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第三十六章

  当自己对一个人还很留恋,而这个人却对你已不再留恋时,是很有趣的,你会变得又瞎又聋,或者有意以瞎和聋来麻痹自己。我差不多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接受詹娜丽对我的这些变化,尽管她有许多的迹象和许多的暗示。

  在我多次前往洛杉矶的行程中,有一次,我乘的飞机早到了半个小时。在一般情况下,詹娜丽都会到机场接我,但这次她还没到那里,于是我一个人走出机场大楼,在外面等候她。我是个好猜疑的情人,在潜意识中总觉得将会发现她在干什么我不希望她干的事,至于是什么事我当然还不知道,也许她在候机室喝饮料时刚认识了某个人,也许是刚刚送走一个离开洛杉矶的男友,反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真的发现了她的一些事,不过不是我所估计的那种事。

  我看见她从停车场走出来,穿过宽阔的通往机场大楼的双街。她极不情愿地走着,走得很慢。她身穿一条灰色长裙,上面套一件白衬衫,那头长长的金发高高地挽在头上。就在那一刻,我几乎很同情她。她显得很无奈,仿佛是一个小孩在父母的逼迫下去参加一个他不会觉得开心的派对似的——在大陆的另一端,我千方百计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机场,又迫不及待地冲出机场大楼去见她,而她却显而易见地并不急于见我。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抬头看见了我,脸上立刻变得很兴奋。扑上来又是搂又是吻的,使我把刚才见到的现象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这次访问期间,她正在排演一出话剧。此剧过几个星期就要公开演出了,所以她非常忙。由于我在电影制片厂上班,我们可以在晚上见面,每次都是她打电话到厂里告诉我她们的排演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向她要电话号码以便和她联系,她告诉我戏院里没有电话。

  有一天晚上,她的排演弄得很迟,我就到戏院去接她。就在我们准备走的时候,一个少女从后台的办公室出来叫了她一声:“詹娜丽,伊瓦兹先生打电话给你。”然后领她到电话机旁。

  詹娜丽从办公室出来时,玫瑰色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表情,然后看了我一眼说:“这是他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们可以打电话到戏院来找人。”

  我觉察到我们之间微妙的裂痕已经出现。我仍然眷恋着她的陪伴,欣赏她的身体和她的脸蛋,仍然爱慕着她的眼睛和嘴巴的表惰。我特别喜欢她的眼睛,眼神在明显受到伤害的忧伤中闪烁着快乐的光泽。我认为她那美丽的嘴唇也是举世无双的——真见鬼,我怎么仍像个毛头小伙,居然不在乎她正在骗我!我知道她也不情愿撒谎,撒谎的本领就更差劲。她有时会笨拙地告诉我她是在说谎,甚至连这样的话也是谎言。

  没关系,没关系!我当然会受到煎熬的,为了得到她,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值得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她身上得到的乐趣在逐渐减少,而她让我受到的痛苦却在不断增加。

  我已经十分肯定她和艾丽斯是情人了。有一个星期,当艾丽斯离城去搞电影生产时,我到她们两人合住的公寓里过夜,艾丽斯打长途电话来和她聊天,詹娜丽对她极不耐烦,几乎要生她的气了。半个小时后,我们正在造爱,电话铃又响了,詹娜丽抓起电话筒就扔到了床底下。

  我最欣赏詹娜丽的一个优点就是她在造爱时讨厌被人打扰。有几次,在酒店里,我们正准备上床,电话铃响了,她绝对不许我去接,即使侍者送食物和饮料来,她也不许我去应门。

  一个星期后的那个礼拜天的早晨,我在酒店往詹娜丽的公寓打电话找她。我知道她通常睡得很晚,所以我直到上午11点才给她打个电话。听到忙音,我放下电话等了半个小时再打,还是忙音,以后我每隔十分钟打一次,整整打了一个小时还是忙音!突然我意识到詹娜丽和艾丽斯在床上,而受话器被撂在了电话机旁。直到我终于打通了电话时,接电话的却是艾丽斯,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愉快,我完全可以肯定她们是情人。

  另一次是我们计划到桑塔·巴巴拉去游玩,正准备出发时,突然有电话叫她去制片人的办公室朗诵一个角色的台词,她说只需要半个小时,这样我就陪她到制片厂去。制片人是她的一个老朋友,他走进办公室时,十分柔情地做了个亲昵的动作,还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她则看着他微笑。我马上看出这姿态的意义:他们以前是情人,现在起码是好朋友。

  在去桑塔·巴巴拉的途中,我问詹娜丽以前是否和制片人上过床,她若无其事地掉过头来对我说有过,以后我再也没问其他问题。

  有天晚上,我们约好出去吃晚饭。我到她的公寓去接她,她正在穿衣服,艾丽斯给我开的门。我一向对艾丽斯有一种奇怪的好感,明知道她是詹娜丽的情人也不在乎,当时她们还没对我承认有这种关系。艾丽斯总是吻我的嘴唇,很甜蜜的那种吻,她似乎也很喜欢陪伴我,我们相处得很好,但是她缺乏女性的魅力,她的身材消瘦,虽然穿紧身的衬衣能衬托出她那丰满的乳房,可是她举止公式化,不吸引男人。她给我倒了杯酒,同时播放埃地斯·皮耶夫的唱片,和我一块等詹娜丽走出浴室。

  詹娜丽吻了我以后说:“对不起,墨林,我来不及往你的酒店打电话告诉你,今晚我必须排演,导演过一会儿要来接我。”

