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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尘烟中的“笨花”

作者:朱育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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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生存观念,是一个自足的实体。在这个巨大而古老的乡村世界缓慢的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的乡土文明遭到极大的破坏。文学对乡土的表达也变得极为复杂,理智上对现代的接受与情感上对乡土的依恋相互缠绕。如果将现代的时间观描述成一条带着箭头的直线的话,“乡土中国”的时间观则是一个循环不已的圆。这一循环的时间观是在几千年的农业社会里形成的,是人们在一年年的劳作中,在植物的兴衰荣枯中,在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中,对时间的智慧感受。《笨花》中有关“黄昏景象”的精彩描绘细腻地诉说了20世纪初叶农人自足而颇富情趣的一幕。这里的“黄昏” 暗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状态,笨花村的“黄昏”也是农耕社会的暮色,展示了父老乡亲们那种凝滞不变的生存方式,以及他们的心理状态和伦理道德,并在一定程度上牵引着文本结构的生成与审美的流向。笨花村的黄昏不只是一个舞台与布景,还承担了小说中的叙事功能,牵引出了西贝牛、西贝大治、向文成、向桂、同艾、秀芝、走动儿等人与事。“长满铁锈”的油桶上“美孚油行”的标志,似乎在土得掉渣的农家生活氛围中暗示着什么。作者的言此意彼, 是由机敏、俏皮、幽默等所构成的冷静和含蓄,在真切的写实中又带给读者某种“写意”感。对世俗生活的细腻抚摸和浓郁的人间烟火之气, 体现出本土性的乡村文化经验,给这部小说留下了富有弹性的多维空间。
   “笨花”不仅是一个村庄名称,也是棉花品种,更是铁凝对于中国人根性的一种直觉的体悟。“笨花”柔弱而卑贱,却很坚韧。《笨花》写的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是历史皱折里的芸芸众生。在铁凝看来,“他们可能是乱世中的尘土,风云中的尘土,但在我心里是非常珍贵的尘土”。“我更看重写他们不屈不挠的生活中的逸趣、人情中的大美、世俗烟火中的精神空间、乡村的智慧和教养,还有这群凡人在看似松散的日子中的内心的道德秩序。”与当下此类小说不同的是,她既没有刻意表达对历史的理解和诠释,也没有“戏说昨天” ,而是颇具匠心地把家族、个人、村落、社会、国家、政治和日常生活衔接起来,力求对构成历史的小人物予以关切、理解和沟通。她从容地回过头去,轻轻抚摸那些像尘土一样的生命,从尘埃里绽放出一朵朵“笨花”!铁凝写了笨花村的精气神儿,迟缓木讷下的灵魂在飞翔,这些人物在历史的进程中活了起来,他们将笨花村、向氏家族与整个中国的历史勾连起来。
  在铁凝笔下,笨花村“向家”的家族史,实际上蕴涵了一种农业文明形态面对一个世纪纷繁变幻的现代化历史所做出的必然反应。主人公向喜质朴得如同冀中平原上的一株“笨花”,他粗通文墨,念过“四书”、“五经”, 曾卖豆腐脑维持生计。正逢乱世,向喜弃农从军,戎马一生,笨花情结始终牵系于心。他的果敢、干练, 沉稳踏实,内敛而不张扬,都是笨花这片土地所赋予的。向喜走出笨花村之后改名为向中和,它寄托了向喜的一种追求,也代表了铁凝的一种思考,中和之美成为贯穿作品始终的文化底蕴和美学追求。向喜虽然成了将军,但骨子里仍然是个农民,有着最朴素的内心道德秩序。官场的黑暗,军阀之间的阴谋倾轧、互相吞食的残酷,与他精神底座中儒家文化的“兼济天下”、“忠恕之道”、“民本思想”等这些扎了根的做人理念是格格不入的。许多血淋淋的场景,使他看透了生命的本真,解甲归田 ,“叶落归根”。他把“封侯”看得不如“粪土”,乐的是农民的根基“粪土”。为了救同胞,向喜在放倒两个日本兵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作为一个从笨花村走出的受过传统教育的旧式农民,其性格行为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他的一生有自主的选择,又被历史裹挟前行。对于这株 “头喷”绽开的 “笨花”,作家没有拔苗助长,他的成长及归宿,恰恰体现了中国人所具有的精神劲和民族魂。长篇小说不是文字数量的集合,而应关注人类的精神走向,具有高密度的生命信息和敲打灵魂的力量。铁凝精心刻画了向喜这个笨花村传统文化的代表,将之作为其思想核心,并以此代表一个民族由内而生的一种传统抵抗力量,肯定人物的精神价值,塑造人的灵魂,在历史的烽烟中展示其精神生态。
  如果说,向喜是在乱世风云中演绎了人之为人的道德品格,那么向文成则代表了深深植根于土地之上的质朴的人情、人性之美,向文成是笨花村具有超前意识的先锋人物,智慧、开明, 德才兼备,虽然眼睛看不清身外的世界,内心却是一片光明。他对现代医学、科技这些新鲜的事物都采取积极接纳的态度,相对于其他的村民来说,向文成是特立独行的,其光彩就在于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在于他总是自觉地对现代文明做出认同和由此而迸发出的热烈积极的追求,他的存在使笨花村浸染了现代文明的足迹,使整个村子在精神上出现了一种四通八达的感觉。文本中对于向喜和向文成这对父子内心有些隔膜的刻画,也让我们看到了铁凝对于丰富的人性世界的深刻开掘。
