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两种刚柔相济的严酷美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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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只是表面的相似,实质上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沁园春•雪》中的“雪”和《卜算子•咏梅》中的“冰”,在意象的情感价值上是不一样的。《卜算子•咏梅》中的“冰”,是一种逆境严酷环境的象征,与花枝的俏丽是对立的,而烂漫山花的想象,是战胜了严酷冰雪的预期。《沁园春•雪》中的“雪”是不是这样呢?从最初几行诗句来看,好像格调相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其中的“封”字,至少暗示某种贬义,但是,下面“万里雪飘”的“飘”字,则似乎并没有在贬义上延伸下去。“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贬义显然在淡化,壮美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很奇特的。严酷的冰封作为一种逆境的意象,与对严寒抗争的情致联系在一起,早在唐诗中就有了杰出的经典,比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边塞诗人把严酷的自然条件当作一种美好感情的寄托,诗人感情豪迈,变酷寒为美。“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冰雪,毕竟是与苦、寒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在毛泽东这里,冰雪却没有寒的感觉,也没有苦的感觉。冰封和雪飘,本身就是美的。
  面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却没有苦寒,没有严酷的感觉,这才是理解这首词的关键。不仅没有苦寒、严酷之感,相反,眼界为之一开、心境为之一振,充满了欢悦、豪迈的感觉。在冰雪的意象中把寒冷的感觉淡化,把精神振奋的感觉强化,创造出一种壮美的境界,发出赞美,这是一种颂歌,在颂歌中,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鼓舞和冲动。这在中国诗歌史上,乃至世界革命文学史上,都可能是空前的。以自然景物作为革命颂歌的对象,在俄国有高尔基的《海燕》和《鹰之歌》,以鹰和海燕的雄强象征革命者大无畏的精神,但是鹰和海燕本身并不意味着严酷,而是与严酷的暴风雨作搏斗;战胜严酷才是英雄。把严酷的冰雪作为英雄主义的赞颂的意象(载体),只有在毛泽东的想象中才有。
  冰封雪飘并不是一下子就引发了激情爆发的,其间有一个过程,先是一种极目无垠的眺望感。点明眺望感的是“望长城内外”的“望”字。前面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当然也是眺望,不望不可能有这样广阔的视野,但是那种辽阔的感觉是潜在的,而且,普通人的目力是不可能看到千里万里的。这就涉及到诗的感觉的虚拟性。从现代诗学来说,抒情诗不同于散文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想象性和虚拟性,强烈的感情,不能直接喷发出来,只有通过想象的假定,才能获得自由抒发的空间。当毛泽东写千里万里的时候,早已超越了散文,进入了诗的想象境界,超越了生理视觉局限,因而是自由的。自由,不仅在视觉,而且隐含着胸襟。望得那么远,是一种结果,原因应该是站得非常高。开头几句,表面是描绘风物,深层则是静悄悄的想象延伸,从视野的开阔过渡到视点的高度。这种开阔,不单是视野的开阔,而且是胸襟的开阔,这种高度,不单是身躯的高度,而且是精神的高度的暗示。当我们读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时候,“舞”和“驰”令人感到,登高望远的图像不是静止的,而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当然不是客观自然界的反映,而是诗人心灵的激动。这种激动,不是一般的激动,而是异常的激动,不激动到相当的程度,不可能冒出这样的诗句来:
  
  欲与天公试比高!
  
  这是大地要与老天比高的写实吗?当然不是。这是诗人突然冒出来的一种壮志得酬、心比天高的感觉。这里没有任何逆境的感觉,不是老天爷作梗而不得不应付的状态,而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宏图大展,主动挑战。于是,更美好、更壮丽的预期溢于言表: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把雪写得如此壮丽,如此美好,还不是最理想的,更加精彩的未来就在眼前,是不是意味着大展宏图的冲动?
  “江山如此多娇”,是对上片景物的总结,也是毛泽东对上片的美学总结。冰雪无垠,居然是“如此多娇”,有谁曾经把千里万里的冰雪和“娇”字联系起来过呢?它创造了一种什么样的美的范畴呢?