  我觉得很意外,心里又隐约感到我们的情缘将尽。她对着我甜甜地微笑,然而那张漂亮的嘴却稍微有点颤动,凭这一点我就发现她在撒谎。她用眼睛仔细地审视我,力图要我相信她的话,也看出我并不相信,于是她又说:“他很快就来接我,我设法在晚上11点左右搞完。”

  “没什么。”我说。我从她肩膀上望过去,只见艾丽斯低头看着玻璃杯,有意避而不看我们,表示没听见我们的谈话。

  于是我就在她家等待她排演完回来。导演的确来了,是个年轻人,但头发差不多掉光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而且颇讲效率,连喝一杯的时间也没有。他认真地对詹娜丽说:“我们在我家排练,我希望你在明天的彩排上表现出色。伊瓦兹和我改了几句台词和另一些内容。”

  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但娱乐圈就是这个样子。”他这是在鹦鹉学舌。

  他看起来像个好人,我对着他和詹娜丽淡淡一笑,说:“这没什么,你们高兴排练多久都行。”

  詹娜丽听了这句话有点紧张,就问导演道:“你认为我们十点钟可以搞完吗?”

  导演回答她:“如果我们拼命干,也许可以。”

  詹娜丽说:“你和艾丽斯在这里等我,十点钟我就回来,我们还可以出去吃晚饭,好吗?”

  “可以。”我答道。

  这样在他们走后,我就留下来和艾丽斯一起等她。我们随意聊了一会儿天,她提到重新布置过公寓,说着拉起我的手陪我到各个房间去参观。的确布置得十分漂亮,厨房里还挂了特别的百页窗,碗柜也用镶嵌图案装饰,铜质水壶和锅挂在天花板下面的固定位置上。

  “布置得太美了,”我赞叹道,“很难想象詹娜丽能干出这么好的活。”

  艾丽斯笑着说:“不,是我干的。”

  然后她又带领我参观三个卧室,其中有一间明显是个小孩的天地。

  “那是为詹娜丽的儿子准备的,他经常来看我们。”她解释道。

  然后她领我到主人房,里面有一张大床,她完全改变了它原来的样子,把它布置成了十足女性化的床。房间里还摆了一些洋娃娃靠在墙上,沙发上放了个大枕头,床脚旁放了一架电视机。

  我问:“这是谁的卧室?”

  艾丽斯告诉我:“我的。”

  我们到了第三个卧室,这里凌乱不堪,很明显是被当成了小储藏室使用,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和废旧家具,床很小,上面只有一床旧被子。

  “这是谁的卧室?”我挖苦地问。

  “詹娜丽的。”艾丽斯说。她说这话时放开了我的手,并且把头转了过去。

  我知道她在撒谎,也知道她和詹娜丽合住一间大卧室。我们回到客厅去等詹娜丽。

  十点半的时候,詹娜丽打电话来说:“哦,上帝!”她的声音戏剧化得就像得了致命的疾病,“我们还得再排一个小时,你还想再等吗?”

  我笑着说:“那当然,我愿意等。”

  “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詹娜丽说,“一旦我们排练完就打,行吗?”

  “行!”我答复她。

  我和艾丽斯一直等到12点,她想给我弄点吃的填填肚子,不过我一点都不饿。直到此时我才确信自己是被愚弄了,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到了半夜,电话铃又响了,我知道她将会说些什么,她果然这么样说了:他们还没排练完,他们也不清楚何时才能排练完。

  我在电话里对她的态度非常好,告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累了,当晚也就不见她了,还答应她第二天我会从家里给她打电话。

  “宝贝,你真好,真会体贴人,我很抱歉。明天下午一定给我打电话!”

  我向艾丽斯道晚安并告别,她在门口和我吻别,是一种姐妹式的吻。她问我:“你明天会给詹娜丽打电话吧?”

  我说:“那是肯定的,我会从家里给她打。”

  第二天早晨,我坐早班机飞回纽约。下机后,在肯尼迪机场大楼里,我给詹娜丽打电话,她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说:“我还担心你再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呢。”

  我说:“我答应过,我就会打的。”

  她说:“我们一直干到今晨三点,今晚的彩排到九点才开始,如果你想见我,我可以到你的酒店去呆几个小时。”

  我说:“我当然想见你,但是我现在是在纽约,我告诉过你我会从家里给你打电话的。”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传来一句:“我明白了。”

  “就这样吧,”我说,“下次我再到洛杉矶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说完后,她就挂上了电话。

  到了我再一次来到洛杉矶的时候,我们又和好了,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她想对我表示绝对的诚实,不希望再有别的误解,她发誓她从未和伊瓦兹或是那个导演上过床,一直都对我十分诚实,也永远都不会再对我说谎了。为了证实这一点,她把她和艾丽斯的关系告诉了我,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它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它已经对我不灵了。然而,知道事情的真相总是比猜疑好。

  第三十七章

  詹娜丽和艾丽斯·德·桑迪斯住了两个月之后才意识到艾丽斯已经爱上了她。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才知道这是因为她们两个人白天都得拼命干活——詹娜丽经常要赶去应付她的代理人为她安排的各种面试,而艾丽斯则要为一部耗资巨大的电影长时间地设计服装。

  她们都有各自的卧室。在深夜,艾丽斯会到詹娜丽的房间去,坐在她的床上聊天,还会为她准备吃的东西和热的巧克力饮料以助睡眠。她们通常的话题都是各自的工作,詹娜丽往往还大谈当天哪个男人有意无意对她频送爱的信息,她们会因而笑出声来,不过艾丽斯从来没有向她指出由于她的南方美促使这些男人动情。

  艾丽斯是个引人注目的高身材女人,完全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外部世界基本上自我封闭,但是她对詹娜丽却很温柔体贴。每天晚上,她们在回到各自的卧室睡觉前,她都会像姐妹那样吻詹娜丽。詹娜丽很佩服她的才智,尤其是她在服装设计领域的办事效率。