  在《笨花》中,能够充分地体现某种“理想的生命形式”的,不仅有各具神形的男性形象,也有为数不少的有血有肉的乡村女性。《笨花》尽管不是从女性出发的小说,仍然延续了铁凝对乡村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女人的本相、本真的一面在这里朴素地显示出来。同艾作为向喜的原配夫人,纯朴、善良、大度和隐忍,守望笨花村的她面对丈夫在外另娶,用母爱来遮蔽和治疗婚姻的隐痛,她是个接近完美的旧式女人。取灯是热烈的、理想的、现代的,在城里长大的她选择了乡土来到笨花老家时, 很快地融会到一片亲情的海洋之中,积极参加了抗日组织以至献身。宗教成了西贝梅阁这个身有弱症的女子面对外界的唯一武器,因着她对上帝一份朴素的信仰, 文本试图在一定程度上把异域文化本土化和民间化。铁凝女性书写的独特,不仅在于她写出了这些根植于乡土大地的女性的美和善, 更重要的是在《笨花》中也体现出她对女性命运的历史的透视。“钻窝棚”的民俗既真实生动地表现笨花人的生活与劳作的情趣,似乎又是一种女性的生命寓言, 她们唯有用身体向男人和历史献祭。在这里,战争的风云只是背景,是比较虚的,是铁凝“感觉到的战争”,并没有掩饰女人的“被看”。钻窝棚的母女俩大花瓣儿和小袄子,形成一“大”一“小”的对比。大花瓣儿是非观明确, 小袄子却利欲熏心。小袄子是在笨花村这块具体的土地上生活的这么一个女人,懒散而聪明,风流放荡,追逐时尚,不乏人情味,没有是非观念,出卖取灯致使其惨遭杀害。小袄子身上更多地体现了女性原欲的躁动和生命原始激情的表达,虽然在《棉花跺》中曾有过相似的身影,但应该说那仅仅是《笨花》里抽出来的一个枝杈。《笨花》中做了一些变动,没有满足对人性作单线的正负极描写,更有利于表现人性中的善恶交锋,写出人的复杂性、矛盾性。在小袄子身上,流露出铁凝对女性所遭受的性/政治压迫的悲悯。
  长篇小说的疆场更适合作家展开对人类命脉的把握和摸索,对个体生命的走向、对大时代发展的揣测和领悟。《笨花》是铁凝描写人物最多的一部小说,她是想通过乱世中“群像”的塑造,来反映她心目中珍藏多年的这群中国人的生活。这部小说对于铁凝来说,是一个大进展。大巧若拙的《笨花》既不同于以日常叙事取胜的王安忆的《长恨歌》,也不同于以抒情风格著称的萧红的《呼兰河传》。铁凝以温情和体恤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小小的村庄,注视着燕赵之地朴拙的人,这是一次平实的叙述,但对铁凝来说,之所以着力渲染世俗烟火,也许还有更深的微言大义,那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悲欢,实实在在是笨花人生命的根本,也是几千年乡土社会的根本。他们琐碎的生活,琐碎的欲望,琐碎的歌哭,是那样自然而然,一切似乎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可同时,那生活、那欲望、那歌哭背后的“理”却绝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
  人类的生命之根原是深扎在泥土中的。细读《笨花》,在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中能够得暇回望人的心灵,可以看到一簇簇绽放的“笨花” 在世俗烟火中彰显着民族生存的根基和乡土生命的底色。
  
  1 赵国:《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第86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2 贺绍俊:《热爱生活的信念伴她一路走来》,《中华读书报》2006年11月15日
  
  
  朱育颖,安徽临泉县人。1978年7月毕业于阜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复旦大学、武汉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进修和访学。现任合肥学院中文系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常务委员,并被聘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女性文化。曾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学评论丛刊》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多篇,出版专著1部,参编教材4部。曾被评为安徽省高校优秀党员,获安徽省第五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安徽省教育工会优秀论文一等奖,中国新文学会优秀论文二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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