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大漠人家

作者:红 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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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爷爷赶着车子运回了土豆。孩子和黄狗都去了。黄狗在村子里爱跳爱叫,到了长天大野廖天地,狗叫了几声跟没叫一样,跟哭泣一样。狗哭泣的时候,声音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大漠太空旷了,狗一下子谦虚起来,嘴巴埋进土里,好像在学土豆的样子。再也没有听到狗的声音。
  孩子一声不响地帮爷爷干活。孩子还检查了那个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经让人掏走了,换句话说已经让人吃掉了,再换句话说,已经到远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遥远的人到这里来。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孩子难以自持,孩子跟发射火箭一样朝远方扔了一个土豆,扔出去以后,还傻傻地保持着投掷的动作,好像他就是一个威力无比的发射架,从准葛尔盆地深处向宇宙向太空发送最了不起的飞行器。孩子在心里都喊起来了。
  “我会感谢你们的,我会感谢你们的。”
  喊着喊着孩子就明白了,最好的呼唤是没有声音的,心里也没有声音,孩子就跪下去了,连孩子自己都不明白这已经是感激是感恩,是说不出来想不出来,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凭借的纯而又纯的一个举动。孩子更不会想到太阳也是这样跪下去的。孩子的举动是连在一起的。孩子自己挖了一个坑,孩子自己拣柴火点了一堆火。不是爷爷用的干梭梭,是干牛粪。谁都知道牛粪是大漠最好的柴火,过冬的大部分燃料靠干牛粪。秋天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就拣牛粪,跟金子一样黄灿灿地堆在院子里,再寒冷的冬天也过得去。孩子拣牛粪拣惯了,孩子点燃一堆牛粪。牛粪是有烟的。牛粪的烟也不是那么笔直,比如狼烟,狼烟跟一杆长矛一样直捣天庭,而牛粪的烟是散的,漫无边际地向天空浸染,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在海边就消失了,也就是说融进去了。孩子把土豆埋进牛粪的火灰里,孩子知道这是比火箭更遥远的一种发射,孩子完全跟一个大人一样从容自如地做这件事。做完了,拍拍手。
  爷爷看完了整个过程,爷爷满意的时候会咳嗽起来的,爷爷点一根莫合烟把那股子兴奋化掉了。爷爷蹲在车子后边抽烟呢,车子把爷爷遮住了。
  大地上好像只有孩子一个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里沉醉了很久,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太美妙了。好多年以后,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还保持着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这种辽阔的空间和瞬间永远留在孩子的心灵里。
  爷爷不说话,狗不说话,牛不说话,那辆吱吱惯了的车子也不说话,就把土豆运回去了。
  
  有关爷爷种土豆有两种说法。其一,沙土地长出的土豆质量好,可离村子太远,谁都想在村子周围种庄稼。其二,那是爷爷看中的一块墓地,沙丘环绕,都是典型的准葛尔沙丘,长着红柳和梭梭,远离尘嚣,正是老人安寝之所。可爷爷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他本人的预料,在他预计到的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棺材都准备好了。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老头就把老伴埋在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方,也就是种土豆的地方。据说奶奶是个病身子,吃的药跟吃的粮食一样多。奶奶被折腾苦了,一定要爷爷把她埋在清静的地方。“你就不要陪我了,你要找一块好墓地,我打扰了你一辈子,我都不好意思了。”“死老婆子胡想啥哩。”爷爷根本不理奶奶这一套,该干啥还干啥。老汉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手也不闲着,扛着铁锹清理老伴坟头的杂草,清理完了也不累,手里的铁锹就深深地扎进大地。长着浅草的沙土地带,大地只结一层硬壳,使上力气就能翻地。老汉一口气翻了一大片,整整一上午,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已经是相当壮观的一块好地了。那正是春天,草木发芽,万物复苏,老伴的坟头已经被新开出的土地隔开了,再也不荒凉了。坟头有沙枣,有红柳,还是显得凄惶。土地开出来就不一样了,大地的肺腑之气散发出来了,大地的呼吸喷到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有一种切肤之感。老伴没死,坟是有生命的。老汉很兴奋。老汉就种上了土豆。沙土里长的土豆好啊,又粉又嫩,个儿又大。用老汉自己的话说,他把太阳引到墓地上来了,土豆就是太阳之子。老汉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离开爷爷去镇上上学,黄狗高兴坏了。黄狗老实了大半年实在是按捺不住了,狗东西跟个大人一样,很从容地摇摇尾巴舔孩子的手,谁都能感觉到黄狗内心那巨大的喜悦,它要独享爷爷的好处了。
  爷爷——
  村庄消失的时候孩子流泪了,到底是个孩子,绷不住了。
  在学校,孩子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谁都不会轻视他,甚至包括老师。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师,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正确的说法是志愿来西部支援教育事业。课讲得好,课外活动的时候还放电视,是大学生们带来的光碟。大漠深处的孩子们看到了故宫,看到了圆明园和长城。这些内容在课堂上要提问的。也是一种缘分吧,孩子第一个被叫起来了,事后想起来这个孩子是整个学校第一个回答北京老师提问的学生。孩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
  老师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学生们也瞪大眼睛,都以为答错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教室里静了好长时间。这个女老师太年轻了,二十出头吧,戴一副眼镜,她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她走到孩子跟前,问了孩子的名字,还摸了孩子的头。
  “我有你这么大一个弟弟。”
  女老师回到讲台上,讲她的家乡,大概是内地一个贫困山区,努力学习考到北京的大学里。
  “这个同学所讲的我在大学二年级才明白过来。他讲得这么好。”
  (原载《山花》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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