  詹娜丽的儿子理查德来和詹娜丽度过他的部分暑假时,刚好艾丽斯为影片的服装设计工作也结束了。通常当儿子来此度假时,詹娜丽会把时间都花在带他去逛洛杉矶,去看表演,去溜冰场和迪斯尼乐园,有时她还会在海边租一个小公寓套间和儿子住上一个星期。每逢儿子在假期来和她同住的那个月,她都过得很开心,但这个暑假也许是命运安排,她刚好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得到一个小角色,弄得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忙。她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是因为所得的酬金将够她一年使用,于是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前夫,解释这个暑假不能让理查德来的原因。写完后,想到自己可能真得放弃心爱的孩子了,她情不自禁把头伏在桌面上哭了起来。

  是艾丽斯救了她,她对詹娜丽说尽管让理查德来好了,她可以代替她陪他玩,还会带他去拍摄现场看她工作,并在导演干预之前就知趣地离开。这样白天由她照顾他,晚上詹娜丽回家后就可以自己陪他玩了。詹娜丽对艾丽斯的这番好意真是充满了感激之情。果然在理查德来住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每天在詹娜丽下班回到公寓时,艾丽斯已经把理查德梳洗得干干净净,总是马上就可以到城里去玩。在那段日子里,他们三人一起去看电影,再去吃夜宵,十分融洽写意,詹娜丽感觉到甚至在她和前夫及理查德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也从来没有像现在和艾丽斯、理查德在一起时这么愉快。现在的生活简直就像是美满的婚姻,艾丽斯从不跟她吵架,也从不责备她,理查德这次来后也没发过脾气或不听话,他过的日子几乎就是所有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有两个爱他关心他的妈妈,而且没有约束人的爸爸。他爱艾丽斯,因为她在好多事情上都宠着他,基本上没有对他严厉过。白天,她带他去学打网球并陪他练球,她还教他学画画和跳舞。艾丽斯所扮演的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父亲的角色,她有运动天才又善于协调,却没有真正父亲的那种严厉,也没有男子的那种专制,所以理查德和她相处得十分和谐。每当詹娜丽下班回来后,理查德就帮艾丽斯侍候她吃晚饭,然后看两个女人为进城而打扮。他也喜欢穿戴整齐,特别是宽松的白裤子配上深蓝色的上衣,里面一件白衬衫,但不打领带。他还非常喜欢加利福尼亚。

  理查德回家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艾丽斯和詹娜丽一起到机场送他登上了半夜起飞的班机。她们终于又单独在一起了,望着远去的飞机,詹娜丽和艾丽斯手拉着手,仿佛一对夫妇刚送别一位来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的客人一样松了一口气。詹娜丽出于深深的感激之情,紧紧地抱住艾丽斯,吻了吻她。艾丽斯回过头来,用柔软而小巧的嘴接受了她的吻。在那一瞬间,她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詹娜丽的嘴上。

  回到公寓后,她们一起喝可可,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然后又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问。詹娜丽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安,就敲了敲艾丽斯房门后走了进去,她吃惊地发现只穿内衣的艾丽斯虽然身材很瘦,却有着丰满的乳房,在胸罩的紧裹下高耸着。看见詹娜丽进来,艾丽斯把胸罩脱下,让乳房自由自在地挺立在那里,一面微笑着望着詹娜丽……

  有一天,艾丽斯对她说:“其实我们可以把理查德接来。大家长久地住在一块。”

  “上帝,我多么希望能够这样,”詹娜丽说,“但我们可没有时间去照顾他啊!”

  “我们当然有时间,”艾丽斯说,“我们极少在同一时间上班,况且他还要去上学,假期他可以去参加夏令营之类的活动。如果他病了,我们可以请个保姆。我认为如果理查德和你生活在一起,你会过得更幸福。”

  詹娜丽心动了,她还意识到她们的关系会因为理查德来和她们生活在一起而维持得更长久。看起来这个主意相当不错,而且她如今在电影界的工作已足以使她的生活过得很好了,她们甚至可以找一间大些的房子,装修得更好一些。“好吧,”她答应道,“我写封信去问问理查德,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封信她一直没有去写,因为她知道前夫肯定会拒绝她的这个要求,另一方面,她也不想过分依赖艾丽斯。

  第三十八章

  拿准了詹娜丽是个双性恋者而艾丽斯是她的同性恋人后,我的心里很坦然。两个女人在一起造爱就和两个女人在一起编织一样,这于我又何妨?我把这种想法对詹娜丽说了,好让她生气,而且她的这种安排对我来说等于是保释。我处在这样的一个微妙位置:有一个已婚的情妇,而她的“丈夫”是位善解人意的女性,这真是一组了不起的结合。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渐渐地意识到詹娜丽爱艾丽斯的程度至少和爱我的一样深,更糟的是我逐渐意识到艾丽斯爱詹娜丽远远超过我爱她的程度!她不像我那么自私,对詹娜丽也不像我有那么多的要求。到了此时此地我已清楚自己对詹娜丽的感情生活没有多大帮助。我不在乎这是个无望的陷阱,也不关心无人能解决她的那些问题,我只是把她当做泄欲的工具。这倒也罢了,我居然还要求她接受在我的生活中处于附属的地位,我毕竟有妻子儿女,还有自己的写作,这一切都不容她插入,然而我却要求她把我摆在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事都含有讨价还价的性质,而在我和她的讨价还价之中,我略占上风,情况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对于我来说,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的女友是个双性恋。詹娜丽在我的又一次洛杉矶之行时病倒了,她必须住院割卵巢囊肿。这次手术加上一些并发症使她不得不在医院住上十天。当然,我给她送去了大量的鲜花——这些无谓的劳什子却是女人们最注重的礼物,从来都不惜要男人因此为她们大掏腰包,而且,我每天晚上还到医院去陪她一小时左右。但艾丽斯则包揽了一切事务,甚至整天都泡在医院里陪她。有时我到医院,艾丽斯刚好也在,她就会知趣地借故离开一会儿,以便让我和詹娜丽能单独在一起。也许她知道詹娜丽在和我聊天时喜欢叫我抚摸她,我的抚摸对于她来说不是出于性的需要,而是一种安慰。上帝,性爱中有多少成分是安慰呢?诸如在一起洗个热个澡,吃一顿丰盛的晚宴,喝一杯昂贵的美酒?如果你能在没有爱情和其它感情因素的情况下也能享受性的欢愉,或许你能找到答案。