  “娇”,这个关键词不可轻轻放过。
  为什么要用女字偏旁的“娇”?他写到自己的妻子杨开慧的时候(“我失骄杨君失柳”),用的可不是这个“娇”字,而是另一个字——“骄”。这个“娇”和红日照耀白雪,好像不相契合。但是,这正透露了毛泽东的诗学追求——颠覆传统的古典话语,赋予其崭新的时代内涵。将自然之美、女性之美赋予政治内涵,又用阴柔之美来表现政治宏图的阳刚之美。冰封雪飘的严酷,艳阳高照,应该是阳刚的,毛泽东却用“妖娆”、“多娇”这样的阴柔之语饰之,外在的色调与内在的情致上有一点反差,达到了使其丰富的目的。(值得深思的是:如果把“娇”,改为“骄”,则外部感觉和内在情致未免单调。如果写成“我失‘娇’杨”,把杨开慧界定为“娇”,则难免有浅俗之嫌。)凭着这个“娇”字,从自然转向人事,同时,从写视觉空间之美,上升到了一个时间的层次,这个境界和前面有什么区别呢?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关键词是“折腰”。冰雪覆盖大地山河之美,美到这种程度,英雄都要折腰,朝觐,崇拜了。在中国文学中,折腰本为否定意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是一种不受羁勒的傲岸个性。毛泽东的折腰却有肯定的意义,是心甘情愿地谦恭、崇拜。这里,又一次将古典话语作了现代转化。这个转化是诗意的转化,又是诗的话语向政治话语的转化。
  非常强烈的对比来得非常突兀:前面是高大伟岸的抒情主人公,到这里,居然谦卑起来,不惜降低自己的高度。但这恰恰是一种自我勉励,是为了登上新的高度。这种高度,不是自然地理的空间高度,而是中国历史的时间高度。上片,在空间上眺望千里万里,下片,时间上的回顾,历数百年千年。空间尽收眼底,产生了一种豪迈的视觉图景,时间历历在目,构成一种雄浑的心潮图像。这不但是胸襟的开拓,而且是诗人想象的开拓。空间的展示,皆为可视,而时间的回溯,则不可视,好在诗人有概括的魄力。本来是“无数”英雄竞折腰,但真正历数起来,却只剩下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和成吉思汗五个,其他的不言而喻,都不在眼下。
  把自己提升到与这些历史人物并列的高度上去,已经有了大气魄,但这时,诗人不再谦卑了,不再折腰了,用一个“惜”字(提示美中不足的意味),就不着痕迹地把自己提升到了历史人物之上,对这些人物的辉煌业绩加以批评、裁判,所评没有赞美,而是俯视,前面不是说,竞折腰吗?而且是无数英雄竞折腰,为什么不折腰了?这就是说,对历史可以折腰,对历史上的英雄却不折腰。这是因为,在新的历史高度上,在毛泽东看来,不管他们如何英雄盖世,都只能是“俱往矣”,过去了,真正的“风流人物”要看今朝了。这是作者的自诩,还是对一代新人的期望?这曾经引起过讨论。1945年当这首词在重庆第一次发表时,曾经有人攻击说,其中有“帝王思想”。作者自注说,这是“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骂他们吗?”①这当然有道理,站在新的历史高度上,从新时代的政治理念出发,俯视一系列历史人物,理所当然。联系到四个月前,长征胜利结束,作者在《清平乐•六盘山》中颇为自得地写过“今日长缨在手”;在《念奴娇•昆仑》中说过“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历尽艰辛、几经挫折的作者此时的心境,应该是溢满了宏大的政治抱负。但是,如果把这种抱负直接讲出来,就没有诗意可言了。这里面临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把古典诗学话语进行当代转换。
  1957年,毛泽东在给臧克家的信中曾经说过,旧诗不宜提倡,因为“束缚思想”②。这种束缚表现在,古典诗歌的话语有稳定的历史内涵,与当代政治话语之间有矛盾。当代政治话语的直接搬用,是缺乏古典诗意的。而用古典话语表达当代政治内涵,难度很大。当代政治话语的内涵和古典诗学话语并不对应,二者不可能两全其美,当代观念必然要有所牺牲。硬搬政治话语,可能造成生硬(如把昆仑裁为三截,平分欧美和日本,以示世界大同),当代政治观念进入古典诗学话语,政治内涵可能被朦胧化,甚至可能被淹没。“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从古典诗意的和谐统一上,是隽永的,但这是以政治内涵的含混为代价的。文采和风骚,古典话语所指本是文学艺术的成就,很难涉及政治文化的创造。话语本身并不能充分传达当代政治理念,读者只能从话语以外,从毛泽东的政治实践中去附会。相比起来,“只识弯弓射大雕”,不但形象跃然纸上,而且意念指向也比较确定,政治观念和艺术形象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和缓。最后的“风流人物”,堪称精彩。古典的“风流”内涵,在人物的才情和精神风格上,转化为当代政治人物的精神境界,应该说是比较自然的。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① 《毛泽东诗词集解》,吴雄选编,陈一琴审订,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8月,第209页。
  ② 《诗刊》,1957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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