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野草在歌唱(第十一章)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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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是会来救她的。想到他要来,而且不久就要来,玛丽便撑起了劲,从后门走了出去,朝他住的小棚屋走去。她跨过低低的砖头台阶,弯身走进阴凉的屋内。一股阴凉之气碰到她的皮肤上,可真舒适,真惬意啊!她在他的床上坐下,用手撑住头,只觉得水泥地上有一股阴冷之气冲到她脚上来。最后她用力振作起来,免得又睡着。沿着这屋子里弯弯曲曲的墙边,放着一排鞋子。她好奇地望了一下,多么漂亮像样的鞋子啊——她有许多年没看到过这样讲究的东西了。她随手拿起一只,羡慕地摸摸发亮的皮面,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商标:“爱丁堡约翰皮鞋店出品”。她笑了,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放下那只鞋子。地板上有一只皮箱,她提也提不动。匆忙中她把它打翻在了地板上,原来全是书!她更加好奇了。她有这么久没看到书了,因此读起来都觉得非常困难。她望望这些书名:《罗得斯及其影响》、《罗得斯与非洲精神》、《罗得斯及其使命》。“罗得斯。”她不由得含含糊糊地说出声来。对于这个人,除了在学校里读书时学到过一点以外,其他她就一无所知了,而在学校里学到的那点东西又是那么少。她知道这人征服了一片大陆:“征服了一片大陆。”她又禁不住说出声来,而且感到很得意,因为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住这句话:“罗得斯坐在土坑旁一只倒放的小桶上,梦想着英格兰故乡,也梦想着没有被征服的内地。”她笑起来了,觉得这特别滑稽可笑。接着,她把那个年轻的英国人、罗得斯和那些书统统忘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想道:“可是我还没有到店铺里去过呢。”她觉得应该去一次。
她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了。它只不过是灌木丛中的一条犁沟,她脚下踩着的全是青草。走到离那所矮矮的小砖屋几步路的地方,她就停住了。这里就是那个丑陋的店铺。在她快要死的时候,这个店铺还存在着,甚至还像她以往一直看到的那样。可是里面已经空了。她只要走进去看一看,就会发现橱架上没有一点东西,柜台上已经被蚂蚁蛀了许多条留有红色粉末的坑道,墙壁上也布满了蜘蛛网。可是店铺毕竟还在。她的心头猛然涌起一股憎恨,砰的朝门上一敲,门一下朝里打开了。里面仍旧弥漫着小店铺的气味,那是一股又霉,又沉闷,又甘美的气味,这股气味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她。她凝眸望去,只见他的确在这里,就站在她面前,站在柜台后面,好像在那里卖东西似的。一点没错,黑人摩西站在那儿,用一种懒散而又含有威胁、蔑视的眼光望着她。玛丽禁不住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奔回小路上,一边又回过头去看看。那扇门轻轻地摆动着,可是他并没有走出来。原来他在这儿等着!这会儿她明白了,她一直料到会有这一着,果然没有料错。当然,除了在这个可恨的店铺里等着,他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等呢?她走回小棚屋里,看见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弯着腰,把她刚刚丢散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收到箱子里去。他望望玛丽,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不,他不能搭救她。她往床上一倒,感到难受和绝望。她看不出哪里有救星,她必须硬着头皮苦撑下去。
当她看到这个青年满脸忧愁苦恼,便想到自己以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形。她苦苦地回想着过去,心里恍恍惚惚。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心烦意乱而不知所措的时候,曾经喜欢过另一个青年,一个来自农场的青年。当年她认为嫁了那个人,就会摆脱自己的苦恼。后来,她才了解到并没有出头的一天,她这一辈子都得住在这个农场上,一直到死为止,从此她便感觉到人生的空虚。即使她的死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一切都是那么老一套,连无可奈何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站起身来,举止出乎寻常地庄重得体。托尼看见她这样庄重,只有哑口无言。尽管他曾经出于保护和怜悯的心意跟她谈过话,可是现在这份心意也没有表达的余地了。