  有一次我去医院,艾丽斯没有避开,不管怎么说,我一直都很欣赏艾丽斯那张可爱的的脸,事实上这两个女人看起来就像亲姐妹,都那么美丽动人。艾丽斯的樱桃小嘴常给人不够慷慨大方的印象,其实她非常慷慨,我很喜欢她,难道我有理由讨厌她吗?她一个人把本来属于我干的脏活全包了,也许没有艾丽斯,我也会把这些琐碎事担负起来的,但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由于我是个有妻室的大忙人,第二天就得赶回纽约,我偷偷带来一瓶酒,用来庆祝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不介意和艾丽斯一同分享这瓶酒,詹娜丽也偷偷收藏起了三只酒杯,艾丽斯很能干,毫不费力就打开了酒瓶装置。

  詹娜丽身穿一件漂亮的皱边睡袍,像往常那样,富有戏剧性地躺在床上。我知道她为了显示自然美,在我去探望她的时候特地不化妆,其实要不是她结实的身体和旺盛的生命力,她那苍白的容貌使她活像另一个卡米拉。

  她慢慢地品着杯中的美酒,眼睛里充满快乐的神情。她把自己最爱的两个人聚在自己的身边,他们都待她很好,绝对不会伤害她的感情,甚至在她不能善待他们时也不责备她。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当艾丽斯坐在旁边看着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来,把我的一只手握在她的手里。

  自从我知道她们两人的秘密后,就小心地在艾丽斯面前不以詹娜丽情人的姿态出现,艾丽斯也从不在我面前流露出她和詹娜丽的性关系。看着她们两个,我敢担保别人一定会以为她们是姐妹,甚至是同事。她们之间没有任何亲昵的举止,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只是在詹娜丽偶尔像一个专制的丈夫那样使唤艾丽斯时才表现出来。

  此刻的艾丽斯把椅子搬到靠墙的地方,离詹娜丽的床远远的,也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好像她有意让我们以正式情人的身份出现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一慷慨的举动使我感到痛心。

  我知道我这是在嫉妒她们,因为她们两人在一起很开心,开心到可以纵容我,可以大方地让我以正式情人的身份出现。詹娜丽在玩弄着我的手指,我明白她这样做并没有恶意,而是真心想让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对她微笑着。再过一小时,我们就会喝完香槟,我就将告辞去赶飞往纽约的那班飞机,她们两人就能单独在一起,詹娜丽就会对艾丽斯做出她所需要的补偿。艾丽斯也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詹娜丽此刻应该和我在一起亲密,所以会把这段时间让给我。我强忍着不把手抽出来,因为这样做太不够意思了,何况男人的神秘之处就在于男人通常都比女人更大方一些。我也明白自己的大方是装出来的,我巴不得快点离开。

  最后,我终于和詹娜丽吻别,答应她第二天打电话给她。在艾丽斯悄悄离开房间后,我们搂抱在一起,但是不能太久,艾丽斯等在外面要陪我走到汽车旁。詹娜丽又一次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唇。

  临上车前,艾丽斯对我说:“别担心,我会陪她过夜的。”詹娜丽早已告诉过我在她手术后艾丽斯整个晚上蟋缩在她病房的沙发上,所以听到艾丽斯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

  我只对她说了句:“谢谢你。你自己也要注意保重。”说完我就钻进汽车,马上驶往机场。

  当飞机开始往东而去时,天已经黑了。我在机上一直没法入睡。

  于是我在那里想象艾丽斯和詹娜丽如何在医院的病房里舒舒服服地过夜。我为詹娜丽不必一个人呆在医院而感到高兴,同时我也为明天一大早就能和家人一起吃早餐而感到快乐。

  第三十九章

  我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对詹娜丽承认过,那就是我对她有别的情人的嫉妒不仅限于感情上,而且还出于实用主义的考虑。我查阅了所有的浪漫主义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偏偏找不到有关已婚男人要求情妇忠于他的一个原因是害怕传染上淋病,更怕把这种病嫁祸给自己的妻子的记载。究其原因,我认为男人之所以不敢向情妇承认这种心态,是因为他往往在情妇面前谎称自己已不再和妻子同床了,另外因为他已是欺骗自己的妻子在前,即使他把淋病传给了她,也难以启口向她承认。这样他也就犯下了新的罪孽,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他就必须把真相告诉她们两人,这么一来可就暴露了他的双重欺骗。

  有天晚上,我把这件事对詹娜丽说了,她阴沉沉地注视着我,间:“如果你从妻子那里得到了这种病,又把它传染了给我,怎么办?难道你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吗?”

