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黎北部
2004年5月2日
星期日中午12时
黑暗中,他碰了碰她的手臂,说,“就呆在这儿。”
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盐水的味道异常强烈。她隐隐听见汩汩的水声。
接着,灯亮了起来,映射出一个宽大开阔的水池,水池大约五十米长,二十米宽,像一个室内游泳池,只是四周装有电子设备。
水池那一我有个极其古怪的仪器。
乔纳森·马歇尔回到她身边,傻笑着。“你觉得怎么样?”他用法语说道,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发音租糟糕,“你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那个女孩说。
她的英语带着异国口音。乔纳森心想,事实上,她的一切都充满了异国情调,黑色的皮肤,高高的颧骨,黑色的头发,她可能曾经做过模特儿。身着短裙,脚穿高跟鞋,像个模特儿那样昂首阔步。她算半个越南人,名叫玛瑞莎。
“这里没有别人了吗?”她环顾四周后说道。
“没有,没有,”他说,“今天是星期天。没有人来。”
乔纳森·马歇尔,二十四岁,物理学研究生,来自伦敦,暑假在学校的法国海军超现代波动实验室,即波动力学实验室打工。海军学院位于巴黎北部的菲西市,在郊区居住的大多是有孩子的人,对马歇尔来说,这是一个孤独难耐的夏天。因此,他不敢相信他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上这样一个美丽绝伦、性感非凡的女孩。
“给我看看这是干什么的,这个机器。”玛瑞莎说。她的双眸兴奋异常。“给我看看你是怎么干的。”
“非常荣幸。”马歇尔说。他走到那张巨大的控制板前,开始接通抽水机和传感器,水池那边造波机的三十块仪表板一块接一块地发出咔嗒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她看着他,面带微笑。
“这么复杂。”她说。她走到控制板前,站在他身边。“你用摄像机记录下你的研究成果吗?”
“是的,天花板上和水池边上都装了摄像机,可以形象地记录下产生的波浪,水池里还有压力传感器,记录下波浪的压力参数。”
“摄像机现在打开了吗?”
“没有,没有。”他说,“不需要;我们不是在做实验。”
“也许我们是在做实验。”说着,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她的手指细长娇嫩,美丽无比。
她看了一会儿,说,“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很贵重,报警系统也特棒,是不是?”
“不一定,”他说,“有卡就可以进来。只有一部监控器。”他在自己肩膀上方做了一个手势。“就在后面角落里。”
她转过身来,看了看。“打开了吗?”她说。
“噢,打开了,”他说,“一直是打开的。”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就是说,现在还有人看着我们。”
“恐怕是吧。”
“那我们必须规规矩矩的。”
“也许吧。你男朋友怎么样啊?”
“他。”她哼了一声,嘲笑道,“我已经受够了。”
那天早些时候,马歇尔从他蜗居的公寓里去位于蒙田路上的咖啡馆。他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像往常那样随身带着一本杂志。当时那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坐在邻近的一张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突然吵了起来。
说实话,马歇尔觉得玛瑞莎和她的男朋友好像并不合适。他是个美国人,健壮结实、满脸通红,体格像个足球运动员,头发稍长,戴着一副与他粗犷的外表不相称的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就像一头想极力表现出一副学者派头的猪。
他叫吉姆,正跟玛瑞莎生气,显然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没有和他呆在一起的缘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哪儿去了。”他不停地追问。
“不关你的事,这就是为什么。”
“但我想要跟你一起去吃晚饭的。”
“吉米,我跟你说过不去的。”
“不,你说你去。我一直在旅馆等你。整个晚上都在等你。”
“那又怎么样,没有人要你这么做。你可以出去,玩个痛快啊。”
“但我一直在等你。”
“吉米,我又不是你的。”她被激怒了,叹了一口气,举起双手,然后又用手拍着自己裸露的膝盖。她双腿交叉,短裙缩得高高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
“清楚就好。”她说。就在这时,她转向马歇尔,说,“你在阅读什么?好像很难懂哎。”
起初,马歇尔有点慌张。很显然,她是为了嘲弄她的男朋友才跟他讲话的。他不想卷入他们两个人的争吵之中。
“物理学。”他简短地说道,随即轻轻地转过脸去。他极力表现出对她的美貌熟视无睹。
“什么物理学?”她继续问道。
“波动力学。海浪。”
“这么说来,你是个学生?”
“研究生。”
“啊。显然你很聪明。你是英国人吗?为什么在法国呢?”
她突然跟他攀谈起来,并把男友介绍给他。而她的男友呢,一脸假笑,有气无力地跟他握了握手。尽管这种气氛仍然让人感到拘束,但那个女孩好像并不觉得拘束。
“这么说来,你在这附近工作?干什么工作?就在那个装有机器的水池工作吗?说真的,你说的那些我想像不出来。可以让我看看吗?”
现在他们来到了这儿,波动力学实验室。她的男朋友吉米在外面的停车场一边抽烟,一边生闷气。
“吉米呢?”她站在马歇尔身边说道。
“他不能在这儿抽烟。”
“我负责他不在这儿抽烟。我不想让他更生气,你觉得我可以让他进来吗?”
马歇尔心里一阵失望:“当然。我想。”
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要担心,呆会儿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她走到实验室后面,打开门,吉米走了进来。马歇尔向后瞥了一眼,看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畏缩不前。玛瑞莎再次来到马歇尔身边,站在控制板前。
“他没事,”她说,“现在给我演示演示。”
水池那我的电动马达嗡嗡地转动起来,波桨划出了第一道波浪。波浪很小,波纹沿着长方形的水池平稳滑行,在近我的斜坡上溅起水花。
“这样看来,这是一个潮汐波吗?”她说。
“是的,这是模拟海啸。”马歇尔敲着键盘说;控制板上显示着温度、电压和波浪的假色图像。
“模拟?”她说。“什么意思?”
“在这个水池中我们可以制造一米高的波浪,”马歇尔说,“但是真正的海啸有四米,八米,十米之高。偶尔会更高。”
“海浪有十米高吗?”她双眼圆瞪,“真的吗?”她看着天花板,试图把这个高度想像出来。
马歇尔点点头。海浪可能超过三十英尺,也就是三层楼的高度。时速为八百公里,向岸边呼啸而来。
“海啸到达岸边,”她说,“就是近端的这个斜坡吗?上面看起来好像有鹅卵石。那就是海边吗?”
她的男朋友走上前去,离水池更近时,他有点却步了。他一直一言不发。
玛瑞莎兴奋不已。“你还能调整坡度,怎么调?”
“机器调呗。”
“可以调成任意角度吗?”她格格地笑起来,“给我调整到二十七度。二十七。”
“来啦。”马歇尔敲打着键盘。随着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岸边的坡度更陡了。
那个美国男友被吸引住了,走近水池细看。确实让人着魔,马歌尔暗想。无论是谁都会感兴趣的。但那个家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鹅卵石坡面渐渐倾斜。调整很快就结束了。
“这就是那个斜坡?”她说。
“是的,”马歇尔说。“不过,实际上,二十七度是相当陡的了,比现实中一般的海岸要陡。也许我应该把它调整到——”
她微黑的手与他紧握在一起。“不要,不要,”她说。她的皮肤柔和“就这样,让我看看波浪。我想看看波浪。”
于是每隔三十秒就有一阵细小的波浪,沿着长方形水池嘶嘶地像涟漪一样荡开。“首先我必须知道海岸的形状。刚才是平平的海滩,如果是个水湾的话……”
“可以把它变成一个水湾吗?”
“当然可以。”
“真的吗?给我看看。”
“你想要什么样的水湾?港口,河流,还是海湾?”
“噢,”她耸耸肩,说道,“那就海湾吧。”
他面带微笑。“好的。多大?”
电动马达转动起来,海岸开始下沉成一条弧线,斜坡向下凹成碗状。
“太妙了,”她说。“快点,乔纳森,让我看看波浪。”
“等等。多大?”
“噢,”她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一英里。—个一英里的港湾。现在可以了吗?”她俯身看着他。“我不喜欢等待。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在键盘上快速击打着。“来啦,”他说。“一个大浪。即将冲进二十七度倾斜角海湾。”
那道波浪在水池那端制造出来的时候发出更大的嗖嗖声,然后平稳地向他们铺展而来,凸起的水线大约有六来之高。
“噢!”玛瑞莎娇嗔道,“你答应我是个大浪的。”
“稍安勿躁。”他说。
“浪会越来越大吗?”说着,她格格地笑了起来,再次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那个美国人向后看了一眼,瞪了她一下。她猛地抬起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他回过头去看水池时,她才把手从他肩上移开。
马歇尔又一阵沮丧。她只不过在利用他,他成了这个游戏中被人利用的人。
“你说浪会越来越大吗?”她说。
“是的,”马歇尔说,”越靠近岸边,浪花越大。深水区的海啸小,而浅水区的海啸大。水湾会集聚力量,因此浪就更大。”
浪越来越高,猛烈地撞击在近我的弧线岸边。白色泡沫在海边四溅,他想,大约有五英尺高。
“那么,现实中,”她说,“浪也有这么高吗?”
“现实中,大约有四十到五十英尺高,”他说,“也就是十五米!”
“哎呀呀,”她撅起嘴唇,“所以人想跑都跑不了。”
“噢,是的。”马歇尔说。“你是跑不过潮汐波的。1957年,在夏威夷的希罗,楼一样高的潮汐波冲进这个小镇的大街小巷,人们想跑,但是——”
“就这个吗?”那个美国人说,“这就是你所有的能耐吗?”他的声音仿佛像咆哮似的,又好像需要清一清嗓子。
“不要管他。”她平静地说。
“是的,就这些,”马歇尔说。“我们制造波浪——”
那个美国人说,“我六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在澡盆里搞出这些了。”
“啊,”马歇尔对着控制板上显示数据的显示器做了一个手势,说,“我们为世界上的研究人员提供了许多资料——”
“是吗,是吗,够了。真是无聊极了,我要走了。玛瑞莎,你是走,还是留?”他站在那儿对她怒目而视。
马歇尔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不,”她说。“我不走。”
那个美国人转身走了,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的住处正对河对岸的巴黎圣母院,从她卧室的阳台上,他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大教堂。此时虽然已经是夜里十点,可天空仍然是一片深蓝。他俯视着下面的街道、咖啡馆的灯光和街道上的人群。真是幅繁忙而迷人的景象啊。
“不要担心,”她在他身后说,“如果你是在找吉米的话,他是不会来这里的。”
实际上,在她提醒之前,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不会吗?”
“不会,”她说,“他会去别的地方。吉米有很多女人。”她啜了一口红酒,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漫不经心地把上衣从头上脱下来,褪掉裙子。此时她浑身已一丝不挂。
她还没有来得及脱掉高跟鞋,便向他走去。他一定吓了一大跳,因为她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等待。”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用力地、热烈地、近乎愤怒地亲吻他。接下来的那一会儿她有点笨手笨脚,亲吻他的同时还要脱掉他的衣服。她呼吸沉重,几乎是气喘吁吁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激情澎湃,仿佛要发怒一般,她的美貌以及完美无瑕的暗色胴体胁迫着他。可惜,好景不长。
完事后,她背对着他,她的皮肤虽然柔滑,肌肉却十分结实。对面教堂的光亮在她卧室的天花板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他肌肉松弛,而她呢,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似乎充满了活力和做爱后的不安。尽管呻吟不断,又叫又喊,但他怀疑她是否真的有那么激动。突然,她站了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
她呷了一口酒。“我上个洗手间。”说完,她转过身,走出门去。她把葡萄酒杯留了下来。他坐起来啜了一口,看见杯沿上留着她淡淡的口红印。
他看看床上,床单上高跟鞋留下的黑色痕迹清晰可见。她一直没有脱鞋,直到做了一半时才把鞋脱掉。现在高跟鞋扔到了窗户下面。这是激情难抑的表示。即使现在,他仍恍如梦中。他从来没有跟女人这样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住在这种地方的女人。他在想这套房子花了地多少钱,木质嵌板,位置绝佳……
他又喝了一口酒。他想,他会适应这个口味的。
他听见浴室里有流水声,还有嗡嗡声,那是不成调的歌声。
砰!前门被猛地推开了,三个人冲进卧室。他们身穿黑雨衣,头戴黑帽子。马歇尔吓坏了,赶紧把酒杯放在桌上——杯子倒了——他伸手抓起扔在床边的衣服盖在自己身上,那几个人立即扑刭他身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他。他们把他翻过来,让他脸朝下趴在床上,他惊恐万状地喊叫着,他们把他的脸埋进枕头里,他仍然喊叫不止。他想他们会把他闷死,然而没有。
其中一个人嘘了一声,“安静。如果你安静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他不信,继续反抗,又大喊大叫起来。玛瑞莎去哪儿了,她正在干什么?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这时一个人坐到他的背上,膝盖顶在他的脊背上,冰冷的鞋子踩着他的光屁股。他感到那个人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紧紧按在床上。
“安静!”那个人又嘘了一声。
另外两个人抓住他的两只手腕,让他的手臂伸开,脸朝下趴在床上。他们正准备对他采取行动。他感到恐惧、虚弱。他哼了一声,这时一个人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安静!”
