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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不是赞扬现代人硬汉精神的小说
作者: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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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20世纪之前的人类看待人的活动,是把它看成是人是处境的产物的话,那么,20世纪人类再看待人自身时,便把人看成了是境遇的产物——所谓“境遇”,就是人类精神的两难困境。从精神困境的角度来看,老人出海是失败,不出海也是失败;打不到鱼是失败,虽然能够打到大鱼但不能拿回来也是失败!再进一步说,老人梦见狮子和不梦见狮子,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想成为狮子而永远不能成为狮子,这就是老人的精神现实,也是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活着还是不活着)的现代表现形式!
老人其实是非常清醒地知道这个困境的。在他所谓勇敢搏斗的行为中,甚至在他“人可以被消灭,但不会被打败”的所谓豪言壮语中,我们所看到的也不过是无所不在的孤独和失败感。从对小说的细读中可以看到:老人在最后觉得没有办法再与鲨鱼搏斗并有效地保护自己的猎物以后,小说写道:“现在他在轻松地开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经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去拣面包皮似的。老人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的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他了。”当他看到海滨居住区的灯光后,小说写道:“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旦给打败,事情也就容易办了,他想。我绝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容易。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的太远了。’”老人长睡第一次醒来之后,他第一句话是:“它们把我给打败了,曼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打败了我。”“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打败你。”“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理解老人所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的话,会发现,这是现代人精神两难境地的真实写照。当一个人的肉体已经被消灭之后,精神又怎能存在呢?——渴望精神不败,但肉体的失败已经决定着精神不败的不可能实现——这就是造成老人精神上两难的原因。
不仅如此,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的角色身份是“渔民”。可是,小说给我们提供却是一个角色难以实现的悲剧:老人是渔民,他的主要角色价值就是打鱼,假如他一直不下海,那么,他就不是渔民。这个角色就决定着他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海。同样,作为渔民,他下海还有一个命定的规定,就是他必须要打到鱼。假如他下了海,但是打不到鱼,那么,他也不是渔民。所以,小说才重点强调他是84天都没有打到鱼,“他背运了”,“那面补了些面粉袋的船帆,像一面永远失败的旗帜”。还有一点,就是他假如打到了鱼,还要有能力把打到的猎物(马林鱼)拿回来。不能设想,一个猎人打到猎物又把它丢掉。如果老人把辛辛苦苦打到的鱼丢掉了,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老人也没有能够实现“渔民”身份与内涵的统一。
这样,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就面临着一个角色难以被认同的困境:不管他是否行动和如何行动,他的“渔夫”身份都不能实现。他不行动,当然不是渔夫;而行动了却没有结果,那也决定着他不是渔夫。行动还是不行动,在这里真正成了一个问题——行动的无意义和无价值导致了老人的打鱼只不过是个活动的惯性而已。换言之,老人的角色是一个渔夫,他的职业是其能够合理存在的标志。任何角色都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这种生活方式得以实现,角色才可以得到确证。我们知道,在人类社会中,每个人都在追求着自身的身份与实质的同一,追求着自己价值的实现。所谓自己价值的实现,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自己完美地保证了自己的身份和角色所要求的内涵的实现。老人通过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在现代社会中,自己的身份要得到确证,角色要得以实现,是非常困难的。《老人与海》中桑迪亚哥千方百计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满足自身的身份的要求,或角色实现。失败后他依然梦见狮子,这并不说明他仍然有战斗的勇气,只能说,他仍然对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能实现而耿耿于怀——这正是现代人的处境和感受,因此说,老人是一个现代悲剧角色,打鱼的屡屡失败,正是现代人自身身份和角色无法实现的象征性写照。
《老人与海》的结尾蕴涵着孤独的深意
我们说《老人与海》表现的是20世纪西方精英在面对新的世界问题面前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还在于对一个情节的细读。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有一段常常被读者忽略的文字。在小说的倒数第二段,作者写道: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
“Tiburon,”侍者说。“Eshark。”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然后才是: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在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①
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一直困惑:为什么以惜墨如金、以语言简练著称的海明威,要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处,写了一群与老人的打鱼完全无干的场景。我们知道,海明威的写作,一般都以文体干净简洁,描写惜墨如金见长。例如,在他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的创作中,为了写好结尾部分,他竟然反复写作了11稿,最后把几千字浓缩为不到一页纸的篇幅。那么,为什么作家却在这部篇幅很短的中篇小说中写这样一段与老人的故事关系不大的情节呢?从老人打鱼以及与鲨鱼搏斗的故事情节发展来看,毫无疑问,这段情节是没有存在理由的存在的;从全篇故事发展的紧张风格来看,这段文字的风格毫无疑问也是与全篇风格不协调的。那么,这究竟是海明威创作的败笔,还是另有深意?我认为,答案当然是后者。
海明威写作这样一个结尾,至少有两重深意。
深意之一在于,海明威把老人桑提亚哥打鱼经过本身的生死搏斗,与现实生活中那些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做了鲜明的对比,从而说明了老人的极度孤独。后现代主义理论认为,人首先要“在场”,然后才能谈到本质。老人的生活完全是属于老人自己的,对那些旅行者以及岸上成天泡在咖啡店、小酒馆的芸芸众生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甚至对岸上的酒店侍者来说,也是一个完全和自己的生活无关的世界。当旅行者中的一个女人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白色鱼骨头的时候,她问酒店侍者:“那是什么?”酒店的侍者用西班牙语回答“Tiburon”(鲨鱼),并用发音不准确的英语解释说“Eshark”。这完全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回答,甚至回答的时候都不需要起码的严肃:这副巨大的骨架本来是一条大的马林鱼的鱼骨,却被生活在海边的见多识广的侍者当成是鲨鱼的骨架,成了侍者敷衍外乡人不得不说的奇闻逸事;而对那个女旅行者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好奇心理的流露;对女旅行者的男伴而言,这件事更成了一个漠不关心的话题。这暗示出隐藏在这个巨大的鱼骨架的后面老人惊心动魄的经历以及在生死搏斗中所得出的生活感受,只能是“在场”的老人的独自感受,对没有在场的人来说只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谈资而已。凡此种种,都说明老人桑提亚哥84天没有打到鱼的心理感受以及在大海上三天两夜的生死搏斗,在“他者”的心中,甚至没有能够引起一点点儿的涟漪。这深刻地衬托出了老人的孤独。也可以说,在老人的身上,不仅自己对存在着自身角色认同的孤独,也存在着老人的世界不被周围的世界所理解的孤独。这样,这段文字就绝不是海明威的创作败笔,而是深化作品孤独主题不可缺少的文字。正是因为这段文字,才使得老人自己的故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