  我们经常上演斗嘴的戏,不是真正的吵架,而是一些充满斗智的幽默和真话,甚至是刻薄话的二重唱,只是哪怕斗得再激烈也不会出现暴力。

  “有这个可能,”我回答她,“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我老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道德高尚。”我举手制止詹娜丽的抗议,继续说:“加上她的年龄比你大,又没有你漂亮,所以有外遇的机会自然比你少得多。”

  詹娜丽稍微缓和了一些,任何称赞她美貌的恭维话都可以软化她。

  然后我又笑着说:“你说得对,如果我老婆把淋病传染给我,我就会把它传染给你,但是对此我不会觉得罪过,反而会泰然处之,因为这是上天对我们这两个罪犯的惩罚。”

  詹娜丽听了这几句话后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几乎气得暴跳如雷,愤怒地喊道:“我简直无法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无法相信!也许我是个罪犯,但你却还要加上是个胆小鬼!”

  另一个晚上,已到了凌晨时分。我们在喝干了一瓶酒,造了几次爱之后仍然像往常那样兴奋得难以入睡,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我就把在孤儿院的经历对她说了。

  我从小就把书本当成了魔法,每当在夜深人静的宿舍里自己一个人独自睡不着的时候,忧伤的孤独感就会比任何时间都强烈地笼罩过来,我于是通过阅读来寻求精神寄托,同时编织自己的梦想。我在12岁时最爱看的书要算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罗兰德、查理曼以及美国西部的传奇故事。特别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武士以及他的英勇的兰斯洛特、加拉哈特爵士的故事。

  在众多的人物中,我最崇拜的要算墨林,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像他,于是在我编织的梦幻里,我的哥哥阿迪自然而然地成为亚瑟王,这是因为阿迪具有亚瑟王的所有崇高而公正的优秀品德,而我恰恰最缺乏的就是这些美德。在孩提时代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狡猾的,具备了远见的,可以动用魔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而我逐渐地喜爱上了亚瑟王的魔法师墨林,他的生命延续了很久很久,而且未来的一切都在他的预见之中,这真是个不朽的人物。

  就在那时候,我发明了一种能把自己超越现实,过渡到未来的绝妙办法,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也一直在使用这个办法。作为生活在孤儿院里的小孩,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青年,拥有许多聪明的,而且充满书本气息的朋友。在想象中,我还拥有豪华的住宅,能在沙发上和风情万种、美若天仙的女子造爱。

  碰到要对付那些讨厌的警卫或值班的巡逻队员时,我就想象自己到了未来世界,正在巴黎度假,享受美食,和性感的烟花女子同床共枕。在警卫和值班员的粗暴干预下,我居然可以神奇地通过想象逃避现实,想象自己正坐在树林里的一条静静的小河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自己最喜爱的书。

  这一招还真灵,我经常魔术般地从现实生活中消失。后来我长大成年了,终于有机会经历童年的梦想。在这些幸福的生活中我会记起那些噩梦般的往事,但又似乎觉得自己曾设法逃脱了这些往事,似乎我从未受过苦,至于那些可怕的往事只不过在梦境中出现过而已。

  我记得墨林把自己的魔法全部传授给一位少女,而这位少女却用向他学到的魔法把他和自己囚禁在一个山洞里。当读到他在进洞前向亚瑟王辞行,要亚瑟王在没有他辅助的情况下治理国家的情节时,我感到不可思议和震惊的程度是那么强烈,我提的问题和亚瑟王提的一样:为什么?

  为什么墨林要把自己所有的魔法都毫无保留地传给这位少女而最终成为她的囚徒?为什么在预先知道了亚瑟王的悲惨下场的情况下还会兴高采烈地走进山洞去沉睡1000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发觉自己可能也会做出和墨林一样的的事来,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伟大的英雄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我看过许多不同版本的有关亚瑟王的传奇故事书,在其中一本里,有一幅墨林的画像:留着长长的灰白色胡子,头上戴着一顶圆锥形的帽子,帽子上有闪亮的星星和一条条黄色道道的图案。在孤儿院的劳作课上,我做了顶这样的帽子,还戴上它在操场里走来走去。我很喜欢这顶帽子,有一天却不知被哪个男孩子偷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找到它。我也没有重新做过一顶这样的帽子,因为我已经利用原来的那顶帽子为自己编织好了魔法的周期,我将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将经历充满刺激的冒险,将做该做的善事,将寻觅到自己应有的幸福,所以我再也不需要那顶帽子了,反正这些幻想已经编织成了。我在孤儿院的生活仿佛只是一场梦,似乎我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似乎我在十岁时就成了墨林,成了一个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的魔法师。

  詹娜丽望着我微笑地说:“你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墨林了,是吗?”

  “是有那么一点。”我回答她。

  她靠在床上,冷冷地对我微笑着说:“你自诩为墨林,你以为我会对你在孤儿院里可怜兮兮地把自己想象成墨林的事同情吗?你是我所见到过的心肠最硬的狗杂种!我会向你证实这一点。你从来就不会让任何女人用符咒镇住把你关在那个山洞里,或者用围巾捆住你的双臂。墨林,你根本就不是亚瑟王的那个墨林!”

  我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我对这番话却有一个绝妙的驳斥,只是不能对她说而已。这个驳斥就是:在她之前已有一个手段并不太高明的少女捷足先登,而且获得了成功——我是个已婚的男人,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我和多兰会面,他告诉我新的电影剧本的谈判可能要拖延一点时间,因为新的导演西蒙·贝福特正在力争从提成中增加百分比。多兰凝视着我,试探地问:“你愿意考虑从你的百分比中拿出两个百分点给他吗?”