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他刻骨铭心。玛瑞莎去哪儿了?也许躲在浴室里。他不能对她求全责备。他听见液体晃荡的声音,随即看见一只塑料袋和里面像高尔夫球一样白的东西。他们把塑料袋放在靠近他腋窝、手臂上肉多的那个部位。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感到腋下的水冷冰冰的。他挣扎着,可他们却死死地抓住他,紧接着,水里面一种软较的东西紧紧压着他的手臂,他感到黏乎乎的,就像口香糖那样黏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轻微的夹痛。然后是几乎不被人觉察的一瞬间的刺痛。
那几个人动作麻利地拿掉塑料袋,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两声巨大的枪声,玛瑞莎尖叫着,飞快地喊道:“卑鄙,下流,滚开!”——有一个人在马歇尔背上绊倒,倒在了地上,爬起来时,玛瑞莎仍然在尖叫不止,这时又响起几声枪声,他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那几个人逃走了。门重重地关上之后,她赤裸着全身回来了,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法语,好像是菲舍瑞,他以为是一头奶牛,但他的脑子已不听使唤了。他在床上颤抖个不停。
她走过来,伸出双臂抱住他。此时,枪管还是热的,吓得他大叫一声,她赶紧把枪放在一边。“噢,乔纳森,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她把头埋在他肩上,“请你一定原谅我,现在没事了,我向你保证。”
渐渐地,他不再颤抖,她看着他:“他们伤着你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
“好。我想也没有。那些白痴!吉米的朋友,他们想跟你开个玩笑来吓唬你。肯定是这样。你没有被伤着吧?”
他再次摇了摇头,咳了一声。“也许,”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也许我该走了。”
“噢,不,”她说道,“不,不,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觉得不……”
“绝对不行,”她说,使劲地推着他,几乎要肌肤相亲了。“你必须再呆一会儿。”
“我们要报警吗?”
“不要。警察什么事也干不了。这只不过是一场情人间的争吵。在法国,我们不报警。”
“但是他们破门而……”
“他们已经走了,”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他感到了她的呼吸。“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只剩下我们俩了。乔纳森。”她深色的躯体滑下他的胸脯。
午夜之后,他才穿好衣服。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巴黎圣母院。街上仍然熙熙攘攘。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她撅着嘴撒娇道,“我想让你留下来嘛。难道你不想让我高高兴兴的吗?”
“对不起,”他说,“我得走了。我不舒服。”
“我会让你舒服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真的不舒服。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双腿莫明其妙地软弱无力,抓住阳台栏杆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对不起,”他重复道,“我得走了。”
“好吧,我开车送你。”
他知道,她的车停在塞纳河的另一边。步行过去似乎太远了。但他还是木然地点了点头。“好吧。”他说。
她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他们就像情侣那样手挽着手,沿着河堤,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走过停泊在岸边的游艇餐馆,餐馆里灯火辉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说着绵绵情话,这样的踯躅前行,使他暂时感觉好了一些。
但是很快他就踉跄起来,手脚笨拙,全身虚弱无力。他口干舌燥,下巴僵硬,说话艰难。
她好像毫无觉察。他们走过了亮堂的地方,来到一座桥下,他又蹒跚起来。这一次他跌倒在铺着石子的河堤上。
“亲爱的。”她把他扶起来时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说:“我想……我想……”
“亲爱的,你没事吧?”她扶着他离开河岸,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过会儿就会好的。”
但他并没有觉得好一些。他想申辩,可他说不出话来。惊骇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能摇头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他浑身越来越虚弱,迅速而令人吃惊地虚弱。他想扶着长椅站起来,可他的四肢已不能动弹,头也动弹不得。他看着她,她就坐在他的身旁。
“乔纳森,你怎么了?需要看医生吗?”
是的,我需要看医生,他想。
“乔纳森,这不对劲。”
他感到胸闷,呼吸困难。他把脸转过来,平直地盯着前方。他惊骇地想:我瘫痪了。
“乔纳森?”
他想看着她,可他的眼珠子此时也不能转动了。他只能直视前方,呼吸浅短。
“乔纳森?”
我要看医生。
“乔纳森,你可以看着我吗?可以吗?不可以?你的头不能动了吗?”
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关心的成分。她的声音冷静客观。也许他的听力受到了影响,耳朵中激流汹涌,呼吸越来越困难。
“来吧,乔纳森,我们离开这儿吧。”
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站起来。他的身体松软越遢地吊在她身上。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视线。听着脚步的咔嚓声,他想,谢天谢地。他听见一个男人用法语说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谢谢,不用,”她说,“只不过喝多了点而已。”
“真的不需要吗?”
“他总是干这种事。”
“是吗?”
“我能行。”
“啊,祝你们晚安。”
“晚安。”她说。
她扶着他,继续前行,脚步声变得更加微弱。她停下来,四周张望着。现在……她正扶着他向河里走去。
“你比我想像的要重多了。”她很随意地说道。
他感到非常恐惧。他彻底瘫痪了。什么也做不了。脚也被石头刮伤了。
向河里走去。
“对不起。”说着,她把他扔进了水里。
桥离水面不高,冷水带给他的感觉很好。他落进水里时,四周全是泡沫和绿色。然后使变成了黑色。即使在水中他也不能动弹。他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不能相信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慢慢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又见到绿色的河水了,接着他脸朝上浮出了水面,慢慢地转动着。
他看见了那座桥,黑色的天空,还有站在河堤上的玛瑞莎。她正点燃一支烟,注视着他,一只手放在唇边,一条腿向前伸去,这是模特儿的姿势。她吐出一口气,烟雾在黑暗中升腾。
他又沉了下去,感觉自己被寒冷紧紧包裹着。
凌晨三点,地处菲西市法国海军学院波动实验室的灯啪的一声打开了。控制板又活跃起来。机器制造出的波浪,一浪接着一浪。滚过水池,轰然撞击在人造海岸上。控制屏上闪动着三维图像,卷过一栏一栏的数据。这些数据被传到了法国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四点,控制板变黑,灯光熄灭,硬盘上的记录被全部清除。
2 彭亨省
5月11日,星期二
上午11时55分
马来西亚雨林遮天蔽日,道路蜿蜒曲折,一片阴暗。丛林中的道路十分狭窄,“陆地巡洋舰”越野车在拐弯处侧倾,轮胎发出长长的尖叫声。
在乘客位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四十岁男人匆匆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多远,”
“还有几分钟,”司机说,仍然没有放慢车速。“差不多到了。”
司机是个中国人,但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他叫查尔斯·凌,前一天晚上刚从香港飞到吉隆坡。那天早上他在机场接到客人之后一直以亡命的速度飞驰着。
客人递给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艾伦·彼得森,地震服务公司,卡尔加里。
凌将信将疑。他很清楚阿尔伯达有一家公司,ELS工程公司,出售这种设备。没必要远道跑到马来西亚来看。
不仅如此,凌还核对了即将到港的航班上的旅客名单,上面没有艾伦·彼得森这个人。因此这个人另有其名。
而且,他还告诉凌他是野外地质专家,为加拿大能源公司提供独立咨询,主要是对可能出产石油的地方进行评估。但是,对于这一点,凌仍然不相信,那些石油工程师在一英里之外就可以被认出的。这个人绝对不是。
因此,凌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并不担心。彼得森先生的信用很好;其余的就不干凌的事了。今天他感兴趣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气穴机卖出去。看起来这是一桩大买卖:彼得森说要三套,总价值超过一百万。
他突然驶离大道,开上一条满是车辙的泥泞之路。他们跳跃着穿过巨树成片的丛林,突然来到阳光下的一大片开阔地之中。地上有一个很宽很深的裂缝,在灰白的大地上,一道绝壁突现出来,下面是一个绿色的湖。
“这是什么?”彼得森说,有点望而却步。
“这是一个露天矿井,现在已废弃不用。瓷土。”
“瓷土是……”
凌暗想,他绝不是什么地质学家。他解释说,“瓷土是泥土矿物质。造纸和制陶业中都要用到。现在也常常用于工业制陶术中。可以用来制作陶瓷小刀,特别锋利,不久就会用来制作陶瓷自动引擎。但由于这儿的质量太低下,四年前就废弃了。”
彼德森点点头:“气穴机在哪儿?”
凌指了指停在绝壁上的那辆大卡车:“那儿。”他向那儿开去。
“俄国人制造的吗?”
“电子元件来自台湾。我们自己在吉隆坡组装的。”
“这个模型是最大的吗?”
“不是,这是个中等模型。我们是不会把最大的拿给你看的。”
他们与卡车并排停下来。卡车跟重型推土机一样大;“陆地巡洋舰”只有卡车的轮胎那么高。在卡车的中间、地面的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矩形气穴发电机,看起来就像特大号柴油发动机,一团四四方方的管子和电线。那块弧形气穴金属悬挂在下面,距离地面有几英尺高。
他们从小车里出来,外面酷热难当。
凌的眼镜上蒙上了一层雾。他用衬衣将雾擦去。
彼得森围着卡车走着。“我可以只要部件不要卡车吗?”
“可以。我们生产了一些可供运输的部件,适合远航集装箱运。但顾客通常用汽车运。”
“我只要部件,”彼德森说道。“你可以演示一下吗?”
“马上演示,”凌说道。他向高高在上的驾驶室里的操作人员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可能要站远一点。”
“等等,”彼得森突然警觉起来,说道,“我以为就我们两个人。那是谁?”
“我兄弟,”凌平静地说道,“他非常可靠。”
“啊……我们站远点吧。”
“从远处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气穴发电机打着了火,发出嘈杂的轧轧声。很快,这种噪音与另外一种沉闷的嗡嗡之声混合在一起,凌觉得在他胸部和骨髓里老是有这个沉闷的声音。
彼得森也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他慌忙向后退去。
“这些气穴发电机是超音速的,”凌解释道,“它产生出一种放射状的对称的气穴场,这种气穴场可以进行调整,以适应不同的焦点,除非我们利用声音,它跟光学透镜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把焦点集中在声音的波束上,控制气穴产生的深度。”他向操作人员挥了挥手,对方点了点头。
气穴金属板降下来,停在地面的上方。这时,声音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沉闷,不过安静多了。他们站立的地面有轻微的颤动。
“天啊。”彼得森说道,向后退去。
“不用担心,”凌说道。“这仅仅是低级的反射。它主要的能源向量是直角,方向是垂直向下的。”
在卡车下面大约四十英尺处,绝壁突然好像变得模糊不清,朦胧不明。一小片一小片云朵般的灰白色烟雾一时间模糊了绝壁,紧接着整个悬崖坍塌下来,轰隆隆地掉进了下面的湖里,跟灰色的雪崩一样。大地被烟尘覆盖。
烟尘散去的时候,凌说,“现在我们给你看看波速是如何聚集的。”
轰隆隆的声音又开始了,这一次,绝壁下面两百英尺甚至更下面的地方变得模糊不清。灰色的沙砾再次塌下来,相当安静地滑进了湖中。
“也可以把焦点集中在侧面吗?”彼得森说。
凌说可以。卡车北部一自码远的悬崖被摇得松松垮垮,再一次坍塌下来。
“我们可以瞄准任何方向,到达任何深度。”
“任何深度?”
“较大一点的可以在一千米深的地方聚焦。不过这样的深度对顾客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对,对,”彼得森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但我们需要波束的威力。”他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够了。”
“真的吗,我们还有好几种技术,给你演示——”
“我准备回去了。”他太阳镜后眼中的含义无法读懂。
“很好,”凌说,“如果你一定要——”
“一定要走。”
回去的路上,彼得森说:“你是从吉隆坡还是从香港运来?”
“从吉隆坡。”
“有什么限制吗?”
凌说道:“你什么意思?”
“超音速气穴技术在美国是受到限制的。没有许可不能出口。”
“我说过,我们用的电子元件是台湾的。”
“有美国技术那样可靠吗,”
凌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彼得森熟悉自己的业务,他就会知道美国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生产这种先进的芯片集的能力。美国的气穴芯片集是在台湾生产的。“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打算向美国出口吗?”
“不是。”
“那就没有任何困难了。”
“你的交货时间?”彼得森说道。
“我们需要七个月的时间。”
“我想能否五个月?”
“可以。但要一笔额外费用。多少套?”
“三套。”彼得森说。
凌心想,为什么有人会需要三套气穴元件。世界上任何一家地质勘查公司都只有一套。
“我一收到你的保证金,”凌说,“就可以下单了。”
“你明天就可以收到我的电汇。”
“我们用船运到哪里?加拿大吗?”
