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两人世界的反顾 一种心境的独语
作者:郭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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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曾说:“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④对哪怕是一件物品,只要是与她朝夕相伴,她也怀着少有的女性的温情。《拍卖家具》一文写到萧红与萧军要离开商市街远走高飞了,一些炊具只好卖掉。萧红像是对亲密的老朋友那样依依惜别,最后一次用小锅做完了饭后她感叹道:“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正是这样朴素而充满感情的文字,打动了千万读者的心灵。
无论借景抒情、写人抒情,还是托物抒情,萧红的抒情都带着清新而又有些沉郁的气息。她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才能,往往是娓娓道来,生活的河流,载着情感的小舟,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然而又不能用所谓原生态的概念来注释这种追求,那样会把《商市街》中所闪现出的光泽与灵气淹没。萧红的抒情依然是透明的、清澈的,她以独特的生活体验和率真的笔触营造出一种迷离凄清之美。
三、注册商标式的优美简洁
《商市街》在语言风格上也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行文的简洁、自然和有力,正如葛浩文所评价的那样:“她无论在对话或叙述的章节中,已是非常技巧地避免使用华而不实、枯萎无力或过分纠缠不清的语句”,“注册商标式的优美简洁”⑤。比如《又是冬天》一文对萧军肖像的描写:“颧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条柱”,仅十五字,便有棱有角,形神兼备了。我们再来看散文《雪天》中的一段对话: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
“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这一节的对话要是提出来就是极为简省的三组问答句:“饿了吧?”“不饿。”“够不够?”“够了。”“够不够?”“够了。”当萧军问萧红“饿了吧”的时候,已经知道萧红饿到什么程度了,而萧红却说“不饿”,这是善意的谎言。吃完了馒头,他们相互都问“够不够”,这仍是明知故问,而又都答“够了”。够什么够?分明是不够的。这一组对话,饱含了他们多少辛酸,多少爱恋。同时让读者洞察了他们的生活、个性和潜意识,从而缩短了作者和读者的距离。
《商市街》的语言不仅简洁、自然、有力,而且生动、细腻、优美。比如《家庭教师》中写到萧军在“破烂市”上要买的一顶棉帽,简直给写“活”了:“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像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有些事经萧红眼睛一过,便投下了艺术性的审美观照。
萧红具备捕捉细节的本领,尤其是当她叙述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和抒发自己内心感受,或描写自己熟悉的事物时,这种捕捉细节的本领,就更突出地表现出来了。《家庭教师》中有这样的细节:“走进房间,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寥寥几笔,淡淡写来,却栩栩如生,一个简单朴实的细节,把两个人在窘迫的生存环境中,内心仍保有童真的莹澈,以及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爱恋相依的情愫表现得相当充分。
四、实幻相生的意识流
《商市街》中有很多篇幅是写饥饿、孤独、受人歧视等独有的感受,对这些心理感受的描写,萧红往往用了一些实幻相生的意识流手法。就拿写饥饿感来说吧:在《饿》中“那种想头越来越充胀我”的时候,觉得“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一些”;在《他去追求职业》中又写道,“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好‘列巴圈’了”,萧红觉得“好像那成串肥胖的圆形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上”。这是从视觉引发而来的幻觉。在《提篮者》中写道:“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又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这是由嗅觉引发的幻觉。在《他的上唇挂霜了》中写道,萧红站在过道里,嗅到了隔得很远的汪家厨房飘出来炒酱的气味,猜想“他家吃炸酱面吧!”从而引发了幻听:“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像说:炸酱面,炸酱面……” 萧红从各个角度,变换着技法,写出饥饿引发的视觉、嗅觉、听觉上的幻象,深入揭示了萧红在饥饿线上挣扎时的心理意识的流程。
较为典型的意识流写法是《饿》中的一段: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的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这段文字写的是萧军去做家教后,萧红从窗口探身出去后的一种感觉,是萧红当时心理的反映。这一段是东现其鳞,西现其爪,运笔具有相当的随意性、跳跃性,但又并非无机的组合,而是在一定的感受方式下,统一在感情的流动之中。
赵园认为:“萧红作品的语言结构……是在模仿情绪,它们是依据作者本人极为深潜极为内在的情绪流来组织的,也因而往往有像是随意的省略,有其明显的有意的不规范性。你只有在这种语言结构的整体功能中,在这种语言组织与一种诗意情绪的对应关系中,在这种语言组织负载的情绪中体验那美。”⑥这正强调了萧红作品的意识流特征。《商市街》中的散文随着情绪的自然流动,或张或弛、或起或伏,而无论作品写得多么自由、散漫,都有一种内在的气韵在贯通,都显得是那样和谐自然。
作者系黑龙江绥化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萧军:《商市街•读后记》,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②许广平:《追忆萧红》,《怀念萧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页。
③⑤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页,第69页。
④萧红:《沙粒•三三》,《萧红全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3页。
⑥ 赵园:《赵园自选集》,广西师大出版社,1999年版,第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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