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海上灯火梦中月

作者:梁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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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警世女子兰胡儿
  
  《上海魔术师》中写了两个小姑娘:兰胡儿和燕飞飞。她们都是张天师杂耍戏班子里的苦孩子,不过十五六岁。
  一本书里出现两个岁数相仿的女孩儿,下笔就有些危险。性格要差异,命运要错位,相互规定相互塑形,很容易模式化。《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就是被林黛玉拉扯着走了形:林黛玉尖刻,薛宝钗必然圆通;林黛玉会哭,薛宝钗必然会笑;林黛玉爱使小性子,薛宝钗必然是乖宝宝……曹雪芹尚如此,后人怎能不小心?坦率地说,《上海魔术师》也在此处相应失色,把燕飞飞写得十分老套,掉入了文学史上写了多次的老故事:出身于贫寒之家,失身于富豪之门,立身于觉醒之日。从德伯家的苔丝到托尔斯泰的玛丝洛瓦,这样的叙事曲线太多了。所以,看到《上海魔术师》中燕飞飞被唐老板始乱终弃的全过程,不但没有丝毫的痛感,反而为作者惋惜。
  有其失或有其得,而《上海魔术师》之所以还有立得住的女性力量,全在于兰胡儿的性格魅力。
  兰胡儿是被江湖班主张天师买来的孩子,她的生存,没有女孩的撒娇空间,只有舞台上的翻腾滚打。小说中着意描写的几场惊天魔术,都颇具象征意味:“艳尸大锯四块”,是兰胡儿被“切为四段”;荡秋千,是兰胡儿被丢向虚空;“枪毙女间谍”,是兰胡儿被打得“鲜血”淋漓。舞台上,兰胡儿总是处于受虐的位置,唯有受虐,才能获得生存。然而,虹影要我们看的绝不是一个弱女子,她赋予兰胡儿的是生命的刚性,并为这种来自苦寒的刚性鸣锣开道。兰胡儿一出场,就集中了女性苦难与坚韧的双重叠影:“那壮汉又托起沉重的水缸,另一个红衣女孩轻盈地从他的肩膀倒立到水缸上,水缸是歪的,平衡就难多了。……那个红衣女孩,本来姿态比绿衣女孩更从容,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手臂抖了一下,连人带缸倒了下来。亏得张天师接住,但水缸还是碰在女孩子身上,她痛得‘哇’的一声叫起来。那个张天师对红衣女孩态度很坏,听训斥时,她拒绝开口说话,表情倔强,眼半瞥带出内心傲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嫩稚孩子!”虹影的创作个性,在这里渐露山水:她在兰胡儿的气质中,灌注了自己十分欣赏的独立和锋利。在传统语境中,受虐是女性的美德,具体展示在女性无限的忍受中:忍受卑贱、忍受屈辱、忍受孤寂、忍受磨难。听天由命是传统女性生活最正宗的“善”,这个“天”是将女性置于被动者的制度安排,这个“命”是女性低眉顺眼的标准姿态。虹影笔下的兰胡儿,担负着颠覆的使命,处处演绎着自主者的不羁。小说的第十章里,“王子”加里处于黑道头领“大先生”的夺命刀下,命悬一线。演出救人大戏的竟然是智慧通天的兰胡儿。她能够在千万分的侥幸中一眼猜中加里的眼语,将“文行忠信”四个大字挂上了行进中的火车,解救加里于危机之中。这一段当然有些虚张,写得兴致勃勃,近乎武侠小说的路子,但作家的意图,正在破解男性全能的神话,让兰胡儿扮演了一回救世主。
  兰胡儿的这种自主性,影响了整个小说的爱情性质。一般说来,爱情故事的结构总是男性扮演“唤醒者”“带路者”的角色。白雪公主只有王子的一吻,才莞尔苏醒,这种情形绝不可倒错,不然看上去有些逻辑困难。虹影的小说之所以自成一路,很大的缘由是她不承认这个“女随男动”的历史惯性,总是在小说中活动着与男性平视甚至俯视的女人。我想,这部分来源于她艰难的早年生活,嘉陵江畔的杂乱简屋,让她少女时代就磨砺出坚强的性格。从这一点来说,她在精神上远远地早熟于同代女性,有着自立者的筋骨。很难想象,虹影笔下会出现小鸟依人的男女恋情,为此,《上海魔术师》中的加里就有些尴尬:他面对兰胡儿又爱又惧,举手投足之间时时失去了流浪顽童的气质,倒真像一位所罗门王的儿子了。这一点倒不能过多地指责小说的失真,我想起狄更斯25岁那年写的《雾都孤儿》。书中的主人公奥利佛童年混迹于社会最底层的杂人之中,却说着一口纯正的文雅英语。谁都不会因此批评狄更斯的“反现实主义”,因为他的立意就是在现实主义中写出浪漫主义,在乌烟瘴气中写出一个理想人物。虹影写加里,恐怕也是如此。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属于爱屋及乌,根本目的还是围绕着兰胡儿的完美布局。
  虹影对兰胡儿的厚爱,绝非无缘无故。兰胡儿的出现,在红男绿女盛行的当下文坛是一个异类。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女性文化也告别了革命,渐渐向着消费社会的范式重新塑身。这个过程中的一大危机,是自立性的流失。消费社会的特点,是劳动掩藏于消费之后。劳动分工越来越精细,越来越专业化,往往分切在一个个封闭车间、一栋栋钢筋水泥的写字楼里。人们在极其狭隘的分工里获得自己的报酬,然后大面积地去购买各类商品和服务。从表面上看出去,全社会都在消费,一切都可以购买。这个金钱横流的社会,隐约就是《上海魔术师》中那个“大世界”的升级版,做“大先生”“二先生”“唐老板”的附庸,还是做劳动立身的主人?这是男性的一道选择题,也是女性的一道坎。兰胡儿的意义,放到这个语境中一看,顿时不同凡响。她每一次面对困境,都是依靠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惊险的魔术突围,从不放弃劳动,从不失落希望。她没有什么奇迹意识,靠的是一丝一缕的勤劳。对于正在消费社会中“燕飞飞”化的女性,虹影似乎在做一种逆向运动,抗拒着女性“自虐”的潮流——无论是屈从性的还是脂粉化的。
  “兰胡儿就是我”——虹影如是说,揭示了一切奥秘。
  
