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低到尘土里”

作者:崔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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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荣诗歌中自觉的女性意识在那首《露天堆场》中体现得很充分。这首诗歌无疑是一首不完美的杰作。说它是“杰作”是因为荣荣在一个平常的事物中窥见了女性的所有秘密,女性一如那露天堆场中所堆放的货物:“怕湿”——她需要遮蔽风雨;“向上”——她需要站着;“小心轻放”——她易碎。但也正如那些露天堆场堆放的货物一样,女性“这很难识别的贵重物”,这在我们这个男权社会中就被“置于露天,偶尔/顶一块军用雨布,衣不蔽体/出奇的安静”。说它“不完美”,是因为这首诗歌的第一节的最后一句以及整个第二节中“抒情主体”执意出场言说,降低了“看见”的力度和压力。这首诗歌的写作年代是1992年,我想如果是现在,荣荣大概不会这样了,因为“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她“终于能停下来/看见一马平川”这样的“中年的风景”。从1992年写《露天堆场》到2005年写这首《“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毕竟已经过了13年,那曾经的情怀大概已经如同《印染车间》中所写的那样难以记得。因为在时代这个“印染车间”,那些曾经发出“坚韧的叫喊”的“纤维”已经“被设计集体处理/着色上浆一点点地失去了声音”。抒情主体“失去了声音”之后,她才不会急于发声。只是她或许还在怀想那些青春。谁能够“把腿上的泥蹭得十分干净”呢?她一定还会像那只蚂蚁一样“趴在窗沿吟唱理想”。但这被置于露天堆场的“贵重物”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平等”的。荣荣的诗歌中女性意识使得她在看待“三八妇女节”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被愚弄”。那飞过市场的一架飞机和一只鸟,“隔了很远/我们看到两个一样的黑点”(《三八妇女节》)就是“相同”,她觉得“她的嗓子哑了/那么多年/她仅仅说了‘平等’/还没有顾上说‘相同’”。“她”看到的“他使用的过的拳头是肿的”,“三八妇女节”只是“他在阳台上安慰一只猫”。男性使用过的拳头还是肿的,那么还能指望这个妇女节能带来什么呢?我感兴趣的是这首诗歌中的那些和男性和女性所对应的意象:“老鼠”、“飞机”是男性;“猫”、“鸟”是女性。“猫”是“老鼠”是天敌,难道男女之间永远是敌对?“飞机”和“鸟”同样可以在天空飞翔,但鸟儿有温度,能歌唱,飞机只是人类制造的一种物件。荣荣还自觉不自觉地将女性归入到“古代”的行列。她说:“让我只是一个旧句子/我愿意有人重读并且怆然泪下”(《谁在对谁说》),但她意识到“陈旧的暗香不会被反复抚摸”(《宴会大厅》),因为那些鸟儿或许和碎片一样,“伤感喧哗飞来飞去却//不能在那首曲子上停留/最后落地无声”(《在一个闹市茶馆里听某首旧曲》)。
  从某种意义上讲,荣荣的作品,诚如有评论者说的那样,“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写作”,“她的诗或许就是从一个伤口或笑口中涌出的。”
  如果说 “我作为一位女性”的“看见”,体现了荣荣诗歌中的自觉的女性意识,那么“我作为一位诗人”的“看见”,则是荣荣对“诗人”和“诗”的自觉。收在《看见》中的那首《工艺雕刻师》显然可以看成是诗人的对诗人和诗歌的命运的体认。荣荣愿意将自己说成是一名高明的“主妇”,“要把当下很繁杂的生活,打理得很到位”。“诗歌”大概就是荣荣的“佛像”,那位高明的雕刻师让那些木头的、石头的、泥土的佛像,“在自己的触摸下不用贴金/就闪闪发光”,荣荣也渴望诗歌这尊佛像在她的手的触摸下熠熠生辉。在鲁迅文学奖颁奖晚会上,给诗集《看见》的颁奖词是这样的:“荣荣用精美而朴实的一部短诗集,展示了一位女诗人对生活的信心,对生命的珍爱,对尘世生活的独特体验。明快而细腻的诗风,让女性之爱在世俗生活中闪烁出夺目的光彩。”荣荣很珍爱这个评语,说她更愿意将此评语,当做自己今后的写作目标。“而在具体的写作中,我还是想一如既往地简约和质朴,让诗歌像生活那样,简单踏实,却蕴藏着无穷的诗意。” 荣荣很强调写出“更具自己的个性”的作品。荣荣没有用“雕刻家”而用“工艺雕刻师”这个名称来称呼她笔下的人物,这似乎表明荣荣还是将自己定义为“一位匠人”,她知道诗歌是一门手艺,她与她的诗歌佛像之间的关系是“依依不舍”。在诗歌《工艺雕刻师》中,雕刻师最终完成的只是自己的雕像,她可能也只是完成一个叫“荣荣”的诗人的诗。荣荣似乎对诗歌未来的命运和诗人的命运有很大的担心,因为在这首诗歌中,雕刻师在完成他最后的佛像的时候,佛像最终被人们推倒了。当巨大的佛像被推倒之时,荣荣虽然相信“那沉重的声响还是惊醒了什么”,但那也只是“他额外制造的一点小小的恐慌”。
  荣荣说“这些年我就这样写着我的心,我的思,我的想,我所看见的,我所感受着的。事实是,我从来就在现实里面,现实就像一桶很湿润巨大的汁液,将我整个浸泡了。”我想这位将自己浸泡在现实里面的诗人可能还是偏爱自己的“敏感”。在诗歌《传灯》中,诗人显然是知道自己的使命的,她就是那个看到掌灯人的人之一,那位掌灯人“将光明传给了我们/又让我们传给更多的人”。说到底诗歌就是那盏灯,诗人的使命就是接过前代传灯人手中的灯,将之传下去。但传灯人其实也是“追暗者”,灯的命运不在光明之中,它必须居于暗中,诗人就是这样的“追暗者”,他居于暗中,“去点亮那些静静守候的灯”。
  有评论家说,女性诗人的女性意识就是她们的暗,我想,荣荣诗歌中不断书写的女性之暗,也就证明了荣荣作为一位传灯者的位置。荣荣有一首诗歌叫《一定要有漏洞》。佛教中将“女性”称之为“五漏之身”,女性的修炼比男性要难得多。“一定要有漏洞!跟着它/我像水滴一样圆润融入那么多/不愉快不完美不圆满/不再害怕损害”。我想荣荣的“一定要有漏洞”的确是一种洞见,这种洞见是来自荣荣所具有一种自觉的女性意识。正是窥见了“漏洞”,荣荣才会想到“弥补”,跟着“漏洞”,我才可能“像水滴一样圆润”,才“不再害怕损害”。窥见“漏洞”是洞察力,而体认漏洞则是勇气。荣荣正是在体认漏洞中真正体认了女性,继而体认了人类。正如在这首诗歌中写的那样,漏洞“它不神圣也不会闪烁/绝对的灰暗常常在云端/向我们张一只失败的眼”。但“它就活在那么多人的身体里”。体认了人身体里的漏洞,才会真正体认“蚂蚁”人生,才会体认人的卑微。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将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比世俗的生活更低/低到不再抽绿、开花/低到尘土里”(《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一旦我们将自己“低到尘土里”,或许我们才可能体认我们这个世界的温度的变化,我们才会体会到“春天”那“和气的阳光!”也正如此,荣荣写道:“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要选择死亡背后的道路/它有可以容忍的弯曲和事故/它通向适合我永久居住的宗教”(《出路》)。
  
  
  崔勇,1972年生,安徽望江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2005级博士生,温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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