“你会在五个月之内,”彼得森说道,“收到送货指令的。”
正前方,那座由黑川设计的超现代机场的弧形翼高耸入云。彼得森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了。
上了一个坡道,凌说:“我希望你还赶得上飞机。”
“什么?噢,当然。没问题。”
“你回加拿大吗?”
“是。”
凌在国际候机厅前把车停下来,下车后与彼得森握手告别。彼得森肩上挎着他的旅行小包。这是他惟一的行李。
“好吧,”彼得森说,“我要走了。”
“一路平安。”
“谢谢。你也回香港吗?”
“不回,”凌说道。“我要去工厂,准备干活了。”
“就在附近吗?”
“对,在富都。离这儿只有几公里。”
“那好吧。”彼得森挥了挥手,消失在机场大楼里。
凌回到车里,驾车而去。当他下坡的时候,他发现彼得森把手机留在了座位上。他在路边停下车,从肩头向后匆匆看了一眼。但是彼得森已经走了。手机是用廉价的塑料做的,在他手中显得很轻。那是一种预付话费的一次性手机,不是彼得森的主机。
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有一个朋友,也许能跟踪那部电话和里面的电话卡。多搞一点买主的情况,凌想了解得更多一点。所以他偷偷把电话装进口袋,向着北方、他的工厂开去。
3 沙德·泰晤士街
5月21日,星期五
上午11时04分
理查德·马洛里从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说:“是吗?”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头发金黄,小平头,长得像个美国人。他的举止漫不经心,衣着朴实无华:脚上是肮脏的阿迪达斯跑鞋,上身是褪色的海军运动服。他好像要出去慢跑而顺便到办公室看一下似的。
这里是热门的平面造型艺术商店“设计与探索”,位于伦敦塔桥下的旧货市场区巴特勒斯码头,商店办公室的多数职员穿着都很随意。
马洛里是个例外。自从当上老板以来,他总是穿着宽松的裤子,白色的衬衣。尖尖的鞋子虽然对脚是个伤害,却很时髦。
马洛里说:“需要我帮忙吗?”
“我来取个包裹。”那个美国人说。
“对不起,什么包裹?”马洛里说,“如果是敦豪快递的话,秘书会把它送到前台的。”
那个美国人看起来有点恼火:“你不觉得你做得过分了吗?”他说,“把他妈的那个包裹给我。”
“好的,好的。”马洛里说道,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
很显然,那个美国人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于是换成一种较为平静的口吻说道:“这些海报不错,”他指了指马洛里背后的墙壁,“全是你做的吗?”
“我们做的,”马洛里说,“我们公司做的。”
墙上并排贴着两张照片,均是刻板的黑色,上面吊着一个宇宙中的地球,不同的只是上面的文字不一样。
一张写着“救救地球”,下面写着“我们惟一的家园”。
另一张写着“救救地球”,下面写着“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离一边稍远的地方是一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T恤衫的金发模特儿:“救救地球”,摘抄上去的一句话是“让自己看起来充满活力”。
“这是我们发起的一项‘拯救地球’的运动,”马洛里说,“但是他们不买。”
“谁不买?”
“国际保护基金组织。”
他从那个美国人面前走过,沿着后楼梯向车库走去。那个美国人尾随其后。
“为什么不买?他们不喜欢吗?”
“不,他们喜欢,”马洛里说,“但他们让利奥做代言人,用他取代了海报。拯救地球的运动上了电视。”
在楼梯底部,他刷卡之后,门咔嚓一声开了。他们走进大楼下面的小车库。除了通向大街的那个斜坡上有一点亮光透进来之外,车库里其他地方都是黑乎乎的。
马洛里看见一辆货车差不多把斜坡堵死了,心中不快。送货车老是停在那儿让他们烦恼不已。
他转向美国人:“你的车?”
“是的,货车。”他指了指。
“噢,很好,所以那些东西是你的。有人帮你吗?”
“没有。只有我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这些东西很重,”马洛里说,“也许是电线,五十万英尺。有七百磅重,伙计。”
“我能行。”
马洛里走到他的“陆虎”车旁,打开行李箱。美国人吹了一声口哨,货车轰隆隆地开下了斜坡。
司机是个强壮的女人,发型呈锥形,化的妆呈深棕色。
马洛里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人。“
“她什么也不知道,”美国人说,“别管她。她开来了货车。她只是个开车的。”
马洛里转向打开的后备箱。里面放着一堆白色的盒子,上面写着“以太网电缆线(无遮蔽的)”,还有一些印上去的说明。
“让我看一看。”美国人说道。
马洛里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堆拳头大小的非常细的线圈。每个线圈都用收缩性薄膜包着。
“正如你看见的那样,”他说,“这是尺度索,用于反坦克导弹。”
“是吗?”
“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就是之所以要这样包装的原因。一个线圈一颗导弹。”
“我不想知道这些,”美国人说,“我只是个送货的。”
他走过去,打开货车后门,开始搬那些盒子,一次一个。马洛里帮他搬这些盒子。
美国人说:“那个人还跟你说了别的吗?”
“实际上,他说了,”马洛里说,“他说有人买了五百颗剩余的‘华沙条约’火箭,名叫‘热火’或‘热线’之类的。没有弹头或其他的东西,只有躯干。蹊跷的是,它们是以有毛病的尺度索的名义卖出去的。”
“我没有听说过件事。”
“他是那么说的。导弹是在瑞典买的。我想是哥德堡,然后用船运来的。”
“你似乎很担心。”
“我不担心。”马洛里说。
“你好像担心被搅进什么事情里面。”
“不是我。”
“你肯定吗?”美国人说。
“当然肯定。”
大部分盒子都搬到了货车上。马洛里开始汗流浃背。那个美国人好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然后说,“告诉我,他长什么样,那个人?”
马洛里心里很清楚,不能回答那个问题。他耸了耸肩,“一个小伙子。”
“是个美国人吗?”
“我不清楚。”
“是不是个美国人你都不知道?”
“我对他的口音没有把握。”
“为什么?”美国人说。
“他可能是加拿大人。”
“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
“我听他说起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穿高跟鞋和紧身裙的性感女人。”
“换成我,我也会注意这样一个女人的。”马洛里说。
“你不会是……把她遗漏了吧?”他又怀疑地瞅了他一眼。“把她据为己有了?”
马洛里注意到美国人臀部后面鼓鼓的。是枪吗?可能。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不管那个人是谁。”
“是。”
“如果你问我。”那个美国人说,“我首先会想为什么有人需要五十万英尺的反坦克导弹电线。我的意思是,有什么用?”
马洛里说,“他没有说。”
“而你只是说,‘好吧,伙计,五十万英尺的电线,留给我吧。’没有向他提一个问题?”
“你似乎把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马洛里大汗淋漓地说。
“我有一个理由,”美国人说。语气中有些不祥的预兆。“我告诉你,朋友,你告诉我的那些,我不想听。”
最后一只盒子搬到了货车上。马洛里向后退了几步。美国人砰的关上一扇门。接着关上第二扇门。第二扇门关上的时候,马洛里看见司机站在那儿。那个女人。她一直站在门后。
“我也不喜欢。”她说。她身穿士兵担任杂役时穿的那种工作服,松弛垂落的裤子,绑带子的高统鞋,宽大的绿色夹克衫,戴着厚重的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等一等。”美国人说。
“把你的手机给我。”她说,然后伸手去接。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好像握着一支手枪。
“为什么?”
“给我。”
“为什么?”
“我想看看。这就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
“给我。”
美国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她没有去接手机,反而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过去。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伸出背后那只手,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迅速抓住他的脖子,然后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好像要把他掐死。
他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开始挣扎。“你想干什么?”他说。“你要干——嘿!”他挣脱开她的手向后跳去,好像被火烧了一般。“那是什么?你刚才都干了什么?”
他摸了摸脖子。血液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只不过几滴而已。手指上有些许红色,不过,几乎看不出来。
“你刚才做什么了?”他说。
“什么也没做。”她脱掉手套。马洛里看见她脱手套时小心翼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手套里,她不想去碰。
“什么也没做?”美国人说,“什么也没做?他娘的!”他突然转身,沿着斜坡向外面的大街跑去。
她平静地看着他离去,然后弯下腰,拾起手机,放进口袋,转向马洛里。“回去干活吧。”
他踌躇不决。
“你干得很好。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走吧。”
马洛里转身走到后楼梯门口。在他身后,他听见那个女人重重地把货车门关上的声音,他向后看了看,只见货车加速爬上斜坡,驶入了阳光刺目的大街。货车向右转了个弯,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办公室,他的助理伊丽莎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为新款“东芝”牌超轻型电脑做广告的模型。拍摄时间就在明天,需要最后检查一遍。他马马虎虎地看了一下模板;马洛里无法集中注意力。
伊丽莎白说:“你不喜欢?”
“不是,这些模板很好。”
“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我只是,嗯……我的胃。”
“喝姜茶,”她说,“最合适。我去泡一点儿吗?”
他点点头,她离开了办公室。他看着窗外。
马洛里的办公室是欣赏泰晤士河以及左边塔桥的绝佳位置。桥被重新漆成了淡蓝色和白色(是原来就是如此,还是突然冒出的一个馊主意?),看到它,他感觉很好。莫名其妙地他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他走到窗前,站在那儿看着那座桥。他想起最要好的朋友曾经问他愿不愿意为环保事业伸出援助之手,那时听起来好像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精彩的生活需要一些神秘,需要一点儿勇气。有人向他许诺,这件事不会涉及任何暴力行为。马洛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害怕。
但他现在害怕了。他的双手哆嗦不止。他盯着窗外,双手插在口袋里。
五百颗导弹?他暗暗想道,五百颗导弹!他陷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地?
接着,慢慢地,他意识到自己听到了警报声,红灯在大桥的栏杆上闪烁着。
大桥上发生了意外。从警察和营救车辆的数量来判断,是个严重事故。
一个有人员伤亡的事故。
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心慌意乱,于是离开办公室,向码头走去。他匆匆向大桥赶去,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红色双层巴士上层的游客们惊恐万状地用手捂着嘴巴向下观望。马洛里推开巴士前的人群,近得可以看见五六个护理人员蹲在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旁。在他们头顶上方,站着粗壮的巴士司机,他正泪流满面地说自己什么也来不及做,那个人在最后一瞬走到汽车前。他一定是喝醉了,司机说,因为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下去的样子。
马洛里看不见那具尸体,警察挡住了他的视线。人群几乎鸦雀无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后来,一个警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护照——一本德国护照。谢天谢地,马洛里想,心里一阵宽慰。一个护理人员走开之后,马洛里看见了受害人的一条腿——褪色的黑色运动服,脏兮兮的阿迪达斯跑鞋,正浸泡在鲜血之中。
他感到一阵恶心,转过脸推开人群。一张张脸越过他盯着前方,或无动于衷,或烦躁不安。但是没有人看他一眼。所有的人都看着那具尸体。
除了一个人,他一袭黑衣,打着领带,像个行政官员。他直视着马洛里。马洛里与他的目光相遇。那个人轻轻地点了点头。马洛里未做任何反应。他只是推开最后一拨人,逃也似的跑下台阶。回到办公室,他意识到,不知怎么地,他的生活,已经以他不太明白的方式,永远地改变了。
4 东京
6月1日,星期二
上午10时01分
国际数据环境联盟设在与庆应义塾大学校园相邻的一座矮小的砖房内。对不注意的人来说,国际数据环境联盟是这所大学的一部分,甚至也挂着那枚盾形纹徽(“剑比钢笔强”),但实际上,它是独立的。小楼的正中是一个小型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一个讲台、两排椅子,每排有五把椅子,椅子前面是一个屏幕。
早上十点,国际数据环境联盟主任明瞳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个美国人进来,坐下。那个美国人是个大个子,虽然不是太高,但肩膀和胸部均很厚实,像个运动员。尽管身材魁梧,但他动作灵活、从容。紧跟着他进来的是个尼泊尔人,皮肤黝黑,神态机警。他在美国人后面靠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讲台上,明瞳向他们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镶着木板的房间里慢慢地暗下来,以便让眼睛适应这样的黑暗。四周的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巨大的平板屏幕。其中几块屏幕从墙体里平稳地滑了出来。
最后,正门合上,咔嚓一声锁住了。这时,明瞳开口了。
“早上好,科内尔先生。”在主屏上用英语和日语写着“明瞳”。“早上好,塔帕先生。”明瞳轻轻地打开一台非常小巧、非常薄的银灰色手提电脑。“今天,我要介绍一下二十一天来的数据,二十分钟前刚刚更新。这些数据是我们共同的项目‘阿卡迈树’的调查结果。”
两位来宾点点头。科内尔满怀期待地微笑着。他也应该满怀期待,明瞳心想。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可能看到这样的介绍。因为明瞳的机构在电子数据的收集和处理方面首屈一指。
现在图像出现在屏幕上,一个接一个地闪现。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公司的标识:绿色的树,白色的背景,文字是:阿卡迈树数字网络解决方法。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名字和图案,是因为它们跟现实中的网络公司及其标识相似。在过去两年中,阿卡迈树的服务器网络实际上包含着精心设计的陷阱。他们编入了商界和学术界确立的多层次安全网络系统蜜网①。这使他们能够以百分之八十七的成功率从服务器跟踪到用户。他们从去年开始给网络装上诱饵,刚开始是普通的信息,然后是少量真正有重要价值的信息。
【① Honeynet,黑客用来入侵系统的工具,包括设计好的网络系统。——译者注。】
“我们的网址反映了生物学、应用物理学、生态学、土木工程学和生物地理学。”明瞳说,“为了吸引专业人士,我们提供了典型的数据,包括在地震的记录中使用炸药的信息,建筑物抗振动和地震伤害的稳定性测试,以及在我们海洋研究的网址中,关于飓风恶浪和海啸的数据等等。你们对此都很熟悉。”
科内尔点点头。
明瞳继续说道,“我们知道我们有一个四处散布谣言的敌人,一个聪明的敌人。使用者通常在网络保姆防火墙后操作,或者使用美国在线上青少年的账户,让别人以为他们只是青少年黑客。但事实绝不是那样。他们是精心组织、有耐心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最近几周,我们对此的了解多了一些。”
屏幕上出现了一系列名单。
“在一堆网址和讨论小组中,我们的系统程序发现那些专业人士感兴趣的话题有以下几类:
丹麦的奥尔胡斯
氩氧驱动
澳大利亚军队史
沉箱防波堤
气穴现象(立体)
网络加密
有限的破坏
水灾的消解
高压绝缘体
夏威夷的希罗
海中央中继网络
太平洋教会日志
国家地震信息中心
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
网络数据加密
钾氢氧化钠
亚利桑那州的普雷斯科特
地质学的地震信号
有一定形状的爆炸物(定时炸弹)
新海2000潜艇
固体火箭推进混合剂
毒素与神经毒素
导引线射弹
“这是一份神秘的清单,它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明瞳说,“但是,我们有办法识别电脑黑客和技艺高超的上网者。这些人就是那些攻击防火墙、设置特洛伊病毒和野蜘蛛之类的人。许多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寻找信用卡的信息。”他轻轻地敲了敲手提电脑,上面的图像变了。
“我们把所有这些话题加到了蜜网之中,最后还把现成的研究数据加了一点点,发给澳大利亚、德国、加拿大和俄罗斯科学家的电子信箱里。许多人被吸引过来,我们看着他们在网上来来往往。最后我们整理出一个复杂的北美中心——多伦多、芝加哥、安阿伯、蒙特利尔——甚至还延伸到美洲东西海岸以及英国、法国和德国。这是一个最重要的恐怖团体。他们也许已经杀害了巴黎的那个研究人员。我们正在等数据,但是法国当局可能……比较慢。”
科内尔第一次开口说话了。“现在说的扇区是什么啊?”
