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洛丽塔去哪了?
作者:涂 柳
那么,该如何解释引言部分呢?即使我们不相信亨伯特滔滔不绝的第一人称独白,对于引言,总认为是纳博科夫的化身在谈论他自己的书。引言一开始就说亨伯特是个罪犯,距开庭前数天,死在法定监禁当中。引言中还暗示洛丽塔死于难产。显然纳博科夫有意让引言来佐证小说的主要情节,以使我们相信亨伯特的叙述。
纳博科夫是一个艺术至上的唯美主义者,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的写作没什么可利用的一般思想;我只是喜欢制作带有典雅谜底的谜语”。他评价说:“《洛丽塔》就像一个美丽的谜——其结构和结局都像谜。”既然要制作精致的谜语,那么纳博科夫就有可能设置一些障碍,增加谜语的难度。
实际上,认为“所有伟大作家都是大骗子”的纳博科夫一定会假托小约翰·雷博士之口,写出一个真实的引言吗?也许这个引言就是一个最大的骗局。例如对道德说教一向不屑一顾的他,却在引言中满脸真诚地希望《洛丽塔》能担负起道德教化的作用。
纳博科夫是一个制谜高手,不仅在引言中,在整部小说中他总是在故布迷阵,欲擒故纵。读者从一开始就被亨伯特牵着鼻子走,殊不知读者看到的世界只是疯子亨伯特眼中的世界。小说中似乎处处暗藏玄机,为奎尔蒂诱拐洛丽塔这个最终的“真相”而作铺垫。这正是纳博科夫的高明之处。美丽的谜语自然需要构思精巧、错综复杂的谜面。作者纳博科夫似乎有意要将读者引入歧途,以增加小说的神秘感和不确定性。
纳博科夫曾说:“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应当注意和欣赏细节。如果书里明朗的细节都一一品味理解了之后再做出某种朦胧暗淡的概括倒也无可非议。但是,谁要带着先入为主的思想来看书,那么第一步就走错了。而且只能越走越偏,再也无法看懂这部书了。”如果我们带着洛丽塔被奎尔蒂诱拐了的这种思想来读这本小说的话,也许我们就永远无法找出藏于这部小说之后的“狼”了吧?
另外一个需要讨论的重要的问题是,如果亨伯特没有找到洛丽塔和谋杀奎尔蒂,奎尔蒂又没诱拐洛丽塔,那么,洛丽塔去哪了?
在《洛丽塔》的后记中,纳博科夫谈到,“每当我这样想起《洛丽塔》时,为了一种特别的享受,我总是选择这样一些意象,比如……洛丽塔打网球,埃尔芬斯顿的医院……山谷小镇的叮当声传向山间小道。这些是小说的神经,神秘的节点和阈下协调器,小说情节由此得以连缀”。
第二十章整章回忆洛丽塔打网球的情景,是一段插叙。第十九章和第二十一章的情节实际上是连续的。第十九章的结尾亨伯特反复强调“我已发狂”,第二十一章的开头,亨伯特写道:“‘洛!洛拉!洛丽塔!’我听见自己在门口朝着太阳呼喊,以时代的声学,天数已尽的时代,满怀的渴望、热情和痛苦,加重了我的嘶喊以及它的沙哑;即使她已死,这喊声也肯定能拉开她尼龙寿衣的拉锁。”为什么说“即使她已死”,难道洛丽塔死了吗?亨伯特因此而发狂?值得注意的是第十九章接近结尾处的一段情节:由于车胎爆了,“我急停下车——正在一块悬崖边缘,她抱着胳膊,脚踏在仪表板上……而后一辆巨大的卡车凑巧从特拉普后阴森森地出现,擦我身边呼啸而过——就在这时,我听见它发出痉挛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自己的汽车正悄悄移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熄了火,只是没有扳下车闸……”这些文字多像一场可怕的车祸的描写!难道洛丽塔在车祸中摔下了悬崖而丧生了吗?那么为什么没有这一段情节的叙述?而接下来的情节是“我飞步跑至那架哭丧的机器前,它终于停下来了”。
笔者试先从精神病学的角度来分析:记忆障碍症状也是常见的精神病症状之一,指的是患者对某一事件或某一时期内经历的遗忘,遗忘的内容或范围与某种生活事件和生活处境密切相关,而与此无关的记忆相对保持良好,多见于与心因有关的精神障碍。有些患者会以一段虚构的故事来填补他所遗忘的某一片断的经历。亨伯特有可能将这段令他痛不欲生的经历不自觉地遗忘了,而以洛丽塔在埃尔芬斯顿医院治病和从医院逃走这段想象取而代之。
笔者还试图从小说文本中找出一些相关的证据。发生车祸的地方是个山区,“那朦朦胧胧环绕了半个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峦”,“在一条十字街远景处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W’,看上去像‘悲哀’(Woe)的第一个字母”。
在小说结尾处,亨伯特杀了奎尔蒂之后,“不久,我就被逮下车……我像个病人,从我的虚弱无力和警察与救护人员给我的绝对可靠的援助中,我得到一种怪异的乐趣”。“当我停在那高高的斜坡上等待他们向我跑来时,我终于唤起了最后一个奇怪、令人绝望的幻景。……那是夏末的一个淡蓝色的午后,成群的紫苑花沐浴在远离尘世的温暖里。我猛烈地咳了一阵,心像是要咳出来,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片刻。想着温和的空气可能会对我好些,于是,就朝公路不远处靠近悬崖那一边的一段低低的石头护墙走过去。小蚱蜢从路边干枯的野草中跳跃出来。……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微微的音乐般的震颤,倾听那轻轻的嗡嗡声中间迸出的欢叫声,然后我明白了,那刺痛心肺、令人绝望的东西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和声里了。”
