗《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
  如果只是一个诗人,怎么浪漫都是他的自由。如果不仅是一个诗人,他的浪漫还要成为全民族的“行为艺术”,还要造成全民族的灾难,诗人自己就难辞其咎了。
  “五四”运动的主题是民主和科学,经过“五四”精神洗礼的中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却仍然被与德先生、赛先生的夙求相悖的王气(反民主)和浪漫(反科学)主导着。通读毛泽东诗词,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在中国,民主与科学之路,何其漫漫修远,也许还需要几代人的艰难求索。
  
  ① 陈琼芝:《在两位未谋一面的历史伟人之间——记冯雪峰关于鲁迅与毛泽东关系的一次谈话》,《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五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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