“蜂窝小区业务量正在加快。电子邮件重重加密。很清楚,一项遍及全球、非常复杂和极为昂贵的计划正在进行之中。”
“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
“还不知道。”
“那么你最好跟踪资金的来源。”
“我们正在这样做。到处这样做。”明瞳冷酷地笑笑,“鱼儿上钩是迟早的事情。”
5 温哥华
6月8日,星期二
下午4时55分
纳特·达蒙挥笔签完那份文件:“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被邀在一份不泄密协议书上签字。”
“我感到吃惊,”那个穿着一身闪闪发亮的衣服的人拿回文件时说道,“我认为这是标准的程序。我们不想把自己的财产信息泄露出去。”他是一名律师,正陪着他的客户。客户是个戴眼镜、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上身穿一件工作时穿的衬衣,下身穿条牛仔裤。这位客户说他是石油地质学家,达蒙信以为真。当然,他看起来与跟他打过交道的那些石油地质学家一模一样。
达蒙的公司名称为“加拿大海洋遥感科技公司”,位于温哥华一间窄小狭促的办公室里。达蒙向全世界的顾客出租用于海洋研究的潜艇和远距离潜艇。这些潜艇不属于达蒙,他只是负责出租。他的潜艇遍及世界各地——横滨、迪拜、墨尔本和圣地亚哥。潜艇有大有小,大的长五十英尺,船员六人,能够周游世界;小的仅一人,还有更小的,在补给船上便可遥控。
达蒙的顾客是能源和采矿公司,这些公司利用潜艇从事海底探矿或者检查近岸钻探设备以及钻探平台的情况。他的公司是一个专业公司,那间矮小的办公室位于船舶维修厂后面,没有多少人光顾。
然而,下午快关门的时候,两个男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律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而那个顾客只给了达蒙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地震服务公司,还有一个卡尔加里的地址。这就很有意思了:卡尔加里是一个大城市,有很多碳氢化合物公司。加拿大石油、壳牌和森高能源公司都在那儿,还有很多公司也在那儿。几十家私营咨询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搞探矿,做研究。
达蒙从他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小模型。这是一个极小的白色潜艇,顶端有保护罩。他把模型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根据你们的需要向你们推荐的,”他说。“遥感蝎子是四年前在英国建造的。配备两名船员。柴油机、电力闭合循环氩驱动。它在水中的耗氧是百分之二十,氩是百分之八十。技术可靠,已经经过证明:钾氢氧化物洗涤器,两百伏电压,可操作深度两百英尺,潜水时间三点八小时。如果你知道日本‘新海2000’潜艇的话,它相当于这种潜艇,或者‘水下之星80’。‘水下之星80’世界上只有四台,均被长期租用。蝎子是一台极好的潜艇。”
那两个人点点头,互相看了看。
“外部是什么样的操纵器?”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说。
“这要根据深度来定,”达蒙说,“在较浅的地方——”
“比如两千英尺。有什么样的外部操纵器?”
“你们想在两千英尺的地方收集样品吗?”
“实际上,我们要在海底放一些监控装置。”
“我明白了。比如无线电接收装置?向水面发送数据?”
“差不多。”
“这些装置有多大?”
络腮胡男子把两手分开:“大约这么大。”
“多重?”
“噢,我拿不准。也许两百磅吧。”
达蒙掩饰住他的吃惊。通常,石油地质学家都非常清楚自己要放什么。它确切的尺寸,确切的重量,确切的特殊引力,等等。而这个人却含糊不清。也许达蒙患上了妄想症。他继续说,“这些传感器是为了地质工作吗?”
“基本上是。首先我们需要关于海洋水流、海水流速、海底温度等诸如此类的信息。”
达蒙想,干什么用,他们为什么需要水流的信息?当然,他们也许要下沉一座塔,但是没有人需要到两千英尺以下的水下去傲。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
“嗯,”他说,“如果你想放置外部装置,在潜水之前,你必须把它们固定在潜艇的外部。潜艇两边的架子——”他指着模型“——就是干这个用的。一旦你进入深水区,你可以选择两只遥控手臂来放置这些设备。你说的外置设备有几件?”
“有好几件。”
“多于八件吗?”
“噢,是的。差不多。”
“啊,你们说的是多次潜入,在任何一次特定的潜水中,你们只能带八个或十个外置设备。”他唠叨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他们的脸,想搞清楚他们冷漠的表情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们想租四个月,从当年的八月份开始。他们想让达蒙把潜艇和补给船运到莫尔兹比港和新几内亚岛。然后到那儿去取。
“你去的地方不同,需要的航海许可证也不同——”
“我们以后再来考虑这件事。”那个律师说。
“潜艇上的工作人员——”
“这件事我们也可以以后考虑。”
“它是合同的一部分。”
“那就把它写进去吧。怎么都行。”
“租期结束时你会把补给船开到莫尔兹比港吗?”
“是的。”
达蒙在台式电脑前坐下来,开始填写估价表。总共有四十三大类(不包括保险)需要填写。他终于算出了最后的结果。“五十八万三千美元。”他说。
那两个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们只是点了点头。
“预付一半。”
他们又点了点头。
“另一半在你们到莫尔兹比港取货之前由第三者保存。”他对老主顾从来不提这样的要求。但是由于某种原因,这两个人使他心神不安。
“好吧。”律师说。
“另加百分之二十的意外事故费用,需提前支付。”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现在他试图让这两个家伙离开。但不奏效。
“好吧。”
“好,”达蒙说。“好了,如果你们想在签字之前跟你们代表的公司谈一谈——”
“不用。我们现在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其中一个人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达蒙:“告诉我,你是否满意。”
这是一张二十五万美元的支票。开自地震服务公司,可支付给加拿大海运。
达蒙点点头,说“满意”。他把支票和信封放在桌上潜艇模型的旁边。
其中一个人说道,“你介不介意我做几个记录?”然后他拿起信封在上面胡乱地写着。
他们走了之后,达蒙才意识到他们把支票给他之后就把信封拿走了。因此上面没有留下指纹。
难道他真的患上偏执狂了吗?
第二天早上,他这么想。去加拿大丰业银行存那张支票时,他顺便拜访了一下银行经理约翰·金,要他查一查地震服务公司账户上是否有支票上写的那么多钱。
约翰·金说他立刻去查。
6 斯坦菲德利斯
8月23日,星期一
凌晨3时02分
天啊,太冷了。乔治·莫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陆地巡洋舰”上下来。这位巨富慈善家一边跺着脚,一边戴手套,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此时是凌晨三点钟,天空中闪耀着红光和落日的黄色条纹。寒风在冰岛内陆崎岖阴暗的平原上肆虐。单调的灰白色云朵低悬于绵延数英里的火山岩上空。
冰岛人喜欢这个地方。莫顿不明白为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正前方是堵巨大的、弯曲的、被污物覆盖的积雪和岩石壁,一直延伸到群山后面。这就是斯诺拉尤库,巨大的瓦特纳冰原的一岬,欧洲最大的冰帽。
开车的是一个研究生,他从车上下来,兴奋地拍了拍手:“不错,挺暖和的。你们真走运,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八月之夜。”
他身穿一件T恤衫、徒步旅行时的短裤和一件浅色的背心。莫顿尽管穿了一件软毛背心,一件棉质防风衣和一条厚重的裤子,但仍然觉得冷。
其他人从后座上走下来时,他回头看了看。
精瘦、额头上布满皱纹的尼古拉斯·德雷克穿着衬衫,打着领带,风衣下是一件斜纹软呢运动服,寒风打在他身上使他有些畏缩。德雷克稀疏的头发、镶金边的眼镜以及那内敛的、不以为然的举止,都向人们传递着他着意培养的一种学者的品质。他不希望别人认为他还是以前的他,那个极为成功的诉讼律师。退休后他成了美国一个重要的激进分子组织——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主席。过去十年来,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
接着,年轻的彼得·埃文斯轻快地跳下汽车。埃文斯是莫顿最年轻的律师,也是他最喜欢的律师。埃文斯二十八岁,是哈斯勒和布莱克洛杉矶公司年纪较小的合伙人。因此,即使在这样的深夜,他仍然兴高采烈、热情四溢。他穿一件巴塔哥尼亚羊毛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除此之外,其他方面看不出来天气对他有什么影响。
他们在洛杉矶乘坐莫顿的“湾流”G5喷气式飞机于昨天早上九点到达凯夫拉维克机场。他们谁都没有睡觉,可他们谁也不累。即使莫顿也是如此,尽管他已六十五岁了。他一丁点儿疲乏之感都没有。
只是觉得冷。
莫顿拉上皮夹克的拉链,跟着研究生走下那座岩石遍布的小山。
“夜晚的光给你能量,”那个研究生说,“夏天,埃纳森博士每天晚上的睡眠时间从来没有超过四个小时。我们也没有。”
“埃纳森博士在哪儿?”莫顿问。
“就在下面。”那个年轻人指着左边远处。
起初,莫顿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后来他终于看见了一个红点,发现那是一辆车。这时,他终于明白冰川有多大了。
他们走下小山后,德雷克与莫顿并肩而行。“乔治,”他说道,“你和埃文斯可以到周围随便看看。让我单独跟佩尔·埃纳森谈一谈。”
“为什么?”
“如果有那么多人站在旁边,我想他会感到不自在。”
“难道我不是资助他的研究的人吗?”
“当然是,”德雷克说,“但我不想过分强调这一点。不想让佩尔感到受了伤害。”
“我不明白你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只想向他指出利害关系,”德雷克说。“帮助他看到这是怎么回事。”
“坦白地说,我希望听到这场讨论。”莫顿说。
“我知道,”德雷克说。“但这很微妙。”
他们靠近冰川的时候,莫顿明显感觉到风中的寒意。气温下降了好几度。他们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七个宽大的茶色帐篷排列在红色的“陆地巡洋舰”附近。从远处看,这些帐篷和冰原融成了一体。
从帐篷里出来一个高大、白肤金发的男人。佩尔·埃纳森张开双臂,大声喊道,“尼古拉斯!”