比较两段描写,“淡紫色山峦”、“陡峭的斜坡”和“悬崖”描绘的似乎是同一个地方。笔者猜想,小说结尾处的这一段并非“最后一个奇怪、令人绝望的幻景”,而是在洛丽塔被摔下悬崖后,亨伯特记忆中真实的残片。被纳博科夫称为“小说的神经,神秘的节点和阈下协调器”的这段描写若隐若现地给我们提供了解谜的又一线索。亨伯特并非只是“像个病人”,而是在洛丽塔出车祸后彻底崩溃,所以“警察与救护人员给我的绝对可靠的援助” (如果亨伯特只是一个杀人犯,怎么会在第一时间里有救护人员的到来?而且给予“绝对可靠的援助”),令亨伯特绝望的东西“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和声里了”,洛丽塔死了,再也听不到她的欢叫声了。
亨伯特还深情款款地追忆,“她(洛丽塔)不过是一阵紫罗兰柔软的清香,是小仙女的枯叶,往日里,我曾那样痛哭着把自己缠绕在上面;她是黄褐色的深谷边缘上的一声回响……”“深谷边缘上的一声回响”似乎再一次证明了笔者的观点。“一种令人费解的黑格尔学派综合论,联系着两个已死的女人”。这里可能指的是夏洛特和洛丽塔都死于车祸。
如果洛丽塔在第十九章中就死于车祸,那么如何解释第二十二章中洛丽塔呆在埃尔芬斯顿医院治病的情节呢?笔者认为,在埃尔芬斯顿医院治病的并不是洛丽塔,而是亨伯特本人。最明显的暗示是,“我想住院的病人不会超过十二位(三或四位是癫狂症患者)”以及“……却又使我神思恍惚,像做梦一样脑中颠三倒四之后……不知怎么我坐到一位秃顶的病人身上,错把他认作布卢医生,结果他站起,用反常的口气说道:‘到底谁是神经病,我说?’”谁是神经病?当然是亨伯特。他在悬崖上发了狂,被送进了埃尔芬斯顿医院。而洛丽塔治病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总归这些零散的分析,笔者的结论是:隐藏在亨伯特混乱的滔滔不绝的独白中的故事是:亨伯特在认识洛丽塔之前就曾经因精神病多次入院治疗,在和洛丽塔成为情人之后四处旅行的过程中又发病了。由于他精神恍惚,将车停在悬崖边上,并且没有拉手闸,致使留在车上的洛丽塔出了车祸,被大卡车撞下了悬崖。亨伯特因此而彻底精神崩溃,被送进埃尔芬斯顿医院治疗。由于他受的刺激太大,他将车祸遗忘,并且出现了很多幻觉:比如洛丽塔在埃尔芬斯顿医院治病,三年后他又找到了怀孕的洛丽塔,并且枪杀了奎尔蒂等等。最终他在医院的隔离室里写出了混杂了幻觉、妄想和真实记忆碎片的《洛丽塔》。纳博科夫通过写一个精神病人的自白成功地扮演了一位魔法师和大骗子。
詹姆逊说:“如果说现代主义建筑告诉你怎样解读,怎样生活。那么后现代主义的作品则是永远无法解读的迷宫。”对于《洛丽塔》之谜也许根本就没有谜底。纳博科夫说:“对我来说,虚构作品的理由仅仅是提供我直率地称之为审美狂乐的感觉。”读者所要做的也许仅仅是“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悟作品的真谛,并切实体验到这种领悟给你带来的兴奋与激动”。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涂柳,广东暨南大学外语学院200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湖南石油化工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参考文献:
[1] 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著:《洛丽塔》,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2] 沈立岩、章利新:《当代西方文学名著精读》,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3] 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著:《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版。
[4] 杨仁敬等:《美国后现代派小说论》,青岛:青岛出版社,2004年版。
[5] 蔡焯基主编:《精神病学》,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03年版。
[6] 沈渔屯主编:《精神病学》,长春:长春出版社,2000年版。
[7] 李晶:《谜一般的洛丽塔》,宜宾:《宜宾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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