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时日曷丧 予及汝皆亡
作者:冯 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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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们还可以从选材的角度将《伤逝》和《日出》作个比较:前者写子君从封建家庭中出走,然后又回到封建家庭中去的过程,后者正面展开陈白露的交际花的腐烂生活及其最后的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日出》又可以看作是《伤逝》的续篇。
《日出》大幕拉开,一个女人从舞场回到华丽的旅馆休息室。这不是竹筠,而是陈白露。竹筠为什么要回到曾经被她鄙弃过的“受人供应又供人以娱悦的玩偶”生活中来,作者未做明确交待。我们从舞台上看到的是陈白露,她在这种生活中已经陷得很深,深得无力自拔,甚至也不想自拔了。因此,当方达生表示要带她走时,她的回答充满了嘲讽意味:“你有多少钱?”“我要舒服,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吃,我要花钱,我要花许多许多的钱……”
但我们也看到她的灵魂中还有一点火种未灭,那亮光虽然很微弱,却是时时可见的。她终日周旋于金八爷、潘月亭、张乔治以及庸俗不堪、令人作呕的活宝贝胡四和顾八奶奶等人物之间,把痛苦埋藏在心底,有时又借嘲讽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聊以慰藉自己正在流血的心。她叫出钱养她又全部霸占了她的潘月亭为“老爸爸”,并且说:“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说这话时,她的笑声中闪耀着泪光。下面这一席话,是她为自己的辩白,也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血泪控诉,其沉痛程度,只有《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那段著名的独白差可比拟:
我没有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小东西的出现使她灵魂中的火种炽烈地燃烧起来。但要从金八的魔掌中救出小东西又谈何容易。陈白露是深知这一点的。她之所以如此孤注一掷,是因为她虽不能拯救自己,却不愿意看到再有人重蹈自己的覆辙。这是她的生命的最后一次闪光。
有人说,小东西的失踪使陈白露看到了金八势力的强大,她对这个社会彻底失望了,因而以自杀了此一生;同时又说陈白露最后已经感到“太阳就要出来了”,但“太阳不是我们的”,她要去“睡”了。这两者显然难以调和。
实际上,陈白露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黑暗又腐烂的社会,早已完全绝望了。她离开“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诗人,又来当这种“受人供应又供人以娱悦的玩偶”,就是这种绝望的心情的表现。她是个寄生者,她的一切生活费用都依赖于潘月亭的“供应”。潘月亭的破产,无疑是促使她自杀的最根本的原因。她在决定自杀之后还向张乔治借钱还债,就说明没有经济的困窘她是不会去死的。我们不能把陈白露当做苏格拉底,临死还不忘偿清债务。
陈白露曾经徒劳地使出全身解数来拯救小东西。其实,她拯救自己远比拯救小东西容易。但她在她所厌恶的生活环境中泡得太久了,毒汁已浸入她的骨髓,她是无力追求甚至也不想追求她所热爱的生活了。对于她,我们不能说同情也不能说鄙弃,最好还是借用鲁迅的八个大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曹禺用一个人物创造了两个悲剧:竹筠体现的是“盲目的爱”的幻灭的悲剧,陈白露体现的是一个被腐蚀了的灵魂的毁灭的悲剧。《日出》正面推出的是陈白露的悲剧。
六
《日出》刚发表,就有人提出第三幕是个游离的存在,应予删去。上海戏剧工作社首次公演《日出》,就删去了第三幕。但作者却认为第三幕展现的下等妓院,“是在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最需要阳光的。《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肢解这个剧本,才能把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三幕吧……”(《跋》)近年来也有人著文论证第三幕存在的必要性。
以上两种观点截然相反,但客观地说,两者又都有其合理性。从表现《日出》“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个“基本观念”说,第三幕是必不可少的;但从戏剧结构上看,它和其他三幕联结得又不够紧密,确实给人以游离之感。
我们知道,曹禺写《日出》,是要“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在《日出》的第一、二幕中,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个罪恶的社会中的上、中层人物以及部分下层人物,但压在最底层的翠喜们却还没有露面。如果没有那些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她们还得养活家小)的灰色动物出场,作者所要“阐明”的那个“基本观念”就会显得残缺不全,这就如作者自己所说的,“挖去《日出》的心脏”了。作者之所以宁愿砍掉其他三幕也要保留第三幕,其原因盖在于此。
有人把曹禺为《日出》设想的这种戏剧结构称为“人像展览式”结构。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后被改编为话剧)倒与这种“人像展览式”结构相近。乞乞科夫为了收买“死魂灵”,仆仆风尘奔走于各个地主之间,作者借此展现出俄罗斯地主的形形色色的“活魂灵”。很难说谁是《死魂灵》的主人公。乞乞科夫拜访地主的次序也可随意颠倒,并无情节发展的逻辑必然性。但《日出》有主人公陈白露,并以她为中心,形成网络剧中所有人物的两个三角,全剧的情节自始至终围绕着爱情与金钱、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发展。第三幕描绘的宝和下处的悲惨情景,只能放在第二幕之后,不能放在第二幕或第四幕,更不能放在第一幕。这就和所谓的“人像展览式”结构相去甚远了。
在《日出》中,小东西是正义与邪恶的矛盾的焦点。如果没有她,金八的凶残和陈白露的正义感都无从显现,剧作本身也将大为减色。像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在《日出》中却完全是个被动的存在,如果不嫌过分,甚至可说只是个道具。这在第一、二幕中还不怎么显著,但第三幕是由她引出的一场戏,这就难免使人有游离之感了。
不过,第三幕与其他三幕之间虽然缺乏有机的联系,但我并不认为因此就应该割弃。戏剧作品如同其他形式的艺术作品一样,我们首先应该着眼于它所表现的内容。删去第三幕,《日出》的结构看似严密多了,但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也就大受限制了。这是万万不可取的。
七
我们前面曾以鱼虾设喻,将陈白露列入小鱼类中。但她并不吃虾子。相反,她倒同情虾子,甚至不惜与金八对抗以拯救小东西,希图使其免遭翠喜们的灾难。陈白露是附着在潘月亭身上的寄生者。她既厌恶这种生活,又无力摆脱这种生活。这就使她的性格出现了分裂:在爱情与金钱的矛盾中她倒向金钱,在正义与邪恶的矛盾中她坚持正义。
即使这样,她也不得不走向毁灭……
看完《日出》,我们总有一种压抑之感。在作者所描绘的那个鬼魅世界中,恶笼罩了一切;星星点点善的闪光,也被恶的强大力量所窒息,逐渐熄灭了。到剧末,外面传来小工们的夯歌,“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这是作者对未来充满诗意的象征性描绘,也是他的理想之所寄托……但我们仍然不能消除那种沉重的压抑之感。我们忍不住要像方达生一样地大叫:“我们要做一点事情。要同金八拼一拼!”
这就是《日出》所产生的巨大的社会力量。
八
《日出》是曹禺戏剧创作中出现的第一个高峰,也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出现的第一个高峰。它至今仍然屹立在中国剧坛上,使人感到难以超越。
英人谢迪克教授说:“《日出》在我所见到的现代中国戏剧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无羞愧地与易卜生和高尔绥华兹的社会剧的杰作并肩而立。”(《一个异邦人的意见》)
对这样的赞扬,《日出》是当之无愧的。
作者系重庆出版社编审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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