她想,她得独自走完人生的道路。这是她必须吸取的一个教训。如果她早就吸取了这个教训,那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儿了,不会第二次表现出意志薄弱,去依赖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了。
“特纳太太,”青年笨拙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情确实是有一点儿,”她说,“不过说出来也没有用,这不是你能……”她无法跟他讨论她的事情。她回过头去望望黄昏的天空,只见那渐渐淡下去的蓝色天幕上,漂浮着一长条一长条淡红色的云。“多么可爱的黄昏啊。”她敷衍地说了一句。
“是呀……特纳太太,我已经跟你的丈夫谈过了。”
“真的吗?”她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们认为……我建议明天你们到了镇上,你可以去找个医生看一看。你病了,特纳太太。”
“我病了好多年啦,”她语气尖酸地说,“病在心里。在心里的什么地方。你知道,这并不是病。而是什么地方,一切都错了。”她朝他点点头,一面跨出门槛。接着她又转过身来,“他在那儿,”她偷偷摸摸地悄声说,“在那里边。”她又朝着店铺方向点了点头。
“是他吗?”青年很恭敬地问道,有意迎合她一下。
她向家里走去,表情木然地望着这所即将消失的小砖屋。她脚下踩着滚热的沙砾,在她走过的地方,一定有小野兽在草木丛中昂首阔步。
她回到了家里,面对着那早就在注视她的死神。她带着从容不迫和恬淡自得的心情,坐在那张被坐得和她身体形状差不多的破旧沙发上,交叉着双手,望着窗口,等待着天黑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迪克正坐在灯下的桌子旁边,凝神看着她。
“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他问,“你知道,我们明天上午就得走了。”
她笑起来了。“明天!”她说。她格格格地放声大笑,直笑到看见迪克突然站起身来,用手蒙着脸,走了出去。好极了,现在她一个人自由自在了。
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她就看见那两个男人端了盆子和食物走进屋来,坐在她对面开始吃东西。他们递给她一杯酒,她不耐烦地拒绝了,只等着他们赶快走。事情马上就要了结了,马上,只消再过几小时,一切都要了结了。可是这两个男人偏偏不走。他们仿佛是为了她的缘故,特意坐在那儿的。她起身走了出去,双手茫无目的地摸着门的边缘。炎热并没有减退,漆黑的天空笼罩在屋顶上,沉甸甸地压在它上面。她听见迪克在她身后谈着天要下雨的事。于是她也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死了以后,天就要下雨的。”
“床①?”迪克在门口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问话好像和她毫无关系;她站在阳台上,她知道她得在这里等待,守候着黑夜里的动静。
“上床睡觉,玛丽!”她看出她必须先上床睡一会儿,因为她要是不去睡,他们是不会让她独个儿待在阳台上的。她身不由己地关了前面房间里的灯,又去锁了后门。把后门锁好似乎是极其重要的;她觉得应该把后门防备好,那么,如有什么不幸,就只会从前门进来了。当她去锁后门时,看见摩西正站在门外,和她面面相对。星星照出了他的身影。她后退一步,膝盖发软,随手关上了门。
“他在外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迪克说,仿佛这是意料中的事似的。
“谁?”
她没有回答。迪克走了出去。她听到迪克的脚步声,还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盏防风灯晃动的光亮。“那里没有什么动静,玛丽。”迪克走回来说。她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又走去锁后门。门外是一片茫茫的黑夜,摩西不在那里。她想,他一定到房子正面的灌木丛里去了,以便一直等到她出现。她回到了卧室里,站在房间中央。她也许已经忘了该怎么行动。
“你不脱衣服睡觉吗?”迪克终于问道,声音里透出失望,然而依旧很耐心。
她顺从地脱了衣服,上了床,机警地醒在那儿听着。她感觉到迪克伸出一只手来碰她,她立刻就变得毫无生气了。但是他离得很远,对她无关紧要,他们当中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玻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