“佩尔!”德雷克向前跑去。
莫顿继续向山下走去,对被德雷克支开的不满显现于色。埃文斯追上他与他肩并肩走着。
“我才不想这该死的什么旅游呢。”莫顿说。
“噢,我不知道,”埃文斯看着前方,说。“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要有趣得多。”
这时,从另一个帐篷里走出三个身着黄褐色衣服的年轻女郎,个个金发碧眼,漂亮动人。他们向初来乍到的人挥了挥手。
“也许你说得对。”莫顿说。
彼得·埃文斯知道,尽管他的当事人乔治·莫顿对凡是与环境有关的事情都感兴趣。但他对漂亮的女人更感兴趣。的确是这样,他匆匆地见过埃纳森之后,就高高兴兴地被叶娃·琼斯多蒂尔带走了。
叶娃·琼斯多蒂尔身材高挑健美,留着白金般的短发,焕发着迷人的微笑。她是莫顿喜欢的那种类型,埃文新心想。她看起来跟莫顿漂亮的助手莎拉·琼斯很相像。他听见莫顿说,“我不知道有这么多女性也对地质学感若趣。”
莫顿和埃文斯向着冰川的方向渐行渐远。
埃文斯知道他应该陪着莫顿。但莫顿也许想独自走这一段路。更重要的是,埃文斯的公司也是尼古拉斯·德雷克的公司,德雷克到底在干些什么使他有些烦忧。并不是说那些违法或者不道德的事情。德雷克可有些傲慢专横,他做的那些事情可能会造成日后的尴尬。所以埃文斯在那儿站了片刻,不知道何去何从,该跟哪个人走。
这时,德雷克为他作出了决定,正要跟埃纳森一起走进大帐篷的德雷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让他走开。
埃文斯接到了暗示,向莫顿和那个女孩解春吞地走过去。
叶娃正在喋喋不你,冰岛上百分之十二的地方是怎样被冰川覆盖,在某些冰川活火山是怎样从冰天雪地里喷薄而出。这块冰川,她一边说,一边向上指了指,属于巨涌冰川,因为它有快速前进和后退的记录。她说,这块冰川现在以每天一百米的速度向前推进——相当于一个足球场的长度,而且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有时,风停下来的时候,你可以听见它嘎嘎前行的声音。在过去几年里,这块冰川移动了十多公里。怎不久阿斯底斯·斯芬斯多蒂尔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阿斯底斯·斯芬斯多蒂尔可能是叶娃的妹妹。她对埃文斯的注意有点谄媚的味道,问他的旅途怎么样,喜不喜欢冰岛,他要在冰岛逗留多久。最后,她说她通常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的办公室工作,当天就要回去。埃文斯意识到她来这里实际上是为了工作。赞助商来拜访埃纳森,而埃纳森安排了这次难忘的访问。
叶娃解释说虽然巨涌冰川极为普遍——阿拉斯加每年有几百块——但其涌动的机制却不为人知。间歇性前进和倒退冰川的情况各不相同,其机制也无人知晓。“还有很多需要研究和学习。”她说着,笑容满面地看着莫顿。
这时,他们听见从帐篷里传来喊叫声和许多下流话。埃文斯先行告辞,向帐篷走去。莫顿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尾随其后。
佩尔·埃纳森愤怒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拳头“我告诉你,不行!”他咆哮道,挥拳砸往桌子上。
德雷克站在他对面,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佩尔,”他说,“我是要你考虑考虑实际情况。”
“你不是!”埃纳森说,再一次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实际情况就是你不想让我发表。”
“喂,佩尔——”
“实际情况是,”他说,“冰岛的头五十年比后五十年暖和,跟格陵兰岛一样。实际情况就是,在冰岛,1930年以后,由于夏天的温度上升了零点六摄氏度,大多数冰川部分融化了,但从那以后气候开始变冷。实际情况就是,自从1970年以来,这些冰川一直在不停地向前移动。它们收复了一半先前失去的领地。就在此时,有十一块冰川正在涌动。这就是实际情况,尼古拉斯!我所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没有人说你说的不是事实,”德雷克扫了一眼刚刚赶到的几个人,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是在跟你讨论你的论文的措辞,佩尔。”
埃纳森举起一张纸:“是啊,你只是建议某些措辞——”
“只是建议而已——”
“那是歪曲事实!”
“佩尔,尽管我对阁下推崇备至,但我认为你这是夸大——”
“我夸大事实?”埃纳森转向众人,念道,“这是他希望我说的话:全球变暖的威胁融化了世界上的冰川,冰岛也是如此。许多冰川正在急骤缩小,虽然与此相矛盾的是,有些却正在扩大。”但是气候变化出现极端情况时,其原因似乎都是由于……嗒嗒……嗒嗒……嗒嗒……他扔下那张纸。“这完全不是事实。”
“这只是你开头的一段。其余部分会详细解释的。”
“开头的段落都不真实。”
“当然真实。它指的是‘气候变化的极端情况,没有人可以反对这样模糊的措辞。’”
“最近出现的极我情况。但冰岛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那就拿掉‘最近’两个字。”
“这不恰当,”埃纳森说,“因为这一段的含义是我们正在观察二氧化碳、甲烷等导致温室效应的气体对全球变暖产生的影响。而实际上我们观察的是局部的气候形态。冰岛的气候形态相当特殊,与全球气候形态不太可能有任何联系。”
“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开头这一段会被北冰洋的研究者边们看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认为本山或者斯古若松识不破个中玄机吗?希克斯,渡边,井坂村也不会识破?他们会嘲笑我没有原剐。他们会说我想当然。”
“但有一些别的考虑,”德雷克安慰道,“我们必须意识到提供虚假情报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受到工业界——石油业、汽车制造业的资助——他们会抓住报告中的冰川会扩大来反对全球变暖这一事实。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他们抓住其中一点,便可颠倒黑白。”
“怎样使用这些信息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关心的是尽自己所能报告事实真相。”
“高尚之极,”德雷克说,“也许并不那么实用。”
“我知道。你们通过莫顿先生把资金带到这里来,我还没有忘记这一点吧。”
“不,不,佩尔,”德雷克急忙说,“请不要误解——”
“我太清楚了。他在这里干什么?”埃纳森狂怒道,“莫顿先生?你赞成德雷克先生让我做的事情吗?”
正在这时,莫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掩饰住自己脱身后的快慰,啪的一声将手机打开。“莫顿。喂,是,约翰。你在哪儿?温哥华?你那儿是几点钟?”他用手捂着话筒,“约翰·金,他在温哥华,丰业银行。”
埃文斯点点头,虽然他并不清楚约翰·金是谁。莫顿的资金运作相当复杂;他了解全世界的银行家们。莫顿转身,走到帐篷的另一端。
大家难堪地沉默着。埃纳森盯着地板,吸了一口气,余怒未消。那些金发女人佯装干活,慢吞吞地翻着手里的文件。德雷克两手插在衣袋里,两眼望着天花板。
这时,莫顿笑起来:“是吗,我没有听说过,”他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他向后看了一眼其余的人,又转过身去。
“一点也没有,”埃纳森淡淡地说,“我们彼此太了解了。如果你们不想再支持我们,那就请便吧。”
“没有人说不支持你们……”
“时间是检验的标准。”他说。
这时,只听莫顿说道:“什么?他们干了什么?存了什么?多少钱——?啊,约翰。筒直难以置信。”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出帐篷。
埃文斯匆匆跟了出去。
现在天更亮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试图穿透低垂的云层。莫顿爬上斜坡时,还在电话里说个没完。他大声地说道,但说出来的话很快消失在风中,即使埃文斯跟在后面也听不见。
他们来到那辆“陆地巡洋舰”旁,莫顿低下身子,用它来躲避寒风。
“天啊,约翰,我在那儿有法定的债务吗,我的意思是——不,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组织?行星基金之友?”莫顿询问地看看埃文斯。埃文斯摇了摇头,大部分环保组织他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行星基金之友”。
“这个组织设在哪里?”莫顿说,“圣何塞?加利福尼亚?噢,天啊。哥斯达黎加那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他把握着手机的手做成环状置于耳背,“行星基金之友,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
埃文斯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莫顿说,“我的律师也没有听说过。我不记得——不,爱德,如果是二十五万美元的话,我会记得的。支票是哪里签发的?我知道了。我的名字在哪里?我明白了。好的,谢谢。对,我会的,再见。”他轻轻把手机关上。
他转向埃文斯。
“彼得,”他说,“拿个本子做记录。”
莫顿飞快地说着。埃文斯潦草地写着,尽力跟上他的速度。故事很复杂,他尽量完整准确地把它记录下来。
温哥华丰业银行的经理约翰·金接到一个名叫纳特·达蒙的顾客的电话,纳特是本地一名出租潜艇的商人。达蒙把卡尔加里一家名叫地震服务的公司开过来的支票存入银行时,发现这张支票的账户上没有钱。由于这是一张三十万美元的支票,达蒙很紧张,是谁开的这张支票,他要金查一查。
约翰·金在美国查这张支票是不舍法的,但开票银行在卡尔加里。他有一个朋友在那儿工作。他了解到这家地震服务公司账号的地址其实是个邮政信箱。这个账户不很话跃,每隔几个星期会从同一个地方接受汇款:行星基金之友,地址是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
金给那儿打了一个电话。就在这时,他的屏幕上显示:支票上有钱了。金打电话问达蒙是不是要停止追查,达蒙说继续,查它个水落石出。
金与他在圣何塞卡塔戈农业信贷银行工作的米古·沙雷简短地谈了一下,沙雷说他收到过摩利业风力联合会通过大开曼岛的一家私人银行安斯巴赫(开曼)有限公司的一笔电子存款。他知道的就这些。
十分钟后,沙雷把电话打了回来,他说他在安斯巴赫查了一下,发现一笔电汇记录,是由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三天前付到摩利亚账户上的。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在“留言栏”内注明,这笔钱是“G·莫顿研究基金”。
约翰·金给他的温哥华顾客纳特·达蒙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这张支票是干什么的。达蒙说是租用一只可供两人乘坐的小型研究潜艇的费用。
金想这实在有趣,于是就给他的朋友乔治·莫顿打了个电话,准备跟他开个玩笑。并问他为什么要租潜艇。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莫顿对此一无所知。
埃文斯做完记录,说,“这是温哥华那家银行的经理告诉你的?”
“是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因为这其中包含着很多信息。”埃文斯说。他对加拿大银行的规定一无所知,就更谈不上哥斯达黎加的了。但他认为莫顿所描述的银行间会自由地交换信息这一点不太可能。即使温哥华的那个经理所言不虚,那他也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埃文斯做了一个继续调查的记号。“你知道那个握有你二十五万美元支票的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吗?”
莫顿摇摇头:“从来没有听说过。”
“所以你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二十五万美元。”
莫顿摇摇头:“我把我上星期做的事情告诉你吧,”他说。“我给了尼古拉所·德雷克二十五万美元,以弥补他那个月经费上的不足。他告诉我,西雅图的一个主要赞助商出了问题,一个星期过去了,赞助还没有到。德雷克以前也要我帮过他一两次。”
“你认为这笔钱最终去了温哥华?”
莫顿点点头。
“你最好问问德雷克。”埃文斯说。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德雷克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哥斯达黎加?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我的天啊,我无法想像。”
埃文斯说:“你知道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吗?”
