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勇于承受生活的英雄
作者:吴 东
冯二成子回家时街上的人大都睡了,王寡妇家的灯还未灭,冯二成子叫门想进屋歇歇脚,没想到王寡妇热情招待了他,并与他倾心长谈了一回。“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酒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起身回家,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远近的人家差不多全都睡了,只有“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他不自觉地又回到老王的窗下,他终于敲了她的门”。“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他和王寡妇结婚是主动的,有意识的。与王寡妇的一席话,使他更加觉醒,更加坚定了抗争命运的决心。两个孤苦无依的人走到了一起,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他们的婚礼不热闹但很庄严,“庄严”意味着冯二成子在王寡妇那里找到了生活与心灵的双重皈依。不久,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冯二成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冯二成子从“驴”变成了“人”。冯二成子主动选择了这一切,这完全是抗争的结果。
命运对冯二成子是残酷的,“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不久,那孩子也死了”。可后两三年,不知多少年,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冯二成子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冯二成子又丧失了人的感觉,又回到以前的麻木状态,他由“人”又变成了“驴”。
三
冯二成子最终看似一无所有,但绝不是白走一遭。“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③在冯二成子的人性轮回中,长期像驴一样的机械重复单调寂寞的生活以及长期沉重的文化压制使他人性压抑而麻木,使得他从“人”变成“驴”。冯二成子从麻木到觉醒,表面看是偶然的。其实人是具有超越性的物种,对生存的不断超越和提升是人类固有的本性,他的觉醒又是必然的,在他的潜意识中很早就有的。他对人生的疑惑与追问,从犹豫不决到奋起抗争,他自己的努力使他从“驴”变成了“人”。但是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没能继续抗争下去,他又从“人”变成了“驴”。
冯二成子从人性觉醒到复苏到抗争,最后的结局归于失败,这很可能被指责为悲观主义。其实,这是严峻的乐观主义。人从生至死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脆弱是人的天性,孤独是人生的本真状态,虚空是人生的真实遭际。冯二成子作为外乡人,没有朋友,更无亲人,他分外孤独。为了排遣这种孤独的心情,他拼命敲梆子,要通过尽乎恶作剧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根本没人注意他。小驴是他唯一的伙伴,赵家姑娘、赵家老太太曾是他一厢情愿的精神寄托,可先后离他而去,遭遇“老王”后,同是天涯沦落人,共同创建了一个凄寒而温暖的家,可妻儿也相继抛他西去。命运使得他似乎悟到了什么,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是谁弃我于世而又不再关怀我了呢?他不断地思索着,他始终疑惑着。他顿悟了这人世的孤独与虚空,又在这孤独与虚空中静默地消解着生命。虽然生而孤独,求却空虚,但生命的意义首先要活着,否则一切归于虚无。冯二成子虽然历经磨难,但他仍一如既往地活着,他具有超强的对现实生活的承受能力。冯二成子不管遭遇什么样的灾难,总是能够默默承受命运的摧残,坦然面对人世间风雨侵袭,并且坚强活下去,慢慢展开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生命提升的大境界,人生之网本是由许多悲剧扭结连缀而成,与其悲惨地撕心裂肺地号哭,不如默默地面对苦难。这是一种人生的深沉,以深沉的生存方式去抗争孤独,去抗争虚无。
冯二成子在经历了对赵家姑娘美丽的空虚后,便有意识地用行动来改变自己的现状。常常主动和赵老太太攀谈,早晚相见时,总是彼此笑笑。他主动争取到了喜悦的生活,虽然喜悦是短暂的。他送赵家老太太走后,在回家途中从心底迸发出对人的命运的质疑与反思,这也是主动的。他开始了抗争行动,他没有拉磨,试图摆脱那种如驴的生活。冯二成子叫王寡妇的门进屋歇脚,起身回家后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敲她的门,与王寡妇结婚,这一切都是主动的,有意识的。两个孤苦无依的人走到了一起,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冯二成子从“驴”变成了“人”,这一切完全是主动抗争的结果。但是面对接二连三的厄运,他抗争没能坚持下去,他又从“人”变成了“驴”。
冯二成子的经历告诉人们只要主动抗争,就能使自己从“驴”变成“人”;如果不能坚持抗争,自己从“人”又会变成 “驴”。人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除了主动抗争以外无任何希望,生命不息,要抗争不止。只有这样,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实现人生的意义。萧红将冯二成子人生的病态与心理异化这一血淋淋的事实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人思考:这样麻木非人的生活,这样痛苦无聊的人生,早就该结束了!人应该努力摆脱这种非人的状态。小说结尾,冯二成子的旧主人老死了,暗示他的以往的非人的生活也结束了。他换了新主人,一个“爱漂亮、爱说话”的“常常穿了很干净的衣裳来到磨房的窗外,看那磨倌怎样打他的筛罗,怎样摇他的风车” 的年轻人。冯二成子的新主人年轻有朝气,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这预示着冯二成子的未来也将充满生机与活力。这是严峻乐观主义的具体体现。
萧红生长于落后的东北乡村,古老的乡村不仅是无声无息的,而且人与人之间在精神上都是自我封闭,各自隔绝的,人们生活在孤独寂寞之中,已经彻底丧失了人类进化的生命激情,异化到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纯自然的动物般的存在。她深深地体会到家乡的野蛮和愚昧,现实是严峻的。在萧红童年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冷漠的,并且过早离世,父亲是专制的,她幼小的心灵里很早就郁积着痛苦与哀愁。可在萧红阴冷的情感记忆里,始终有一缕明媚的阳光温暖着她的心,那就是祖父对她的爱,这种温暖和爱使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尽管受尽欺凌也没有堕落沉沦,而是怀着永久的憧憬与追求。这也是萧红作品严峻乐观主义的情感根源。
萧红又出生在辛亥革命爆发的年代,成长在具有维新倾向的乡绅之家,从小就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成年后,她流亡上海,又受到了鲁迅等新文化先驱的引导。她在命运多舛、漂泊不定的人生旅途中,感受着“五四”的时代思潮,以尊重生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作为创作的出发点,以“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创作态度写出了麻木的灵魂在物化世界的生存状态。“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学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④她能够自觉站在现代文明的立场上,对偏远乡村落后的生存意识做历史审视和文化批判,从而希望这种毫无保留的揭示,来寻找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力量。她从对生命的关怀入笔,通过对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考察,去寻找人类的出路。“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但“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会沉溺于悲观”⑤。萧红是生命的歌者,她在真实冷峻地描写人非人的生活时,思考的是人应该怎样才能拥有健康正常的生存状态这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唤醒人们应该强化主体意识,追求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才能打破那个可怕的生命怪圈,获得彻底的解放。这种对人的关注,对人的生存现状的焦虑与反思,正是萧红作品的根本意向。她的作品传达出对人生意义的苦苦思索,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
作者简介:吴东(1973- ),湖南新化人,文学硕士,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研究。
①所有原作引文均出自:萧红《后花园》,《萧红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②转引自:杨朴,《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载《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
③恩斯特·卡西尔(德),《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0页。
④米兰·昆德拉(捷),《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载《文艺报》1989年1月7日。
⑤周国平:《悲剧·执著·超脱》,选自《爱与孤独》,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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