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表达的超限与梦幻的间离

作者:邓菡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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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梦幻的间离
  
  “间离”是德国大文豪布莱希特的一个戏剧理论术语。布莱希特对当时西方流行的现实主义戏剧颇感不满,他在莫斯科惊喜地发现梅兰芳表演的京剧之美学追求要远远大于现实表达的冲动,演员永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艺术创造,而没有一味沉溺在他所表演的情境中。布莱希特将之归纳为“间离”。按照我的理解,这是一种艺术自觉对生活的自发表达冲动的超越。
  吕红小说的野心,也体现在这种艺术自觉上。面对自己掌握的大量写作素材,她没有像很多当代文学作家那样,单靠贩卖生活经历吸引读者(不可否认,在当代文学的范畴内,这种写作也是不乏市场的),而总在试图用自己的精神求索来熔炼这些素材。
  吕红在去美之前,就已经是武汉作协的签约作家,写有在那个时代就颇为成熟的作品。移居美国之后,她的写法一直在变,终于寻找到更具表现力的文学武器,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破碎叙述。女作家的敏感细腻和词句的跳跃融为一体,并营造出一种梦幻色彩。善用文学来造梦的作家不少,但假如没有扎实的写实底子,文学很容易沦为单纯的造梦器。吕红小说恰好是二者的结合,梦幻成为现实的一种折射。
  《漂移的冰川与花环》也是较为典型的例子之一。女主人公芯的故事虽然写实,但是被切割为许多叙述的碎片;用来完成这一切割的,是超拔于故事讲述之外的极具人文主义和强烈梦幻色彩的主人公抒情,它与故事本身形成一种间离的互视效果。精神固守于一方净土,所抵达的生活现场却愈行愈远。尤其在小说的结尾,“花环”所象征的美丽梦幻显衬出生活的琐屑、无奈、庸常。梦幻的间离让人对生活唏嘘不已。
  与在中国国内的人们一般想象的不同,移民美国的生活,往往并没有那么“异邦”。甚至常常让人感觉,是从一个中国移民到了另一个中国。因为整天打交道的,往往还都是华人。那些熟悉的算计、委琐、粗俗、死要面子,所有那些以为随着一声“American”的呼号就会随风而去化作往事的东西,仍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们或者是像大刘那样身在中国而持续发生着影响,或者是像老拧那样的早就熟悉了美国因而控制欲重新健全起来的移民,这些人物勾勒出一个典型的新移民文学女性形象的生活坐标。她跑不出这个坐标系。
  在由《漂移的冰川与花环》等几个中篇扩写而成的长篇小说《美国情人》中,是靠美国情人皮特的出场来打破这个坐标系,但反而稍显勉强。不如《漂移的冰川与花环》之中,梦幻的间离是靠主人公内在的情绪波动连缀。比如这一段:
  
  依旧是回到幽暗的小屋。没有开灯,她无意识的按动电视遥控器。屏幕上迅即闪动的是一张张怪脸,莫名其妙的不能解读。急促怪诞的伴奏音乐引出屏幕画面不断地变动、闪现、城市在路轨交错中迷茫地延伸,男人女人疯狂舞蹈的脚。变幻莫测的舞步,在幽暗模糊的背景里。一个女人完美的脸。惨白的神色。伤感的片断。落雨。
  
  这是在“芯”遭受异乡生存危机、故土男人“抄家”、后院起火及情感幻灭等一连串现实轰然打击之后,几段情绪描写中的一段。在《漂移的冰川和花环》中独具特色的破碎叙述可谓俯拾皆是。有的作者之抒情,由于缺乏梦幻与现实的充分呼应,难免跌进程式化的抒情之中,看上去很华丽,其实并不及物,停留在字面的自我膨胀之中;真正的情绪场景反被层层包裹封闭起来,不再是一个可以进入的场地,而只是一个供凭吊的墓穴。但《漂移的冰川与花环》的抒情都建立在扎实的写实之上,现实感和艺术感因而同时生长。
  
  芯面对着黄昏的窗口,远处云雾苍茫,海面波涛滚滚,潮起潮落。海岸线无边无际。彼岸,有她失落的青春。记得谁说过,恨是一种未完结的爱。或许吧,不然怎会藕断丝连呢?
  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从前夫一封接一封十几页的长篇大论来看,不可谓之不爱。譬如,“十几年来你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夏娃变成亚当身上的肋骨?)……这个男人的心态,实在是复杂得难以理喻!
  
  结尾写前夫大刘在彼岸的频频来信和芯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将两个不同性别人物的观念心态、甚至所处的社会位置和生存环境,以少胜多地带出来。尤其是男女典型刻画血肉丰满,跃然纸上。
  
  除夕之夜,旧金山中国城酒楼正举行一场盛大的餐舞晚会。人们边吃边喝边跳,仑巴、恰恰、探戈、华尔兹舞曲一支接一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温馨洋溢。蓦然,她的目光被灯火阑珊处幽暗一隅的男女所吸引……不经意想起了遥远的上个世纪末,火热夏天的晚上。
  此刻,新年的钟声已敲响。人们欢呼雀跃,砰地打开香槟酒,相互举杯,狂欢起来,随之即鱼儿般地跃入舞池,跳到高潮,一群群一串串相互拉起手搭起肩膀形成一个个大圈圈。不知何时,尘缘往事尽抛九霄云外。汇入缤纷的人海,她脖颈也不知被谁挂了一个蓝色花环,似乎象征着美丽新生……
  
  那除夕最后一夜,对女主人公来说,是结束还是开始?是遗忘还是超越?是凋残还是盛放?任由读者自去想象去解读了。
  当然,“间离”就跟“超限”一样,是精密装置,很容易受到过分拉伸而失去弹性。吕红也未尝没有在某些作品中越过这个限度。但她的海外女性系列小说,确乎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这种以若明若暗的感觉化叙述、细致精确的心理探幽、潜意识本能的开掘,再加上庞大的信息量,自觉不自觉地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全新而复杂的世界,以及人在理性与非理性的冲撞中的焦虑、迷惘与纷乱。
  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它与“新感觉派”相似,突破了传统的行动描写,而大量采用感觉主义、意识流、蒙太奇等手法做一种“感觉外化”的尝试,而且使感觉的碎片和生活的纷繁同时喷薄而出,为现代汉语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提供了探索的范例。
  这种写作方式,恰如新大陆的移民,迷失于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异国他乡的光怪陆离、病态的繁华和尘世的喧嚣。由于其模糊的身份定位和切入都市叙事视角和审美差异,作品所展示的新旧斑驳景观,在现代主义精神一脉相连的基础上又表现出鲜明的叙事特色。
  当代作家当中,能形成自己风格的固然不少,能一直同时怀有对现代生活的强烈表达欲望和对艺术的探索精神的,却并不多。而时势也正在期待一种新的文学展现更大的活力。而这篇小说,不仅引起我们的希望:或许,当年“新感觉派”未竟的事业,会由海外作家率先完成?
  
  
  邓菡彬,1979年5月4日生于湖北宜昌。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伯克利加州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中西戏剧。北京大学当代最新作品点评论坛成员。曾在《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刊物发表论文及评论20余篇。曾有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收录。此外有小说、戏剧等作品发表。小说《情人节》曾获王默人小说创作奖。戏剧导演作品《不是海鸥,也不是犀牛》2008年春即将在美国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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