  三、余论“杂语化小说”
  
  与所罗门正面相对,是杂耍班子的老板张天师。
  张天师之名源远流长,已经将近两千年,是道教的祖师爷。“大世界”里“张天师”碰上犹太教的“所罗门”,而且还要合作演出,其中的含义何在?
  在《上海魔术师》的“序”中,虹影将“大世界”定义为“杂语的狂欢之地,复调的竞争之所,现代性的实验地,中国文化的符号弹射器”。按照这份“自供”,《上海魔术师》需要各说各话的存在者,让他们众语喧哗,“冲突竞争、对抗、杂糅”,最终彼此吸收。从更大的语义来说,虹影还有着更大的隐喻建构:“我的实验,正是想把现代汉语拉碎了来看。这个语言实验,也是中国现代性的分解。现代中国文化的转型,正穿行在这种‘杂语’中。”由此推演,张天师、所罗门都是“杂语”的发声者,他们的大分大合,是虹影所说的一个“多源渐渐合一的流程”。
  虹影“序”中的这番道白,显露出她的“人类性”追求:多元共存,互补互动,共享一个“大世界”。虽说文学是一种探险,可我还是对虹影的这种终极性关怀有些忧虑。我是先看了《上海魔术师》的正文,再回读“序”,随即庆幸自己这个先见之明。据我的经验,只要读了作者的“序言”,阅读正文的时候总是备受“序言”先入为主的折磨。我深信巴赫金关于复调小说的提示:作者的声音也仅仅是众语喧哗中的一个音调,它远远不能控制小说的进程。我只能从这个意义上赞成《上海魔术师》的自我定位,因为实际上的“杂语”仅存于作者的强力意图和小说的溜之大吉之间,而小说中的人物远远没有达到“杂语化”的境界。中国内地小说的一个顽症是伦理叙事大于人性叙事,人物在结局部分常常不由自主地趋向了自我完善或自我拯救。通俗一点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平衡机制往往在小说的最后一刻温馨地发动,让读者如释重负地平静下来。《上海魔术师》中也多多少少有些这方面的拖累。例如那“大世界”的前后统治者二先生、唐经理都死于非命,这无形中取消了这两位恶人的“杂语权”,也不符合那个丛林时代的生存真相。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有些苛刻,但在我的期待中,虹影是最有杂语化潜质的女作家,但《上海魔术师》还是一本“虹影化”小说。
   2008年2月写于复旦园
  
  
  梁永安,1954年生,山东威海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后继续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复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曾任韩国圆光大学、日本神户外国语大学、美国波士顿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研究方向为跨文化研究、中西小说比较研究。主要著作有《重建总体性——与杰姆逊对话》《缪斯琴弦上的猫头鹰》等。著有长篇历史小说《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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