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格高调逸 趣远情深
作者:杨卫军
此时的储光羲,自身正经历着一个青春蜕变期。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日丰,而仕途又颇不得意,使他产生了一种青春的幻灭情绪。在这种情绪下,他已不再用理想的眼光打量这大唐盛世,不知这是否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这一时期储光羲的心境可从《幽人居》、《陇头水送别》等作品中体察。且看:
幽人下山径,去去夹青林。
滑处莓苔湿,暗中萝薜深。
春朝烟雨散,犹带浮云阴。
(《幽人居》)
名为幽人居,可是滑湿的莓苔,深暗的萝薜,烟雨初定,浮云四蔽,处处给人以压抑的阴郁之感。而薜荔、藤萝等在储光羲这一时期的诗作中有多处出现,显示出深隐的抑郁心态。再看《陇头水送别》中的“从来心胆盛,今日为君愁。暗雪迷征途,寒云隐戍楼”,也表现出迷暗的心理情绪。
文章创作虽有“笼天地于形内”的气势,但经营构置亦在方寸之间耳。储光羲无法回答这样一个崭新的时代,他的诗作也不像第一时期,以美为统摄一以贯之,而是显出了犹豫、矛盾与凌乱,笼罩着一种深深的悲剧心态。旧的平衡已经打破,新的平衡尚未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储光羲这一时期的情怀在明代却遇上了知音。明代竟陵派钟惺、谭元春标举“性灵”,提出“真诗者,精神之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的诗歌理论,探求诗歌创作中的“孤情”、“孤诣”,即与世落落寡合的幽情孤绪。正是从这种角度发现了储光羲诗歌的独特美感,赞其“清心灵骨,不减王、孟”。
三、寄情田园的闲婉真至
开元二十一年(733)至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前,储光羲过了二十多年亦官亦隐的生活。开元二十一年(733)至开元二十二年(734),开元二十八年(740)至天宝五载(746),储光羲两度隐居。据葛晓音教授考证,储光羲这两次隐居都与王维在一起,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储光羲之子储溶曾对顾况言道:“我先人与王右丞,伯仲之欢也。"亦官亦隐,一张一弛,储光羲的心灵世界逐渐被宁静的田园生活占据,并由此进入了田园诗创作的高峰期。
储光羲是盛唐最致力于田园诗创作的诗人,不仅表现在数量众多,而且具有鲜明的特色。他的诗作中出现了渔父、樵子、牧童、莲女、老农等一大批乡村人物形象,这在以往的诗歌史上是很罕见的。且看:
山北饶朽木,山南多枯枝。
枯枝作采薪,爨室私自知。
诘朝砺斧寻,视暮行歌归。
先雪隐薜荔,迎暄卧茅茨。
清涧日濯足,乔木时曝衣。
终年登险阻,不复忧安危。
荡漾与神游,莫知是与非。
(《樵父词》)
泽鱼好鸣水,溪鱼好上流。
渔梁不得意,下渚潜垂钩。
乱荇时碍楫,新芦复隐舟。
静言念终始,安坐看沉浮。
素发随风扬,远心与云游。
逆浪还极浦,信潮下沧洲。
非为徇行役,所乐在行休。
(《渔父词》)
他笔下的农民形象大多具有安闲潇洒的隐士气质,樵父是“莫知是与非”,采莲女是“不思贤与愚”,牧童是“取乐须臾间”,既有《桃花源记》中不知“今是何世”之逸,又有一份智者的通达。田园生活成了储光羲心灵新的寄托。他的心灵愈沉浸进去,感情就愈加真切,诗歌风格也愈加朴实。试观《田家杂兴八首》之一:
春至鸧鹒鸣,薄言向田墅。
不能自力作,黾勉娶邻女。
既念生子孙,方思广田圃。
闲时相顾笑,喜悦好禾黍。
夜夜登啸台,南望洞庭渚。
百草被霜露,秋山响砧杵。
却羡故年时,中情无所取。
娓娓道出农家心事,多置田圃,生儿育女。语言淳朴,明白如话,而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日常情景也显得情趣盎然。储光羲在田园诗方面的成就引起了历代研究者的兴趣,明胡应麟《诗薮》称储光羲农家诗“闲婉真至”,清沈德潜也道:“太祝诗学陶而得其真朴。”
李肇《国史补》卷下云:“天宝之风尚党。”这在山水田园诗派诗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开元中后期至天宝中期,储光羲与王维、祖咏、卢象、裴迪、崔兴宗等先后归隐,形成一个隐逸诗人群。交游唱和,诗风互相影响,表现出很大的共性。但同中有异,王、祖、裴众人皆以山水诗为主要创作方向,表现出士大夫的清旷;而储光羲则致力于田园诗的创作,显示出真切朴实的风格。清贺贻孙《诗筏》以储光羲与王维为例进行了细微剖析:“储韵远而王韵隽,储气恬而王气洁;储于朴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朴;储于厚中有细,而王于细中有厚;储于远中含淡,而王于淡中含远。”
田园生活使储光羲的心灵得到了滋养,久违的和谐宁静又出现在他的诗作中,像一泓山泉,“恬淡无人见,年年长自清”(《咏山泉》)。
四、椎心泣血的向壁哀鸣