  “我甚至连为电影改编剧本的兴趣都没有了。”我对他说,“西蒙是个有名的贪婪的家伙,而他的死党理查德生来就是一个贼。尽管克林诺是个笨蛋,但他毕竟是一个出色的演员。瓦更这厮是他们这帮人当中最利欲熏心的一个。请你安排我退出这个剧组吧。”

  多兰息事宁人地说:“你在影片中的提成是由你改编剧本的权利来决定的,这一点已经在合同中写得一清二楚,如果你让这些人在你不参加的情况下去乱干,那么就是你主动放弃了自己应有的权利。电影制片厂拥有改编的权利,如果他们剥夺了本来是属于你的那部分权利,你还可以据理力争得到它,如今你主动放弃它,届时就只好到作家协会去要求仲裁了。”

  “就让他们试着这么干吧,”我愤懑地说,“我相信他们总不能一手遮天!”

  多兰宽慰我说:“我有个主意,埃迪·兰舍是你的好朋友,我设法让他签约和你一起改编剧本。他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一定有办法替你跟这些人周旋的,行不行?请相信我一次吧。”

  “好吧!”我说。我对这件事实在相当厌倦了。

  多兰在离开之前问我:“你为什么要生那些人的气?”

  “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尊重莫勒马遗愿的,他们甚至还对他的死感到高兴呢!”我也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点言过其实了,要是说我讨厌他们的真正原因,那就是:他们企图左右我去写什么。

  我及时赶回纽约去观赏电视传播的电影颁奖典礼,每年我都和维丽看这个节目,今年更是带着特别的兴趣来观看它,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詹娜丽和她的朋友们制作的一部半小时的短片获得了提名。

  我妻子端来了咖啡和曲奇饼,我们坐在一起边吃喝边观看。她微笑着问我:“你有没有可能在将来也获得其中的一项奥斯卡奖?”

  “不可能,”我很肯定地说,“我的影片将是一部劣作。”

  像往年一样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人们总是先颁发一些小奖项,所以很快就知道詹娜丽获得了最佳短片奖。她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红润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很知趣地做了短时间的亮相,只说了句:“我要感谢和我一起制作这部影片的妇女们,特别是艾丽斯·德·桑迪斯。”

  这句话使我想起那段日子,那段使我体会到艾丽斯爱詹娜丽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日子。

  詹娜丽在马里步租了一栋海滩房子,租期一个月,有个周末我离开酒店到那里和她过周六和周日。周五晚上我们在海滩上散步,然后坐在小小的门廊上,沐浴在马里步的月光下,欣赏着夜空中的那些小鸟。詹娜丽告诉我,那些鸟名叫鹞,当波浪冲过来的时候,它们就跳跃着飞离水面。

  我们在面向太平洋的卧室里造爱。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我们不吃早餐,只吃午饭。艾丽斯到海滩房子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吃饭前,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片递给詹娜丽,那是一张一寸宽二寸长的软片。

  詹娜丽问:“这是什么?”

  “影片片头导演的排名,”艾丽斯说,“我把它剪掉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詹娜丽问。

  “因为你会为此而高兴的。”艾丽斯答道。

  我看着她们两个不做声。我看过这部电影,拍得不错,是詹娜丽和艾丽斯伙同另外三名妇女同心协力制作的一部女性影片。詹娜丽在片中任主角,艾丽斯当导演,另外两名妇女根据她们对影片的贡献也在演职员表上有名字。

  “我们需要在表中加上导演,一部电影没有导演的排名不成体统。”詹娜丽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插嘴:“我认为艾丽斯是导演。”

  詹娜丽生气地望着我说:“她负责导演工作,但是我就导演工作提出过许多建议,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应该得到一些回报。”

  “天啊,”我说,“你是影片的主演!艾丽斯也应该由于为影片所付出的劳动而得到荣誉。”

  “她当然应该得到,”詹娜丽愤愤不平地说,“我和她说过了,我并没有叫她把自己的荣誉从底片中剪掉,是她自己要这么干的。”

  我转身问艾丽斯:“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艾丽斯十分坦然地答复我:“詹娜丽在影片的导演上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并不真正在乎什么荣誉,詹娜丽可以得到它,我一点都不在乎。”

  看得出詹娜丽很生气,她对自己这样被人误解而恼火,但连我也意识到她的确是不想让艾丽斯独享导演该片的荣誉。

  “去你的,”詹娜丽对我吼道,“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是我为影片的拍摄筹到了款,又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们大家都对剧本的创作出了力,要是没有我的参与,影片是绝对拍不成的!”

  “这样的话,你应该享有制片人的荣誉,为什么导演的荣誉就那么重要?”我问她。

  这时艾丽斯开口说话了:“我们打算将这部影片送去角逐奥斯卡金像奖并参加电影展。对这类影片,人们认为只有导演才是最重要的,整部影片可谓导演独领风骚,因此我认为詹娜丽是对的。”她转过头又问詹娜丽:“导演这一栏的字幕你喜欢怎么打?”

  詹娜丽说:“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都打上,将你的名字排在前面,可以吗?”

  艾丽斯说:“那当然可以了,就照你的意思办。”

  艾丽斯和我们一起吃完午饭后就说要回去了,即使詹娜丽求她留下也无济于事。看着她们互相吻别之后,我独自送艾丽斯走到汽车旁。

  在她开车离去之前我问她:“你真的不介意吗?”

  她的脸显得很坦然,安详中透露出美丽,诚恳地说:“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在影片第一次放映后,人人都走过来祝贺我,詹娜丽就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于我来说,让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你能理解,对吗?”