“知道,”德雷克说道。“他们很优秀。我们密切合作完成了一系列工程——沼泽地工程、尼洛尔的虎丘工程、苏门答腊岛的多巴湖保护区。我能想到的惟一一件事情是,乔治的支票不知怎么错误地存入了另一个账户。要不就是……我也不知道是我么回事。我必须给办公室打个电话。但加利福尼亚现在已经很晚了。只好等到明天早晨再说了。”
莫顿盯着德雷克,一言不发。
“乔治,”德雷克说,随即转向他,“我相信这一定会使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即使这真的是一个错误——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这样——那这也是一笔处理不当的巨款。我觉得非常可怕。但错误已经发生了。特别是你像我们一样雇了那么多不付报酬的志愿人员。但你和我是多年的好友。我想让你知道,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当然,我会负责立刻找回这些钱。我向你保证,乔治。”
“谢谢。”莫顿说。
所有的人都上了“陆地巡洋舰”越野车。
越野车在贫瘠的平原上颠簸前行。“他妈的,那些冰岛人顽固不化。”德雷克盯着窗外说道,“他们也许是世界上最固执的人了。”
“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你的意思?”埃文斯说。
“是的。”德雷克说。“我无法让他明白,科学家再也不能那样高傲了。他们不能说,‘我只关心研究,不关心研究出来的东西被如何使用。’这种说法已不合时宜,是不负责任的,即使在看似模糊不清的冰川地质领域,这样说也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不管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处在一场战争之中——一场信息与反信息的全球战争之中。这场战争有许多战场。报纸、电视、科学杂志、网页、会议、教室——甚至法庭,都是战场。”德雷克摇了摇头,“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财力上,我们都占优势。如今,环保是大卫挑战歌利亚,歌利亚就是安万特制药和阿尔卡特通讯,哈门那医疗电子公司和通用电器公司,英国石油公司,拜尔,壳牌和葛兰素威康——它们是全球性的大公司。这些公司是我们这颗行星的死敌,而佩尔·埃纳森跑到他的冰川上不负责任地说什么没有战争。”
彼得·埃文斯坐在德雷克身边,同情地点点头。虽然,事实上,德雷克说的很多话他都不敢苟同。这位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头头是个有名的夸大不实的人。德雷克有意忽略了这一事实,即他名下的几家公司每年都向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大量捐款,公司的三个老总实际上都是德雷克顾问委员会的成员。虽然这些公司参与进来的原因颇有争议,但现在的许多环保组织都是如此。
“嗯,”莫顿说,“也许佩尔以后会重新考虑的。”
“我表示怀疑,”德雷克郁郁地说道,“他生气了。我很抱歉,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但我们要坚持下去,迎着困难干下去,打一场漂亮的战争。”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
“他妈的那些女孩子真漂亮,”莫顿说,“不是吗,彼得?”
“是,”埃文斯说,“很漂亮。”
埃文斯知道莫顿是想活跃车里的气氛。但德雷克宁愿不要这样的气氛。这位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头头愁眉苦脸地盯着单调的风景,对着远处的雪山悲哀地摇了摇头。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埃文斯与德雷克和莫顿旅行了许多次。通常,莫顿都能使他周围的人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包括阴沉烦躁的德雷克。
但最近德雷克变得前所未有的悲观。埃文斯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几周前,他当时想德雷克家里是不是有人生病了,或者碰上了什么烦心的事情。但似乎不是。至少,人们什么也没有议论。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常常热闹非凡;他们搬进了贝弗利山一栋漂亮的新大楼里。集资热情空前高涨;他们正规划着各种场面的广告、新项目和研讨会,包括两个月后就要召开的“气候突变会议”。然而,尽管取得了这些成功——或者,因为这些成功——德雷克似乎比从前更加痛苦。
莫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对此不屑一顾。“他是个律师,”他说,“你能指望些什么?算了吧。”
他们到达雷克雅未克时,阳光明媚的天气变得潮湿寒冷。凯夫拉维克机场正在下冰雹,他们不得不等着白色的“湾流”喷气机机翼上的冰雹融化。
此时正值美国的午夜,埃文斯溜到飞机棚的一角,给香港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他讲了发生在温哥华的那件事。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方紧接着这样回答,“没有银行会泄露这样的信息,即使给另一家银行也不会。在这个系统中的某个地方,有一个STR。”
“STR?”
“就是可疑转账报告。如果一笔钱被怀疑用于贩毒或者恐怖活动,这个账户就会被做上标记。从那时开始,账户被跟踪。跟踪电子转账有几种方式,即使经过严密加密也不例外。但银行经理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吗?”
“绝对不可能。要看跟踪报告你需要国际执法信任状。”
“所以这位银行经理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
“恐怕是这样。这里面还有内幕,应该是警察之类的,是你还不知道的一些人。”
“比如海关关员或者国际警察组织?”
“诸如此类吧。”
“他们为什么会通知我的当事人?”
“我不知道。但这不是一个意外事件。你的当事人有没有激进倾向?”
一想到莫顿,埃文斯就想笑:“绝对没有。”
“你肯定吗,彼得?”
“啊,是的……”
“因为,有时候,这些腰缠万贯的捐资人通过支持恐怖组织解闷或者证明自己有理。爱尔兰共和军就是这样的。波士顿的富人们几十年来都在支持恐怖组织。但时过境迁,他们不再是为了消遣。你的当事人应该小心才是。如果你是他的代理律师,你也应该小心。我不想去监狱看你,彼得。”
电话挂断了。
7 去洛杉矶
8月23日,星期一
下午1时04分
乘务员把伏特加酒倒进莫顿的大刻花玻璃杯里。
“别放冰块了,宝贝。”莫顿把手举起来,说道。
他们正向西飞行。此时正飞临格陵兰上空,在他们下面苍白的阳光里格陵兰岛是一大片苍茫的冰天雪地,阴云密布。
莫顿和德雷克坐在一起,谈论着格陵兰的冰帽会怎样融化,北极冰雪会以怎样的速度融化,加拿大的冰川正在缩小。
莫顿啜了一口伏特加,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冰岛有点反常?”
“噢,是的,”德雷克说。“反常,在其他地方,冰川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融。”
“有你的支持太好了,尼克。”莫顿把手放在德雷克肩上,说道。
德雷克笑了笑。“应该是你的支持,乔治,”他说。“没有你的慷慨支持,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是你让瓦努图诉讼成为可能,它将产生的宣传作用是极为重要的。至于你其他的捐款,嗯 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言语对你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莫顿说道,拍了拍他的背。
埃文斯坐在他们对面,心想他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莫顿是个大块头,精神饱满,衣着随便,上穿衬衣,下穿牛仔裤,身体似乎随时都会从这些衣服里爆出来;而尼古拉斯·德雷克细长的身材,瘦得让人心疼。他穿着一件外套,打着领带,枯瘦的脖子从衬衣领口里伸出来,似乎从来就没有合适过。
他们的举止行为也完全相反。莫顿喜欢周围的人越多越好,喜欢太吃大喝,喜欢放声大笑。他喜欢漂亮女孩儿、老式越野车、亚洲艺术和恶作剧。他举办的晚会把绝大部分好莱坞大腕吸引到他在霍尔姆比山的豪宅里来;他组织的慈善活动总是非常特别,总是在第二天见诸报端。
当然,德雷克参加了那些活动,但总是早早地就离开了。有时候在晚饭前就离开了。借口常常是病了——不是他自己病了,就是他朋友病了。事实上,德雷克是一个孤独的禁欲主义者,厌恶一切聚会和嘈杂场所。即使他站在讲台上演讲,传达的也是一种孤独的气氛,好像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因为他是德雷克,他能将这种氛围为自己所用,他竭力传达这样一个暗示,即,他是荒原上一个孤独的使者,他传递的真理,正是听众们需要的。
尽管两人的脾性不同,但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牢固的友谊,这种友谊持续了将近十年。莫顿继承了一家叉车厂的财产,但他对这笔继承下来的财富有一种天生的不安。德雷克倒是很好地利用了那笔财富,他也让莫顿拥有了一份激情,一份事业,这份激情和事业激活了莫顿的生恬,为他的生活指明了方向。莫顿的名字出现在奥特朋协会、野生环境协会、世界野生动植物基金会、山峦协会等顾问委员会名单上。他是绿色和平与环境行动联盟的主要赞助人。
莫顿对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两份厚礼达到了他捐资以来的巅峰。第一笔是一百万美元,用于支持瓦努图诉讼案,第二笔是九百万美元,捐给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用于将来的研究和以环境为名义起诉的费用。所以,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委员会选举莫顿为他们的年度人物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那个夏天,他们将以他的名义在旧金山设宴庆祝。
埃文斯坐在这两个男人对面,无聊地翻着一本杂志。他被来自香港的电话惊醒之后,发现自己正关切地注视着莫顿。
莫顿的手仍然放在德雷克肩上,正跟他讲一个笑话——跟往常一样,尽力让德雷克开怀大笑——但埃文斯似乎觉察出莫顿这一方的某种距离感。莫顿把手收回来,但他不想让德雷克注意到这一点。
莫顿突然站起来向驾驶舱走去时,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想了解一点那个电子玩意儿。”他说。
自从飞机起飞以后,他们一直受到太阳耀斑的影响,太阳耀斑使卫星电话要么不稳定,要么根本无法使用。飞行员说,到极地以后这种影响会更大,但向南飞之后很快就会消失。
莫顿似乎急着要打几个电话。埃文斯想,打给谁呢?现在纽约是凌晨四点,洛杉矶是凌晨一点。莫顿要给淮打电语,但无论给谁打电话,毫无疑问都与他正在进行的环保工程有关——柬埔寨的污水净化工程,几内亚的重新造林工程,马达加斯加的栖息地保护工程,秘鲁的药用植物工程。至于德国探险队赴南极测量冰的厚度这一计划就更不用提了。莫顿本人参与了所有这些工程。他对每个工程的细节,有哪些科学家参加都了如指掌,而且还亲自去了这些地方。
因此,他打电话的内容可能是这些工程中的任何一个。
可不知怎么地,埃文斯觉得,并不仅仅是这些事情。
莫顿回来了。“飞行员说现在没问题了。”他独自坐在前机舱,伸手去取耳机。然后拉上滑动门,以免打扰。
埃文斯转身去看那本杂志。
德雷克说:“你觉得他比平时喝得多了一点吗?”
“没有。”埃文斯说。
“我担心。”
“我不担心。”埃文斯说。
“你知道,”德雷克说,“离我们在旧金山为他举行的宴会只有五个星期了。这是我们本年度最大的筹款活动,会产生巨大的宣传效果,也将有助于气候突变研讨会的召开。”
“啊哈。”埃文斯说。
“我希望宣传的重点集中在环保问题上,而非别的什么问题上。什么人性化的问题啊,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埃文斯说:“难道这个话题你没有跟乔治谈过吗?”
“噢,没有。我只跟你说,是因为你很多时间都跟他在一起。”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真的。”
“你知道他喜欢你,彼得,”德雷克说,“像喜欢他的儿子那样喜欢你——该死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他确实喜欢你。如果你能帮我们的话,我求你帮帮我们。”
“我想他不会让你们难堪的,尼克。”
“只要……密切注意他。”
“好的。当然。”
在前机舱,滑动门打开了。
莫顿说道:“埃文斯先生?请来一下。”
彼得站起来,向前走去。
滑动门在他身后关上。
“我给莎拉打了个电话,”莫顿说。
莎拉·琼斯是他在洛杉矶的助手。
“未免太晚了吧?”
“这是她的工作。她薪水很高,坐下吧。”埃文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你听说过安情局吗?”
“没有。”
“就是国家安全情报局?”
埃文斯摇摇头:“没有,但有二十个安全局。”
“听说过约翰·科内尔吗?
“没有……”
“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
“不知道,”埃文斯说,“对不起。他与环保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看看你能找到些什么。”
埃文斯转向他座位旁的手提电脑,敏捷地打开电脑。电脑是卫星联网的。他开始敲打键盘。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张相貌端正的男人的照片,这个男人有一头过早灰白的头发,戴一副厚重的角质架眼镜。还有一个简单的介绍。
埃文斯大声读道:“理查德约翰·科内尔,地质环境工程系的讲座教授。”
“管他是谁呢。”莫顿说。
“现年三十九岁。二十岁时获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土木工程博士学位。在尼泊尔完成有关土壤浸蚀方面的论文,差一点选入奥林匹克滑雪队。哈佛法学院法学博士毕业后,在政府机构中工作了四年,内政部的政策分析员。他是政府间协商委员会的科学顾问。爱好爬山;据报道已死于尼泊尔的那耶可汗山峰,但实际上没有。准备爬那座山的第二峰时,由于天气原因只好打道回府。”
“第二峰,”莫顿说。“那不是最险的山峰吗?”
“我也这么认为。看来他对登山是认真的。不管怎么说,他后来去了麻省理工学院,我要说他的晋升速度是惊人的。1993年晋升副教授,1995年任麻省理工学院风险分析中心主任。1996年成为威廉·哈丁教授。先后担任美国环保署、内政部、国防部和尼泊尔政府顾问。只有天知道还有谁有同样的经历。好像还担任很多机构的顾问。2002年以后离开教员职位休假。”
“什么意思?”
“上面只说休假。”
“过去两年都在休假?”莫顿走过来,从埃文斯的肩上看过去。“我不喜欢这样,这个家伙在麻省理工青云直上,然后就休假,一去不复返。你觉得他陷入了麻烦吗?”
“我不知道,但……”埃文斯计算着日期。
科内尔教授二十岁时获得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原本应花三年而他只花了两年就获得了哈佛的法学学位。二十八岁时,当上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
“行了,行了,因为他聪明。”莫顿说道,“我仍然想知道他为什么休假。他为什么在温哥华。”
埃文斯说:“他在温哥华?”
“他在温哥华给莎拉打过电话。”
“为什么,”
“他想见我。”
“唔,”埃文斯说,“我想你最好见见他。”
“我会见他的,”莫顿说道。“但你觉得他为什么想见我?”
“我不知道。资金?还是项目?”
