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痴情(节选)
作者:理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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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抵达浦口,他们已经像一对熟识的老朋友了。从一个艺术型的医学院学生和一个严肃型的艺术家的身上,可以找到许多共同的气质。同车的旅客以为他们早就相识,把他们当做一对情侣,用“你俩”的称呼向他们告别。
画家送姑娘走到长江之滨,江面上吹来湿润的风。分手的时刻到了,两人都依依不舍。兰英用温存的、眷恋的目光看着袁运生,那目光便是一切!像天空一样清澈,像江水一样深沉……
壁画之梦
……
这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在北京白家庄。
袁运生结束了长达半年的云南之行,归途中经过北京。有一件大喜过望的事,迫使他在北京逗留下来。当时,新建的首都航空港候机大楼如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殿,在北京东郊拔地而起,它的设备荟萃了世界上的先进技术。宽敞舒适的候机室和餐厅,自动开阖的大门,传送行李的流水线,电子数码显示的计重器,精工舍特制的石英钟,高效能的室内空气调节装置,还有精确的导航、通讯系统……构成了首都宏伟的空中门户,现代化程度在国内无与伦比。在当今世界上,现代化的建筑设计是和精美的艺术装饰融为一体的,古老的壁画艺术勃然复兴,与崭新的工业技术为基础的建筑事业的发展相适应。首都机场的负责人不愧为新型企业的管理者,他们邀请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张仃为首的五十多位优秀的艺术家和工艺美术工人,为候机楼创作大型现代化壁画群。沉默了二十多年的袁运生,幸运地得到了推荐,也在被邀请之列。
……
袁运生的大型壁画设计稿《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就是基于这个简单的逻辑和客观条件应运而生的。
候机楼旅客餐厅的一大扇墙壁,连同拐过的一角,全都给他了,好大的一块地方!他站在洁白的墙壁眼前,惊愕、欢喜,恨不得把存在肚子里的话,全都向这扇墙壁倾吐。艺术创作从来都是不遗余力,毫无保留的,呈现出艺术家心灵感受中最美的那一部分。二十多年了,他积累的艺术语言和生活语言,像一条滔滔的河流在心中回荡,而西双版纳之行给他留下的难忘印象,则是他的全部生活经历当中美好的高潮,跳跃的浪峰。当时,他想到的唯一题材就是泼水节。他听到的那个记载在贝叶经里的神话传说,凝聚着热带民族烈焰一般的感情,自由奔放的想象和明晰纯朴的哲理。他决定摒弃风俗画和情节画的构思,用多年磨炼而驾轻就熟的线条,表现人们对自由与幸福未来的向往。他说:“在一幅二十七米宽,三点四米高的巨大墙壁上,画一幅赞颂傣家人的精神、情操的壁画,对我来说,真是梦想不到好事。”
主张为政治而艺术的艺术家,也可以把这个题材归属于政治。但是,这个构思毕竟离开了具体的政治背景,容纳了较深较远的时间、空间和隽永的主题。倘若在以前,这样的艺术构思是会受到政治干预,当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这次尚且不知命运如何?
……
在艺术的梦境里也有说不尽的烦恼。别的不说,且说餐厅墙壁当中的那个大门,就叫人恼火。本来,壁画艺术语言应和建筑艺术语言达到谐调统一。那座大门却把墙面分割开来,成为艺术构思的障碍。整整一夜的工夫,都在和那恼人的大门搏斗,一支接一支的吸烟,一张又一张的勾着草图。哥哥住在他的对面房间里,可以看到从他的门缝射出彻夜不熄的灯光,飘来呛人的烟味儿。而他的精力、心血和生命也消耗在淡蓝色的烟雾里。第二天推开屋门,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这样搞,身体怎么受得了!”袁运甫说。
“没关系。”他淡淡地一笑,“习惯了……”
……
整整一个白天,袁运生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做他的壁画之梦。他从自己所熟悉的苏州郊区拱桥的原理中受到启发,找到了跨过那座大门的方法——“拱桥的两头很厚重,托住高耸而单薄的顶部,在力学上是稳定的,而这彩虹般的曲线又是多么美丽!以傣族人民的活动构筑一条人流的彩虹,这个想法是很迷人的……”(引自《美术研究》一九八○年第一期,袁运生:《壁画之梦》)
实现这个迷人的想法,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他的眼前浮现出泼水节绚丽多彩的画面:担水、分水、泼水、舞蹈、赛舟、晚浴,还有傣族人竹楼里恬静的家庭生活和青年男女在黄昏后的丛林中留连的情景……他的笔下出现了上百个人物,每一个人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这同时又是装饰性的、夸张的、性格化的,富于抒情意味。画稿越铺越长,彩虹一般的人流在延伸。沉浸在创作的狂热中的画家,耳边仿佛有音乐在伴奏。他抓住画笔,好像抓住了交响乐队的指挥棒,通过流动的线条去表现旋律与节奏的转换,那庄严的、热烈的、执著向上的主题歌,渐渐升起了……
……
这些天来,袁运甫也很疲劳。他也参加了首都航空港壁画群的创作,绘制《巴山蜀水》的初稿。如果说,他是凭着经验和素养在艺术的道路上进行探索的话,而弟弟则是在用生命进行冲刺了。半个月过去了,十五个昼夜,对面的房间灯光不熄,多么惊人的毅力呵!那对艺术的一片至诚,任是金石也应为之感泣吧……
对面的房间飘出淡蓝色的烟雾,传来沉重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沙哑。然而,他还在画,还在不住地吸烟。咳嗽声不绝于耳,在黎明前的沉寂中听了叫人揪心。他在损毁自己健康的地基上去建设精神的广厦,那画稿上的线条分明是生命的血丝呀!
天亮后,袁运甫对弟弟说:“你大概忘记后天就是旧历除夕了。我劝你好好休息几天,回长春去过年吧。”
袁运生摇了摇头:“时间不够用。第二稿虽然画出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复制。”
“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要替兰英考虑。”哥哥说,“你离开长春已经半年多了,春节再不回去,太不近情理。”
提到兰英,袁运生不再执拗了。大年除夕,他赶回了长春。
兰英问他:“这次能在家呆几天?”
画家说:“春节一过,还得讨论画稿。这一稿还没复制,我把它带回家里来了。”
兰英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连春节也休息不好了……”
画家说:“复制并不难,可是很费时间。”
兰英想了想:“那,我能帮得上忙吗?”
画家深情地望着妻子,点了点头。
这是兰英第一次直接参与丈夫的艺术创作。夜里他们扭开台灯,架起一块玻璃板,铺好半透明的拷贝纸,共同复制泼水节的画稿。这幅赞颂傣族人民的作品,也留下一个汉族妇女的感情的痕迹……
从大年初一到初四,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兰英和画家一起熬夜。
忙碌中的画家竟然没有察觉,兰英那消瘦的脸庞更加枯萎了,被沉重疾病的阴云笼罩着……
(原载《十月》1980年第6期)
(由于版面所限,所选章节,内容稍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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