  我看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并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回答她说:“不对,我无法理解这种事!”告别艾丽斯回到屋里时却不见了詹娜丽,我估计她一定是一个人到海滩上去散步了,她不想我陪她去,所以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小时后我看见她独自在被海水拍打着的沙滩上漫步。她一回到屋里就马上进了卧室,我走进去发现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哭泣。

  我坐在床沿一声都不吭,她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一面仍在抽泣。

  “你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吗?”她问我。

  “不!”我回答她。

  “你认为艾丽斯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是吗?”

  “我喜欢她。”我小心翼翼地答复她,她正在担心这件事会使我认为艾丽斯的人品比她好。

  “是你叫她把那张底片剪下来的吗?”我问她。

  “没有,”詹娜丽委屈地说,“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

  “好吧,”我对她说,“那就接受她的这一举动吧!不要让谁比谁表现得更好、谁是更好的人这些想法来烦恼你了,她这样做全是为了你,你就接受她的这番好意吧,况且你也希望她这样做。”

  听了我的这些话后,她又哭了起来,实际上她是在歇斯底里大发作。我就给她做了些汤,又给她服了十毫克蓝色的镇静剂,她从那天下午一直睡到星期天的早晨。

  那天下午,我以看书来消磨时间,然后欣赏海滩以及潮水涨退的景色,直到黎明。

  詹娜丽终于醒来了,时间已是十点钟左右。

  这天是马里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可是我立刻意识到我在她身边反而让她觉得不舒服。这一天的时间里她都不再需要我——她想打电话给艾丽斯,叫她来做伴。于是我就对她说接到了一个电话,必须赶回厂里去,不能再陪她了。她像往常那样以南方美女惯用的撒娇方式表示要挽留我,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实际上巴不得我快点离去,她正迫不及待要打电话给艾丽斯,好向她表示爱意。

  詹娜丽送我到车旁,她戴了顶宽松的大帽子来遮太阳,以保护皮肤。大多数女人戴上这种帽子都会显得很难看,可是詹娜丽那姣好的脸蛋和漂亮的肤色配上这顶大帽子,反而更美丽动人了。她穿着特别缝制的,经过褪色处理显得很旧的牛仔裤,更突出了她那苗条的身段。她为自己有南方的贵族血统而自豪。

  她现在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地和我吻别,根本就没有分别前的悲切表情。我知道她和艾丽斯将会度过愉快的一天,而我则要一个人在城里的酒店苦熬光阴,可是我心里明白自己不能因此而抱怨,因为艾丽斯应该得到这份情意,我则的确不配。詹娜丽曾经对我说过她是专门解决我感情需要的女人,而我却不是个解决她感情需要的好汉。

  电视在闪烁着,有一个记念莫勒马的特别的节目。维丽对这个节目说了些什么,还问我他是不是个好人,我回答她说是的。我们看完了整个颁奖过程,然后她又问我到底从不认识参加颁奖典礼的嘉宾。

  “认识一些。”我回答她。

  “哪几个?”她继续追问。

  我提到了埃迪·兰舍,他对一个电影剧本做出了贡献,获得了一项奥斯卡奖,但是我没有提到詹娜丽。有好一会儿我都拿不准维丽是否在布下陷阱,是否有意要看我会不会提起詹娜丽,犹豫了很久我才含含糊糊地说我还认识在节目开始时的那个获奖的金发女郎。

  第四十章

  过了一周,多兰打电话叫我到加利福尼亚去开更多的会,他还对我说他已把埃迪·兰舍卖给了三重文化。于是我又去了洛杉矶,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来参加会议,并和詹娜丽幽会。我现在有些不安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依恋加利福尼亚了。

  有天晚上,詹娜丽对我说:“你总是称赞你的哥哥阿迪是个大好人,凭什么说他是个大好人?”

  “哦,我认为他对我来说既当爹又当哥。”

  看得出她对我们两兄弟在孤儿院长大这件事很着迷,刺激了她的戏剧兴趣,也看得出她在脑海里编织着电影和童话的故事,一个有关两个漂亮的男孩子的故事,简直就像迪斯尼乐园那么吸引人。

  “这样看来,你真的还想听一个有关孤儿的故事咯?你是想听令人高兴的故事呢,还是要听真实的故事?你是想听谎言呢,还是要听真话?”我逗她。

  詹娜丽假装在考虑,过了一会儿才说:“先给我讲个真实的故事吧!如果我不喜欢,再给我讲假的故事。”

  于是我就给她讲了所有到过孤儿院的客人都想收养阿迪而都不肯收养我的故事。我这次给她讲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詹娜丽挖苦地说:“你这个小可怜虫!”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尽管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还是把手放在我的身上表示同情。

  那年我七岁,阿迪八岁。在一个星期天,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也就是穿上了所谓的领养制服:淡蓝色的上衣,里面是件浆烫过的白衬衣,配上深蓝色的领带,白色的法兰绒长裤,脚上穿的是白鞋。工作人员把我们擦洗得非常干净,头发也梳理的服服帖帖。我俩被带到女院长的会客厅,只见一对夫妇已经等在那里,准备挑选我们了。接下来的程序和所有领养前的模式一样:工作人员给大家做了介绍,使之互相认识,握手。我们在他们面前尽量表现出最好的态度和举止,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加深了解,然后我们在孤儿院的操场里散步,走过大花园,足球场和教学大楼。我很清楚地记得的一件事就是那位妇女很美丽,甚至连七岁的我都爱上了她,很明显她丈夫也很爱她,但是他对领养孩子的事似乎并不太热心。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那位妇女非常喜欢阿迪,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这方面我不能怪她,甚至在八岁的年龄,阿迪看起来也已具有成年男子的英俊,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尽管人们对我说我们长得很像,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亲兄弟,我也知道自己的形象远远不如阿迪,就好像他是给第一模板印出来的,因而形象清晰,而我作为第二模板印出来时,就粘了一些模具上的蜡泥,结果嘴唇厚一些,鼻子也大一些。阿迪有女孩子的秀气,而我的面部及身体的骨架都要粗壮得多。我印象最深的是长到这么大了,一直到那天我才开始嫉妒他。