“莎拉说他想秘密见面。他不希望告诉别人。”
“这不难。你在飞机上。”
“不,”莫顿说,猛地甩了一下拇指,“他特别不想让德雷克知道。”
“也许我最好参加这次见面。”埃文斯说。
“对,”莫顿说,“也许你应该参加。”
8 洛杉矶
8月23日,星期一
下午4时09分
铁门打开,汽车驶入了遮天蔽日的车道,别墅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这就是霍尔姆比山,贝弗利山最富的地区。亿万富翁们居住在这里,高墙重门,枝繁叶茂,把尘世的喧嚣挡在了外面。在小镇的这个区域,监控器都被漆成了绿色,而且深藏不露,以免唐突。
他们看见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具有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奶酪色,大得足以住下十个人。埃文斯刚才一直在跟他的办公室通话,此时他轻轻地关上手机,车一停下,他就从车里走了出来。
小鸟在林间唧唧叫着。车道两旁栀子花、茉莉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一只蜂雀栖息在车库旁紫色的九重葛上。埃文斯心想,这一刻像极了加利福尼亚。埃文斯在康涅狄格长大,在波士顿上学;即使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了五年,对他来说,这个地方似乎仍然充满了吸引力。
他看见房子前面还停着一辆车:一辆暗灰的私家车,却挂着政府的牌照。
莫顿的助手莎拉·琼斯从翦门走出来。她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女人,三十岁,跟影星一样光彩照人。莎拉身穿白色网球裙、粉红色上衣,头发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
莫顿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今天打球了?”
“打了。老板回来得很早。”她握了握埃文斯的手,转向莫顿,“旅途不错吧?”
“还好。德雷克脾气不好。而且不喝酒。令人厌烦。”
莫顿举步向大门走去时,莎拉说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们刚刚到这里。”
“谁?”
“科内尔教授。还有一个人,一个外国人。”
“是吗?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们,他们必须——”
“预约,是的,我告诉他们了。他们似乎认为预约对他们不适用。他们坐下来,然后说他们可以等。”
“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五分钟前才到这里。”
“啊。好了!”他转向埃文斯,“我们走吧,彼得。”
他们走到里面。莫顿的客厅正对屋后的花园。房间以亚洲的古董作为装饰,其中一件是一颗巨大的柬埔寨石质人头。
两个男人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一个是美国人,中等身材,灰白短发,架一副眼镜。另一位非常黑,但长得结实,尽管他的左耳前从上至下有一条细长的疤痕,但仍不失潇洒。他们穿着休闲裤,轻薄的运动衣。两个人都坐在沙发的边缘,非常警惕,仿佛随时都可能跳起来。
“看起来像军人,是不是?”莫顿走进客厅时咕哝道。
那两个人站起来。“莫顿先生,我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约翰·科内尔,这是我的同事,三泳·塔帕。从尼泊尔木斯塘来的研究生。”
莫顿说:“这是我的同事,彼得·埃文斯。”
他们一一握手。
科内尔握手时非常坚定。
三泳·塔帕握手时轻轻地弯了弯腰。他说话时轻轻的,带着英国口音:“你好。”
“我没想到见到你们,”莫顿说,“这么快。”
“我们工作的速度很快。”
“我明白了。有什么事?”
“我想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莫顿先生。”科内尔对埃文斯和莎拉友好地笑笑,“遗憾的是,我们的谈话是保密的。”
“埃文斯先生是我的律师,”莫顿说,“我跟助手之间也没有秘密——”
“我知道,”科内尔说,“你可以随时让他们进入你的私人空间。但我们必须只跟你一个人谈话。”
埃文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们的证件。”
“当然。”科内尔说。两个人都伸手去拿钱包。
他们把马萨诸塞州的驾驶证,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园卡和护照给埃文斯一一过目。接着他们掏出了名片。
约翰·科内尔博士
风险分析中心
麻省理工学院
马萨诸塞大道454号
剑桥市,马萨诸塞州02138
三泳·塔帕博士
副研究员
地质环境工程系
4-C栋323号
麻省理工学院
剑桥市,马萨诸塞州02138
名片上还有电话号丹、传真和电子邮件地址。
埃文斯把名片翻过来。一切简单明了。
科内尔说:“现在,你和琼斯小姐能否告辞……”
他们在外面走道上,透过巨大的玻璃门向客厅张望。莫顿坐在一张沙发上。科内尔和三泳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谈话平静地进行着。事实上,在埃文斯看来,这就像另一场无休无止的投资会议。莫顿开过很多这样的投资会议。
埃文斯拿起大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风险分析中心。”一个女人说。
“请接科内尔教授办公室。”
“请稍候。”咔嗒声。另一个声音:“风险分析中心,科内尔教授办公室。”
“下午好,”埃文斯说,“我是彼得·埃文斯,我找科内尔教授。”
“对不起,他不在办公室。”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科内尔教授正在休假,他的假期延长了。”
“我要找到他,有要紧事,”埃文斯说,“你知道我怎样才能找到他吗?”
“噢,应该不难,你在洛杉矶,他也在那儿。”
埃文斯想,她看见了呼叫者的身份。他一直以为莫顿为他的身份设置了障碍,但显然没有。或者,也许是麻萨诸塞州的那个秘书有办法除去屏障。
“唔,”埃文斯说,“你能不能告诉我——”
“对不起,埃文斯先生,”她说,“我帮不了你更多的忙。”
咔嗒声。
莎拉说:“怎么回事?”
埃文斯未及回答,客厅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见科内尔把手伸进口袋,简短地回答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埃文斯,挥了挥手。
莎拉说:“他办公室给他打电话了?”
“好像是。”
“所以我猜测他确实是科内尔教授。”
“我想也是,”埃文斯说,“我们可以走了。”
“来吧,”莎拉说,“我送你回家。”
他们走过敞开的车库,那排法拉利在太阳下闪着光芒。
莫顿有九辆过时的法拉利。这九辆法拉利分别停在几个车库里。这些车中有1947年的法拉利红鬃烈马,1956年的法拉利罗莎和1959年的加利福尼亚法拉利红鬃烈马,每一部价值都超过一百万美元。埃文斯之所以知道这些车的价格,是因为莫顿每买一部新车,他都要查验车的保险。
最远处的那辆是莎拉的黑色保时捷敞篷车。她把车倒出来,他上车坐在她的旁边。
即使按照洛杉矶的标准,莎拉·琼斯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身材修长,皮肤呈茶色,头发金黄,垂至双肩,眼睛深蓝。面容姣好,牙齿雪白。与其他加利福尼亚人毫无二致,她通常穿着慢跑时穿的衣服或者打网球时穿的短裙就去上班了。她打高尔夫球和网球、潜水、登山、滑雪,运动项目之多只有天知道。埃文斯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累,更不用说去做了。
但他也知道,她也有,用加利福尼亚人的话来说,自己的“难题”。
莎拉是旧金山一个殷实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律师;母亲以前是一个广告模特儿。莎拉的哥哥、姐姐都已经结婚,而且生活幸福,事业成功,他们都在等着她走他们的路。而她发现家人们的成功成了她的一个负担。
埃文斯总是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给另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莫顿干活。或者根本不理解她为什么来洛杉矶,因为她的家人觉得海湾大桥以南的地方都俗不可耐。但她的工作干得很好,全身心地献给了莫顿。正如乔治经常说的,她的存在带给他审美上的愉悦。来参加莫顿组织的聚会的演员和名流们都同意这种说法;她曾经跟其中几个还约会过。这让她的家人们更加不悦。
埃文斯有时想,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种叛逆。就像她开车一样——她疾驰着,几乎不计后果,冲下本尼迪克特峡谷,冲进贝弗利山。
“你是想去办公室,还是去公寓?”
“公寓。”他说,“我要去开我的车。”
她点点头,猛地一打方向盘,绕过一辆缓慢行驶的奔驰,插入左边的一条小巷。埃文斯深吸了一口气。
“喂,”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网络战争吗?”
“什么?”风声中他不知道是否听清了她的话。
“网络战争。”
“没有,”他说,“为什么?”
“你们没有回来之前,我听见他们谈到过。科内尔和那个叫三泳的。”
埃文斯摇了摇头:“难道没有帮你想起一些什么吗?你肯定他们说的不是网络操作系统。”
‘也许。”她加速驶过日落大街,冲过黄灯,行至贝弗利山时,她调挡减速。“你还住在若斯贝瑞市?”
他说是。他看着她修长的双腿从她白色的短裙中伸出来。“你跟谁去打网球?”
“我想你不认识。”
“嗯,不是那个……”
“不是。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明白了。”
“真的,结束了。”
“好,莎拉。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们律师总是这样怀疑一切。”
“所以,要跟你去打球的是个律师?”
“不是,不是律师。我不跟律师打球。”
“那你跟他们干什么?”
“尽可能地什么也不干。像其他人一样。”
“听你这样说我很遗憾。”
“当然,你除外。”说着,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猛地加速,引擎尖叫起来。
彼得·埃文斯住在贝弗利山公寓群中的若斯贝瑞道上的一栋较为破旧的公寓楼里。他所在的楼有四个单元,正对若斯贝瑞公园。公园不错,有一大块绿地,人总是很多。他看见几个西班牙保姆一边照看着富人家的孩子,一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有几位老人坐在那儿晒太阳。在远处一个角落里,一名穿着工装的母亲利用午餐休息时间出来陪伴自己的孩子。
汽车尖叫着停了下来。“到了。”
“谢谢。”他一边从车里出来,一边说道。
“还不搬啊?在这儿住有五年了吧。”
“太忙了,没时间搬。”他说。
“带钥匙了?”
“带了。门前的擦鞋垫下总放着一把。”他把手伸进口袋,有金属发出的叮当声。“准备好了。”
“再见。”她绝尘而去,汽车在转弯处发出长长的尖叫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埃文斯穿过洒满阳光的小庭院,爬上二楼的公寓。他总觉得莎拉有一点点悲伤。她是那么漂亮,那么风情万种。他老是有一种感觉,她先是让男人们心理不平衡,进而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至少,她让他不平衡了。他弄不清她是不是想他请她出去。至少,但是考虑到自己与莫顿的关系,这个想法很糟糕。他决不能干这样的事。
他一进门,电话就响了起来。是他的助手,希瑟。她不舒服,想早点回家。希瑟一到下午就觉得不舒服,要及时避开交通高峰期。她总是在星期五或星期一打电话请病假。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公司不愿意炒掉她;她已经在这里干了很多年了。
有人说她跟合伙人布鲁斯·布莱克有一腿。从那时到现在,布鲁斯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他担心被他的妻子发现,因为他所有的钱财都在妻子的掌控之中。还有人声称希瑟看上了另一个合伙人,具体是谁,没有指明。另一种说法是公司从世纪之城的一幢摩天大厦搬到另一幢摩天大厦时,她也在场。在搬迁的过程中,她被一堆控告材料绊倒,随后她把这些材料复印了下来。
埃文斯觉得事实真相其实比较平常: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在公司里干了这么长时间,非常清楚如果公司不明不白地炒掉她,她可以起诉这家公司。现在她精心计算着她一再违反规定之后,公司炒掉她要支付的费用和付出的代价。就这样她一年工作大约三十个星期。
在公司里,希瑟总是分配给最最年轻的合伙人。原因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一个真正好的律师不应该受到她的反复无常的妨碍。多年来埃文斯一直想甩掉她。上面承诺,明年他就会有一个新的助手,他把这看作是自己的一次晋升。
“你不舒服,我很难过。”他对希瑟恭敬地说道。你必须假装相信别人跟你说的话不是在撒谎。
“只是胃不舒服。”她说,“我要去看看医生。”
“你今天去吗?”
“啊,我正在预约……”
“那好吧。”
“但我想告诉你,他们刚刚决定后天要开一次大型会议。九点钟在大会议室。”
“噢?”
“莫顿先生刚刚打来电话,大约有十个人或者十二个人。”
“你知道有哪些人?”
“不知道。他们没说。”
埃文斯心想:真没用。
“好吧。”他说。
“不要忘了下星期你要传讯莫顿的女儿。这次在帕萨迪娜。不在市区。玛格·雷恩打电话询问他的奔驰诉讼案。宝马经销商还想上诉。”
“他还想起诉教堂。”
“他每隔一天就来个电话。”
“好吧。就这些吗?”
“还有,大约还有十件事情。如果我感觉好些了,我会留一个清单在你桌子上……”
言下之意是她不会。
“好吧。”他说。
“你来办公室吗?”
