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重生安死的生态老年
作者:邓天中
塞尔登指出:“没有一种话语是起源于自身的,一切话语与其说是自身的,毋宁说是社会的。”所以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一个他者语言的异化社会里,我们生存着,却找不到“随心所欲”的自我家园。老人只有一个人在海上,身边没有任何人的时候,他才进入一个自己的语言世界。
在海明威描写老年的作品中,我们总能读出那种“人生虚无”的悲观以及与这种虚无相抗争的崇高悲剧精神,读出其中生命音符的律动。我们甚至清晰地读出了海明威的自我突破的心路历程。在《桥边的老人》中,他也曾力图塑造一个面临战争中的即近死亡却要思考他看护着的一群动物的死活的老人,其中有老人的高尚与伟大,但也有他在桥边的犹豫迟疑与无为。尽管有评家将该作品推为海明威最好的作品之一,但老人的形象明显流于单薄;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海明威又陷入了死亡/老年与虚无的紧密关联的困惑中难以自拔。而正是通过《老人与海》,海明威走出从艺术角度对人生反思的困境,走出了虚无与浅薄,让同样是一个无语的老人,在沉默与自语的心路中书写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三
提到老年作为生命的终结期,我们无法不想到它的对立面:生命之始。在海明威的小说中他是以“小孩”来作为这一主题的换喻出现的。就是在《老人与海》中,这样一个对故事的发展看似没有太大意义的形象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很明显,小孩在文本中有三方面的意义:1.作为老人的学徒或继承者的身份出现;2.作为老人交流与倾诉的对象;3.由死到生的换喻体。
小孩作为老人的学徒与继承者,书中证据赫然,虽然迫于其父母的压力一度离开老人,但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要重新跟定老人,既有学习的目的,也不排除心疼老人而想充当老人帮手的心理因素。老人在几个关键的时刻一直在念叨着希望孩子就在身边,也是想能够将那一份独特的体验传授给孩子。
作为老人交流与倾诉的对象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因为老人最需要倾诉时小孩恰恰不在身边。形单影只的老人,生活中没有朋友和交流对象,却不意味着他不需要交流与倾诉,他的大声交谈不需要有真正的听众,他在往日与小孩一起打渔时也只是在“必需”的时候才交谈,原因如前所述,他正在经历着无语的死亡换喻。
在Green看来,老人的一声自语“我走得太远了”总结了作品中的关键事实:“猎物本身毫无用处,也不会生产出价值。”这固然非常正确,但他却不合适地得出结论说:“然而只有当猎物的诱惑自现于桑提亚哥面前时,他才逐渐认识到,没有小孩他永远也不会获胜。……只有小孩一个人既不知道失败也不知道击垮”, “时光已逝,忍耐是他唯一的期待,不被打败,却被彻底地毁灭”。这种理解对小孩存在的文本意义有着明显的误读,一个老人,只要他不动地等待,他的结局都会是彻底的毁灭,既然不动地等待,自然就不会有被打败的机会。老人并不完全是为了那一条鱼的肉身价值,而在于捕获马林鱼的过程,俗世的胜利与失败不是一个老人所要考虑的,他在乎的是印证生命意义的过程,所以小孩才正确地说出了老人的心声:“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但小孩存在的更大意义则在于作为死生转换间的喻体。
与老人一样,他同样地拥有着一个“类名”“the boy”,而很少用到其真实名“Manolin”,在全文中——包括老人在自言自语中对孩子的指称时——都用的是“the boy”,在与孩子的当面交流中,老人基本上回避了对孩子的称呼,而是用一般意义上的“你”(you),而只有在作品的开头和结尾的两次他才分别用到了小孩的实际名字马诺林(Manolin),这其中所产生的文本差别同样明显,呼唤他的名字,意味着唤出一个新的生命,而且老人在最困难的时候非常清楚地说出了这样的意思:“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在人类的原型思维中,无名、有名与个体的生死实际上一体相连,老子在《道德经》碰巧也提到了相近的观点:“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剥夺一个人物的名字,即让其走向(重新)开始的混沌初开状态,赋予其具体的名字,则意味着让其正式存在。老人在海上不止一次地念叨:“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没有用到小孩的名字,因为生命的交接仪式还未完成,孩子也不可能出现在一种走向死亡的过程中的,成长的孩童期的生命还在上升,生活的全景正在向他展开。所以老人注定必须单独地完成自己的死亡使生命的意义得到印证。当小孩在他身边时,死亡的过程必须是已告结束,小孩只是象征性地来帮助老人完结其生命:他默默地为老人做着一切,老人正在完成一次以睡眠作为隐喻的死亡交接仪式:“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诚如韦勒克所说,在文学作品中“‘睡’就是‘死’”,老人在自己的睡梦中多次梦见过幼狮,如同“黄昏时的小猫”;但“从来没有梦见过小孩”,因为小孩是在活生生的生活中,而且将要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渔夫;“幼狮”是联系他和孩子的精神纽带,“黄昏”是“结束”的隐喻,“小猫”则是“成长”的象征,在这种死与生的微妙转换中终将有一天会长成狮子。
四
相比较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那位一度寻求自杀的老人,海明威在《老人与海》塑造了一个更为成功、充满死亡隐喻却又走出死亡阴影的老人形象。他不再有力量,却展示了技巧与勇气;没有了性欲,却去约会心中的女郎;没有了语言,却在不停地言说,对大鱼、对海鸟、对鲨鱼,也对不在自己身边的小孩马诺林言说——总之,他是死亡的化身,但我们却从死亡中读出了再生。老人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失去了“食欲”,尽管评论界普遍认为这意味着丧失意志与欲望,但从Waggoner用中国的道家理论对《老人与海》的分析中看出,食欲的丧失具有建构意义,清除人内在的障碍来接受精神考验,而不是失去生命力。
人们对海明威笔下的死亡主题备感兴趣除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以外,更有海明威本人的自杀的选择。作为一个艺术家,曾经在死亡面前徘徊、奋争又最终选择了死亡,使得“人”这一奇特的斯芬克司之谜愈为混沌。当海明威功成名就之后,他往往靠自己的名声或技巧而继续生存,创作成功后的庸俗喜悦之中使得他未能有让评论家满意的作品,在备受指责后,他终于从自己的痛苦恼怒和对老年死亡的恐惧中创作出了不朽的《老人与海》。诚如黑格尔所论:“艺术家常遇到这样情形:他感到苦痛,但是由于把苦痛表现为形象,他的情绪的强度就缓和了,减弱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诗人的痛苦(个人或民族的),是他创作的源泉。生存美学的中心课题是对“自身”的“自我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