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生活总是不断地在验证这一真理。田园的静谧瞬间即被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惊碎。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在储光羲的生活中写下了沉重的一笔。储光羲的诗歌创作进入了第四阶段。
关于储光羲在安史之乱中的遭遇,《新唐书•艺文志》云:“安禄山反,陷贼,自归。” 《全唐诗•储光羲小传》曰:“禄山乱后,坐陷贼自贬官。" 顾况《监察御史储公集序》中也有“拔身虏廷,竟陷危邦”之语,可见他与王维、郑虔一道落入了叛军之手。
要想探寻储光羲这一时期的经历与心态,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他自己的作品寻求。在储光羲诗集里,留下了《登秦岭作》《同张侍御宴北楼》《汉阳即事》《奉别长史庾公》《狱中贻姚张薛李郑柳诸公》《上长史王公责躬》和《晚霁中园喜赦作》等一系列作品,详细描述了他在安史之乱中陷贼、受伪署、逃归、被囚、遭贬、遇赦的经过,也反映了那暴风骤雨般的一幕幕历史画卷和他复杂而痛苦的精神世界。
朝出猛兽林,??登高峰。
僮仆履云雾,随我行太空。
羲和舒灵晖,倏忽西极通。
回首望泾渭,隐隐如长虹。
九逵合苍芜,五陵遥瞳糞。
鹿游大明殿,雾湿华清宫。
网罗蠛蠓时,顾齿熊罴锋。
失魂走江汉,不能有其功。
气逐招摇星,魂随阊阖风。
惟言宇宙清,复使车书同。
林木被繁霜,合沓连山红。
鹏鹗励羽翼,俯视荆棘丛。
誓将食鸧鸮,然后归崆峒。
(《登秦岭作,时陷贼归国》)
今之太守古诸侯,出入双旌垂七旒。
朝览干戈时听讼,暮延宾客复登楼。
西山漠漠崦嵫色,北渚沉沉江汉流。
良宵清净方高会,绣服光辉联皂盖。
鱼龙恍惚阶墀下,云雾杳冥窗户外。
水灵慷慨行泣珠,游女飘?思解佩。
苍苍低月半遥城,落落疏星满太清。
不分开襟悲楚奏,愿言吹笛退胡兵。
轩后青丘埋猰狳,周王白羽扫?枪。
期君武节朝龙阙,余亦翱翔归玉京。
(《同张侍御宴北楼》)
《登秦岭作》和《同张侍御宴北楼》都是储光羲从叛军中逃脱投奔朝廷途中所作。《登秦岭作》是出逃之初的作品,主要描述了叛军攻入长安后宫苑的萧条荒芜,“鹿游大明殿,雾湿华清宫”,自己虎口余生一心投奔朝廷的忠心,以及途中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与猛兽相出入的艰辛。《同张侍御宴北楼》是抵达江汉后的作品。张侍御即张愿。储光羲与之宴饮,在对张侍御的赞美中蕴含了挽救颓局的心愿。这两首诗中都反映了诛逆讨伐的强烈愿望,虽颇现憔悴之态,但情绪还是比较高昂的。至德二载(757),唐军收复两京,朝廷下制追究陷贼受任伪官者,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储光羲因受伪署而受到流贬处分。诗人陷入了矛盾与痛苦的心情之中。《狱中贻姚张薛李郑柳诸公 》与《上长史王公责躬》两首诗最能反映他此时的感受。在《上长史王公责躬》中,他对自己不能保持松柏之贞,接受伪署表示了深深的痛悔。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他陷入内疚和自责之中。但另一方面,接受伪署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他又历尽千辛万苦从叛军中逃出,投奔朝廷,因此对遭受流贬处分也颇感委屈。两种矛盾的心情造成了双重的痛苦,在《狱中贻姚张薛李郑柳诸公》中,他倾诉了自己的委屈:“鬼哭知己冤,鸟言诚所诱”,并由此给家人带来的痛苦:“哀哀害神理,恻恻伤慈母。妻子垂涕泣,家僮日奔走”,一切景物都变得那么凄凉:“疏萤出暗草,朔风鸣衰柳。河汉低在户,?蛸垂向牖。雁声远天末,凉气生霁后”,直是泣血之作。
《晚霁中园喜赦作》是储光羲诗集中有年代可考的最后一篇作品:
五月黄梅时,阴气蔽远迩。
浓云连晦朔,菰菜生邻里。
落日烧霞明,农夫知雨止。
几悲衽席湿,长叹垣墙毁。
党朗天宇开,家族跃以喜。
涣汗发大号,坤元更资始。
散衣出中园,小径尚滑履。
池光摇万象,倏忽灭复起。
嘉树如我心,欣欣岂云已。
宝应元年(762),肃宗驾崩,代宗即位,宣布赦免自开元以来所有犯罪者。据陈铁民先生考证,储光羲当于这一年遇赦。储光羲饱浸泪水的心灵终于露出了由衷的欢欣,“涣汗发大号,坤元更资始”,“嘉树如我心,欣欣岂云已”。当诗人尽情释放那一瞬迸发的极度惊喜时,我们读到的是其后所隐藏的深深痛苦与悲哀。
作者简介:杨卫军,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李昉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321页。
②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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