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想象中的“绿夜”与“绿夜”中的激情
作者:傅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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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切实地重返草原后,小说的主人公终于明白:“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对过去,对过去的理想是不能用一笔抹杀的否定来简单作结的,尽管这过去,在历史价值上或许一无是处;尽管这过去的理想,或许是那么幼稚、天真,所以,“表弟错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不管是都市,还是乡村,都不仅仅由物质、金钱来构成,但也不仅仅是由纯净、世俗,理想、现实的二极对立所构成,而是一个丰富的所在。所以,“侉乙己错了”,小说主人公“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也正因此,乡村、草原并不像小说主人公所想象的那么纯净与温馨,它也有着现代都市一样的世俗、污秽:“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而乔洛则是“讲蒙语的侉乙己”,而反过来说,现代都市也就不是如小说主人公开篇时所感受到的,仅仅是世俗与污秽,在那里,也应该有着纯净与温馨。因而,下乡插队的生活与在都市的生活就不应该有着本质的不同吧。这或许就是小说主人公,其实也是张承志本人对插队生活、对知青青春价值,进而是对生活、人生的一种新的认识吧。
应该说,这样的一种认识较之前述那些对知青青春价值的认识,较之前述那些对都市、乡村二极对立的认识,是更为深入了。
但这里,却也仍然有着许多思维的盲区、误区需要给以认真的辨析,有着许多可能存在的“陷阱”需要给以必要的警惕:
第一,怎样评判知青的插队历程、青春价值。几千万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确实使知青切实地接触、认识到了社会实际,几千万知青的青春经历、青春历程也确实不能用虚无态度一笔抹杀。但首先,几千万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是用一种非正常的方式,打断了这些青年正常的人生历程,给他们一次性的人生以不可挽回的损害。确实,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将他们在插队时对社会、人生的真切体验,化为自己的人生财富,在新时期有所成就。但不能否认的是,插队知青中的绝大多数人,因为插队生活对自己正常人生历程的打断,而使自己其后的人生不可避免地步入困窘之境,他们是知青中的“沉默的大多数”,这样的人生痛苦,与张承志们对插队生活的诗意想象是格格不入的。其次,几千万知青在插队生活中,确实付出了激情,起码是青春的热情吧,但不能说所有的激情、热情都是可歌可泣的。在一个价值缺失文化破碎的意义荒漠化时代,为之付出的激情、热情就都一下子失去了依托,失去了分量,成为一种无意义的荒诞的存在,并构成了一种最可怕的最难以诉说的深刻的生命的破碎,生命意义的丧失。对这样的破碎与丧失,不仅没有进行必要的批判性反思,反而给以诗化的想象,这是否就更为可悲了?这样的诗化想象,又是由这一代人中最为优秀的代表集体性做出的,这是否就更让人不寒而栗了?或许,张承志也意识到了上述难题的存在,但他又不能否认自己一次性青春的无意义无价值,但他又不能把这意义、价值落入实处,所以,他才不得不用空灵的诗的方式,来对自己这一代人曾有过的青春作虚幻的价值认可?“绿夜”式的青春确实动人,但这“绿夜”式的青春却是主体想象出来的而非历史的实际的存在。
第二,怎样看待物质贫困的底层民众及其生活。《绿夜》中有一个经典细节很典型地体现了张承志对物质贫困的底层民众与经济富裕的都市青年之间关系的看法:“她捧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中国自从乡村传统社会步入现代化进程以来,一直对现代都市有着一种恐惧感,对曾经经过的乡村生活有着一种温情记忆,富裕、都市只能使人丧失人性,贫穷、乡村才使人性永葆温情,所以,富裕、都市使小说主人公心上长了“锈垢”,贫穷、乡村具有的人性温情才能“击碎”这“锈垢”。人的幸福并不仅仅由物质的富裕构成,而更多的是由人性的满足来完成,所以,现代都市尽管物质发达生活富裕,但人却是在“受苦”,这“受苦”正是现代都市人的“隐痛”。虽然如前所说,张承志在本文中,对现代都市、传统乡村二者的存在形态,打破了传统的二极对立的思维模式,而有了一种比较辩证、全面的认识,但从这篇小说的整体基调与价值指向看,作者仍然是将草原将传统乡村作为现代都市的精神家园,小说主人公的重回插队故地之旅,正是一个精神还乡的过程。
这里需要给以辨析的仍然是:贫穷、乡村是否可以与人性的温馨画等号?富裕、都市是否可以与人性的残缺画等号?贫穷、乡村的人性温馨形态是乡村生活的实际还是现代都市人由于对新的社会形态不适应而对原有生活形态的温情想象?
前述这两个问题,系于知青一身时,是有着其内在关联之处的:那就是知青的青春记忆与对自身青春价值的判断,是建立在原有的价值体系之上作出的,而非在原有的青春形态上,通过批判性反思,产生出一种新的价值支点。
正是由于这些基本的问题没有辨析清楚,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前行,《绿夜》中所体现的这些精神特征精神形态,就从对知青生活的反思,扩大到对一个历史时段的反思,扩大到对时代发展向度的反思。而张承志,也正是由此一步步地沿着单向的价值向度前行,最终成为今天这个时代的一个精神焦点、价值焦点:或被称为精神的旗手,或被视为“心灵的迷狂”。
就扩大到对一个历史时段的反思而言,时下大家都认识到,对十年“文革”再由此前伸到建国后的“十七年”,无论是那一时代的人生形态、青春形态,还是那一时代的社会形态、精神形态,都不是简单的否定所能说明问题的,也不是固守原有的理想所能说明问题的;就扩大到对时代发展向度的反思而言,大家都认识到,现代化并不是人之幸福的理想所在,经济的发达,物质的富有,也并不是人之幸福的家园,如是:“表弟”确实错了,“侉乙己错了”,小说主人公“也错了”。但具体到反思之后的价值指向,却歧见纷争,尖锐对立。“小奥云娜”是什么?“绿夜”又是什么?
但《绿夜》毕竟以诗一样的空灵,如诗一样地“诗无达诂”,给了这些“纷争”以巨大的存在空间、再阐释空间,这或许就足够了,这或许就构成了这部短篇在新时期精神价值指向上的典型意义了。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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