  那天晚上,人们告诉我们那对夫妇下个星期天会再到孤儿院来,尔后决定到底是领养我们两兄弟呢还是只领养其中一个。人们同时也告诉我们说他们如何富有,以及他们如果能领养一个也是很重要和荣幸的事。

  我记得院长和我们谈心,是成年人教育儿童如何做人的那种谈心。她开导我们要以慈悲为怀,要防止罪恶的情感,要抛弃那些嫉妒、尖酸、刻薄之类的丑行等等。其实这些美德只有圣人才能做到,要儿童也做到似乎奢望太高也为时太早。作为孩子,我们只能默默地聆听她的教诲,虽然并不真正理解她这些话的含义,还是不停地点头称是。我当时尽管只有七岁,也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了,那就是我的哥哥下星期天就要到那个富有而又美丽的太太家里去,而我则要一个人留在孤儿院!

  即使在孩提时代,阿迪也一点不爱虚荣,而我却不是。在和那对夫妇见面以后的一周内,我们有生以未第一次疏远了,我在那整整一周里都憎恨他。星期一下课后,我们玩橄榄球,我没有选他参加我的队——由于运动是我的强项,我们在孤儿院的16年里,我都是我这个年龄组里最棒的运动员,因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领袖,所以我总是做队长,可以随心所欲挑选自己的队员。平时我总是第一个就挑阿迪到我的队里来,但是那个星期一却是16年的漫长岁月中,我唯一的一次没有挑选他到我的队里来。我们玩球时,看见他拿到球,虽然他是我哥哥,我还是用力去撞他。30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他那天脸上惊恐和痛心的样子。吃晚饭时,我不肯坐在他的旁边,晚上我在宿舍里也不和他说话。在那一周里的某一天,我记得当橄榄球赛后他离开球场时,我正好手里拿着球,就冷不防扔出一个漂亮的20码远的螺旋球,击中了他后脑勺,他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我扔球时也不相信会打中他,对于一个七岁的男孩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技巧,即使现在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当一个人心怀恶意时会产生这么大的力量,而且让我的手臂扔得那么准。我记得阿迪爬起来默默地离开球场时我对他大叫道:“嗨,我不是故意的!”但他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他从来不报复,这就更让我感到气愤。不管我如何刺激他,侮辱他,他都只是疑惑地望着我,其实无论是恶意惹事的我还是无辜受辱的他,当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挖空心思,终于又想起有一件事能够伤害他:阿迪从小就学会存钱,我们在孤儿院附近干些零活,挣点零花钱,阿迪总是把这些硬币存在一个玻璃罐中,藏在他的衣柜里。那个星期五,我牺牲了玩橄榄球的时间,偷了他的钱罐,跑到树林里,埋在地底下。我没有数到底有多少钱,只看见铜板和银币塞了满满一罐,都几乎顶到盖子的边缘了。阿迪一时没察觉罐子不见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始躲着我。

  第三天是星期天,我们要穿上领养时穿的那套衣服去向院长报到。这一天的早晨,我起床后不吃早餐就跑到孤儿院后面的树林里躲藏起来。我知道那天会出现什么情况,知道阿迪穿戴整齐后,就会被我喜欢的那个女人带走,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唯一安慰的是至少我拥有了他的钱!我在树林最浓密之处躺下来胡思乱想,接着就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到我醒来时天几乎黑了。我回到孤儿院,马上被带到院长的办公室,她用木尺打我的腿,足足打了20下,可我满不在乎。

  我回到宿舍,居然发现阿迪正坐在床上等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有被带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阿迪在我的脸上打了一拳,问我:“我的钱在哪里?”然后他扑到我的身上,打我,踢我,一面尖叫着要我还回他的钱。开始时我试图自卫而又不伤害他,最终还是把他举了起来扔了出去。接下来我们就坐在那里对望着。

  “我没有拿你的钱。”我说。

  “是你偷的,”阿迪说,“我知道是你偷的!”

  “我没偷,”我嘴硬地坚持说,“我没拿!”

  我们又对望着,那个晚上相互之间再也没说一句话。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们又和好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阿迪也没再追问钱罐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把钱罐埋在了哪里。

  过了好多年以后,阿迪才告诉我那个星期天所发生的事。原来那天早上他发现我逃跑后,就拒绝穿那套有人来领养时才穿的衣服,他尖声叫骂着,还企图打院长,结果为此而挨了揍。当那对年轻的夫妇来领养他并坚持要见他时,他对那个妇女吐唾沫,还用一个八岁小孩所能懂得的一切脏话来臭骂她,场面极为不雅,院长又把他痛打了一顿。

  我讲完这个故事后,詹娜丽从床上爬起来,去给她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到床上后,靠在我身上说:“我要见见你的哥哥阿迪。”

  “你永远别想见到他,”我说,“我带回家去的每个少女都会爱上他,我和妻子结婚的最大理由就是她是唯一没有爱上他的少女。”

  詹娜丽问:“你有没有找回那个钱罐?”

  “没有,”我告诉她,“我从来就没想过再去找回它。我想就让它留在那里,让某个追随我的小孩找到它,使它成为他的魔法,反正我已不再需要它了。”

  詹娜丽一边喝酒,一边带着醋意(她对我所有的感情都吃醋)追问:“你爱你的哥哥,对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不会用“爱”这个字眼来表明我对哥哥或其他任何男人的感情,另外,詹娜丽滥用了这个字眼,于是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