“不了,太晚了。我需要睡一会儿。”
“那就明天见。”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冰箱里除了一罐不知哪年的奶酪,几根枯萎的芹菜,上次约会,大约是两周前吧,剩下的半瓶酒之外,什么吃的也没有了。两周前,他遇上了在另一家公司负责产品责任险的女孩,名叫卡罗尔。他们在体育馆互相看上了对方,随即便开始了一场断断续续的恋爱。他们都太忙了,说实在的,对彼此也并不是特别上心。他们每周见一两次面,见面时便疯狂地做爱,然后其中一位第二天早上就会借口跟别人约好了吃早餐,早早就回家了。有时他们也一起吃晚餐,但并不经常。谁都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他走进客厅去查电话应答机。没有卡罗尔的留言,但有一条詹尼斯的留言,詹尼斯是另一个女孩,他有时跟她见面。
詹尼斯是体育馆的教练员,拥有洛杉矶女孩的匀称身段,但摇摆得厉害。做爱对她来说是一件体育赛事。她需要好几间屋子,沙发、椅子都是赛场。
埃文斯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身体的脂肪太多,不像她那样没有半点赘肉。但他还是继续跟她见面,而且隐隐有一种自豪感,他有这样一个看起来令人惊异的女孩,即使做爱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好。即使匆忙相约,她也常常有空。詹尼斯本来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朋友,在一家有线新闻台做制片。但他常常出差,她耐不住寂寞。
詹尼斯前一天晚上留下了这条信息。埃文斯不想给她回电话。詹尼斯决定自己想做什么事情时,必须立即去做,否则的话,什么事也做不成。在詹尼斯和卡罗尔之前,埃文斯有过其他的女人,都大同小异。埃文斯告诉自己应该找到一种更令人满足的关系,一种更为严肃、更为成熟、更适合他年龄和身份的关系。但他太忙了,只能什么事情来了便做什么事情。
此时他已饥肠辘辘。
他下楼回到车上,开车去了最近的一家免下车餐馆,位于皮可路上的汉堡包店。那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买了一个双层干酪肉饼,一杯牛奶草莓饮料。
他回到家,打算睡觉。这时他想起要给莫顿打个电话。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莫顿说,“我刚刚检查了一些东西——查了一些东西。我给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款怎么样了?给了瓦努图诉讼案,全部?”
“我不知道,”埃文斯说,“文件已起草好而且签字了,但是我想还没有付款。”
“好的。我要你拖延付款时间。”
“当然,没问题。”
“只是稍微拖一拖。”
“好的。”
“不用跟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说什么。”
“不用,不用。当然不用。”
“好。”
埃文斯挂断电话,走进卧室,开始脱衣服。电话又响了起来。是詹尼斯,那个体育教练。
“嘿,”她说。“我正在想你,想你正在干什么?”
“事实上,我正准备上床睡觉。”
“噢,睡觉还早呢。”
“我刚从冰岛回来。”
“那你一定很累了。”
“嗯,”他说。“没有那么累。”
“要人陪吗?”
“当然。”
她格格地笑着把电话挂了。
9 贝弗利山
8月24日,星期二
上午6时04分
埃文斯被一阵有节奏的喘息声吵醒。他伸手去摸,但詹尼斯已不在了。她躺过的那边余温尚存。他轻轻地抬起头,打了一个哈欠。在清晨柔和的光线里,他看见床脚的上方有一条苗条、漂亮的大腿,瞬间另一条大腿也出现在床脚的上方。接着两只腿缓缓下降。喘息声。然后两只腿又开始上升。
“詹尼斯,”他说,“你在干什么?”
“我必须作好准备。”她站起来,微笑着,身上虽然一丝不挂,却感觉自由自在,她对自己的外表颇有信心,每一块肌肉都轮廓分明。“我七点钟要上课。”
“现在几点了?”
“六点。” 。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枕头里。
“你现在真的应该起床了,”她说。“觉睡多了会短命的啦。”
他又叹了一口气。詹尼斯满脑子都是健康信息,这是她的工作。“睡觉怎么可能让人短命?”
“他们研究过老鼠。他们不让老鼠睡觉,你猜怎么着?老鼠活得更长。”
“啊哈。请你煮一下咖啡好吗?”
“好啊,”她说,“但你真的不要喝咖啡了……”她从房间里瓢然而出。
他坐在床上晃动着双脚,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咖啡可以预防中风。”
“没有那回事,”她在厨房里说。“咖啡里有九百二十三种不同的化学物质,对你的身体不好。”
“这是新的研究结果。”他说。这确实是事实。
“另外,它还会致癌。”
“从来没有得到过证明。”
“失败了。”
“这不是我关心的事。”
“神经紧张。”
“詹尼斯,请不要说了。”
她走回来,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叉放在她漂亮的胸前。他看见她小腹部上的血管,一直延伸到腹股沟。
“唔,你太紧张了。彼得。你得承认这点。”
“只有当我看着你的身体的时候我才紧张。”
她撅着嘴。“你不信我的话。”她转身走进厨房,把那高高的完美无缺的臂肌给他看。他听见她打开冰箱门的声音。“没有牛奶了。”
“不加牛奶也行。”
他站起来去冲凉。
“你受到过伤害吗?”她说。
“什么伤害?”
“地震。你不在的时候,有一次小地震,大约四点三级。”
“我不知道。”
“啊,你的电视机肯定移动了。”
他停住脚步:“什么?”
“地震让你的电视机移动了位置。你自己去看看。”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射进来,清清楚楚地映出电视机底座在地毡上压出的模糊的轮廓。电视机的位置移动了大约三英寸。电视机屏幕是老式的三十二英寸,死沉。搬动起来很不容易。
看着电视机,埃文斯打了个寒噤。
“你很幸运,”她说。“你所有的玻璃制品全在壁炉架上。它们随时都会碎,即使小小的震动都会。你买了保险吗?”
他没有出声。他弯下腰,查看电视机后面的连线。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但他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有看过电视机后面了。他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
“顺便说一句,”她说,“这不是有机咖啡。你至少应该喝有机咖啡。你在听我说话吗?”
“等一等。”他在电视机前蹲下来,查看电视机下面有什么异常。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这是什么?”她说。
他从上面看过去。她手里拿着油炸圆饼。“彼得,”詹尼斯表情严肃地说。“你知道这些东西里面有多少脂肪吗,你也许还应该吃一点黄油。”
“我知道……我不应该吃了。”
“对,你是不应该再吃了。除非你今后想得糖尿病。你为什么坐在地板上?”
“我在检查电视机。”
“怎么了,坏了吗?”
“我想没有。”他站了起来。
“你的洗澡水在哗哗地流,”她说,“没有环保意识。”她把咖啡倒出来,递给他,“去洗澡吧。我要去上课了。”
他洗完澡出来,她已经走了。他铺好床罩(跟平时一样,从来没有铺平整过),走到衣橱前,穿好衣服,迎接新的一天。
10 世纪之城
8月24日,星期二
上午8时45分
在世纪之城的一栋办公楼里,哈斯勒和布莱克律师事务所占了五层。这家公司的老总们高瞻远瞩,有强烈的社会意识。他们为许多致力于环保的好莱坞名流和有钱的社会活动家们做过代理。他们也为奥兰治县三个最大的地产商做过代理,但这一点鲜为人知。但正如它的合作伙伴们所说,这样做是为了保持公司的平衡。
埃文斯之所以加盟这个公司是因为他有许多热衷环保的当事人,乔治·莫顿尤其热衷环保。他是四个全职为莫顿和他的宠物慈善机构以及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工作的律师之一。
不过,作为台伙人,他的级别较低。所以他的办公室不仅小,而且窗户对面就是摩天大厦那单调乏味的玻璃幕墙。
埃文斯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全是一向送给地位较低的律师看的东西。其中有一份住房转租,一份雇佣合同,一份关于破产的书面质询,一张连锁店的纳税申报表格,两封以他当事人的名义起草的威胁要起诉的信件——一份是一个艺术家反对一家美术馆拒绝归还他并未出售的油画,一份是乔治·莫顿的夫人声称她的奔驰敞篷车停在车场时被车场管理员刮伤。
莫顿的夫人玛格丽特·莱思,曾经当过演员,脾气很坏,喜好与人争辩。只要稍稍忽略她——近来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就会找个借口告别人。而起诉书就会不可避免地摆到埃文斯的桌上。他做了一个要给玛格丽特打电话的记号;他认为她不会把这个官司打下去,她会被说服的。
另一份是来自贝弗利山一个宝马经销商的电子数据表。这个经销商声称,由于“耶稣会开什么样的车”这个活动是对豪华轿车的污蔑,对他的生意造成了损害。显然,他不能去教堂销售自己的汽车,一些教区居民参加完仪式,清醒过来,纷纷指责他的销售人员。这个经销商对此不悦。但在埃文斯看来,他的销售额比去年还多。埃文斯也做了一个记号,准备给他打个电话。
接下来,他查了一下电子邮件,有二十封是关于如何使阴茎增粗的,有十封是关于镇静剂的。还有十封是关于在利率调高之前如何得到新的抵押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五六封。第一封来自赫贝·洛文斯坦,提出要见他。洛文斯坦是莫顿的资历较深的合作伙伴;他的主要工作是管理不动产,但也负责其他方面的投资。对莫顿来说,不动产的管理是一项全职工作。
埃文斯闲逛到楼下大厅,走进赫贝的办公室。
赫贝·洛文斯坦的助手利萨在接电话。埃文斯进来时,她挂断电话,看起来有一点心虚。“他正在跟杰克·尼克尔松说话。”
“杰克还好吗?”
“还好。刚跟著名影星麦瑞儿完成一部影片。还有一些问题。”
利萨·雷是个热情的女孩,二十七岁,对传播流言非常热衷。埃文斯很久以前来这里时,就是靠她来获得办公室的各类信息的。
“赫贝想让我干什么?”
“与尼克·德雷克有关的事情。”
“明天早上九点开的什么会?”
“我不知道,”她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吃惊,“我什么也不知道。”
“谁打的电话?”
“莫顿的会计。”她看着桌上的电话,“啊,他打完电话了,你可以进去了。”
赫贝·洛文斯坦站起来,马马虎虎地跟埃文斯握了握手。他五官端正,但是个秃子,举止适度,但有点让人讨扶。他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家人的照片,大约有十几张。纵向摆了三四堆。他跟埃文斯的关系不错,原因是,这些天来,莫顿那三十岁的女儿无论什么时候因为私藏可卡因被抓,埃文斯都要半夜三更跑到市里去保释。洛文斯坦以前干这个干了许多年,现在乐得夜夜睡到大天亮。
“呃,”他说,“冰岛怎么样?”
“很好,但很冷。”
“顺利吗?”
“当然。”
“我是说,乔治和尼克之间,还行吗?”
“我觉得还行。为什么这样问?”
“尼克很担心。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之内他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担心什么?”
“乔治给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捐款怎么样了?”
“尼克在问这件事吗?”
“有什么问题吗?”
“乔治想拖延一阵子。”
“为什么?”
“他没有说。”
“是不是因为科内尔这个人?”
“乔治没有说。他只说拖一拖。”埃文斯心想洛文斯坦怎么知道科内尔这个人。
“我怎么跟尼克说?”
“告诉他正在运作。我们还没跟他约好。”
“没有什么问题吧。是吗?”
“这个他也没告诉我。”埃文斯说。
“好吧。”洛文斯坦说。“在这问屋里告诉我: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有问题。”埃文斯心想乔治很少拖延慈善捐款。前一天晚上与他简短的谈话中,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明天早上开什么会?”洛文斯坦说,“在大会议室里。”
“我什么也不知道。”
“乔治没有告诉你?”
“没有。”
“尼克非常不安。”
“唔,对尼克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尼克听说过科内尔这个人。他认为他是一个麻烦制造者,属于反对环保的那类人。”
“我对此表示怀疑。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从事环境科学研究。”
“尼克觉得他是个麻烦制造者。”
“我说不清楚。”
“他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你,莫顿在飞机上谈到过科内尔。”
“尼克不应该这样打听隐私。”
“他担心他跟乔治站在一边。”
“这不奇怪。”埃文斯说,“尼克搞错了一张大额支票。把钱存错了账户。”
“我听说过,是个自告奋勇的人犯的错误。你不能因为这件事责备尼克。”
“错误使你对他的能力没有信心。”
“这笔钱存入了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的账户。一个了不起的组织。这笔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正在被退回来。”
“很好。”
“你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
“什么角色也不是,只是按照当事人的要求去做。”
“你应该给他一些建议。”
“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会的。但他没问我。”
“你好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埃文斯摇了摇头。“赫贝,”他说。“我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我只知道推迟了。就这些。”
“好吧。”洛文斯坦说,伸手去拿电话,“我要安慰安慰尼克。”
埃文斯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
“你今天在干什么?”莫顿说。
“没干什么。处理一些文件。”
“文件可以等等。我要你查一查,看看瓦努图诉讼案会是个什么结果。”
“哎呀,乔治,现在还在准备阶段。我认为离提起诉讼的时间还有几个月呢。”
“去看看他们。”莫顿说。
“好吧,他们在卡尔弗城,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然后——”
“不,不要打电话。直接去。”
“但是,如果他们不想让——”
“这就对了。这正是我要的效果。然后告诉我你发现了些什么,彼得。”
他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