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周作人小说《江村夜话》的现代性

作者:关 峰




  《江村夜话》中的现代性还须从人性的角度来加以考量。豪子与老农间的冲突,其根源并不在于任何一方。虽然豪子作威作福、横行乡里,但挑起老农悲剧的,却是自己同村的农人,“昔以赛神有隙,今为豪邻阍者,故报怨耳”,看似随意写出,后面也并未详细生发,却不是可以轻轻看过的。报怨而不面对面解决,却假手于人,施以阴险的手段,总系卑劣的行径,为周作人后来所屡屡加以掊击。“中国人的头脑不知是怎么样的,理性大缺,情趣全无”⑤,“中国极大多数的人的思想妥协、顺从,对于生活没有热烈的爱着,也便没有真挚的抗辩”⑥,“我常说中国人的天性是最好淫杀,最凶残而又卑怯的”,“这实在是一个奴性天成的族类,凶残而卑怯,他们所需要者是压制与被压制,他们只知道奉能杀人及杀人给他们看的人为主子”⑦,“中国人因为奴性尚未退化,喜因而恶创,善记忆而缺乏思索”⑧,“卑怯,凶残,淫乱,愚陋,说诳,真是到处皆是……我可以说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且还是亡有馀辜”⑨,“我觉得中国人的大病在于喜欢服从与压制,最缺乏的是对于一切专制之憎恶。”⑩这些猛烈而诛心的议论充分体现了一个激进的社会和思想的批判者的情愫与风度。
  随着中国越来越险急地卷入世界大潮中去,进步的知识阶级大都在自觉地思考中国人的生存问题,周作人也参与进了这样的潮流中去,从一个方面说也是他现代意识最集中的体现方式。苏雪林最早注意到了周作人批判国民劣根性的思想特点,一九三四年发表的《周作人先生研究》中“思想方面的表现”第一点即为“对国民劣根性的掊击”,并且下断语:“他同鲁迅一样,对于中国民族病态是有深彻的研究的,也同样的立了许多脉案和治疗之方。”正如《怀旧》的国民性批判寓示了此后鲁迅的思想发展趋势,《江村夜话》也伏下了后来周作人的许多价值规范与准则,如小说中写了三个家庭中的女性。老农的女儿为豪子所侮,终致“暴病死”;渔人的女儿也与老父不辞而别不知所往,事实上是与人私奔了;甲的女儿也不会有太好的命运,因为如老农的女儿一样,她也备受娇宠,柔弱和挚爱最禁不得风暴,脆弱的现实处境随时都会与眼前绚烂的景象一起崩坏,这些是与现代性相连的妇女问题。周作人后来提醒:“中国古来男子的偏见,直至现在还多少存在着,是不承认女子有独立的人格”[11],在《卑劣的男子》里提出:“大多数道学派之根本思想是以女子为物,不是玩具便是偶像,决不当她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小说中渔父的话正把这种偏见掘发出来,“此亦公言,颇不能为一人左袒”。女子总是要惹麻烦的,如俗谚所说:“女郎豆田难管守。”周作人提出女性自身的解放问题,要比易卜生主义下的“妇女热”还要早。其实,早在南京水师学堂求学期间,周作人就以萍云女士、碧萝女士等笔名发表作品,如《不宜以花字为女子之代名词》《好花枝》等,而女子问题也就成为周作人一生都在勉力关注着的问题。
  《怀旧》和《江村夜话》中都写到了塾师,而且他们都被立于讽刺讥嘲的地位。《怀旧》中秃先生“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的秃头,讲书时的“战其膝”,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由,“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等和青桐树下与百草园的意象是互斥的两极。《江村夜话》中的先生还与一个可怖的意象“鬼”联系着。作为传统文化中最具震慑力的实体,鬼与先生一起完成了一个象征,周作人后来也颇感兴趣于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写了《鬼的生长》《说鬼》《谈鬼论》等文,著名的《五十自寿诗》里也有“街头终日听谈鬼”的句子。而在《江村夜话》里,“鬼”却是对以先生为代表的封建文化道德及压抑自由与个性的教育制度所作的辛辣无情的嘲讽与批判。先生对待儿童的动作只有“扑”这一种,根本谈不到教育。教育是与科学联系在一起的,如《游戏与教育》中“趣味之教育(美育)”,《小儿争斗之研究》讲得更明白,“教师之训诫,非徒无功,且益激之使进于恶而已”,“故为教师者,常常与儿童相接,观察其特有之道德,因势利导,使渐进于完全之域,乃为善也”。在《外缘的影响•附记》中周作人总结:“今中国家庭社会,荒芜无纪,学校之教,但如一曝十寒。”其现代焦虑可想而知,不过无论是妇女问题还是儿童问题,《江村夜话》都没有给出问题的必然,只是把实然显示出来,而实然中所蕴含的,已经不是事实本身了,它已经包含着对于事实的抗争,从而呈现出导向一种解决的可能。朝向现代性的特性,也是同时的鸳蝴派和黑幕派所无法企及的。
  
  三
  
  周作人在论述小说变迁史时曾说:“著作之的,不依社会嗜好之所在,而以个人艺术趣味为准。故近世小说,不复尽人可解”[12],不过他并非抵触艺术,在文章结尾他对小说提出要求:“勿复执着社会,使艺术之境,萧然独立。”显然,他对小说艺术有着更高的要求。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周作人说得更加明了:“老实说,我是不大爱小说的……我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倒颇觉得有意思,其有结构有波澜的,仿佛是依照着美国版的《小说作法》而做出来的东西,反有点不耐烦看,似乎是安排下好的西洋景来等我们去做呆鸟,看了喜欢得出神。”[13]且不谈这里的偏见,有一点却是值得注意的,周作人在有意识地提倡“随笔风的小说”,此类小说非但有异于视小说为闲书的传统观念,也不同于讲求情节和结构的新的小说美学,“西方小说已多历更革,进于醇文,而中国则犹在原始时代,仍犹市井平话,以凡众知识为标准”紟{1}。这里的“醇文”就意在抒情性的艺术方面。此前周作人就明确强调:“夫小说为物,务在托意写诚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艺术也。欲言小说,不可不知此义”,“夫小说者,文章也,亦艺术也。使不先明乎此,而率尔为言,其不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盖几希矣。”《江村夜话》就是这样的小说,可以说审美现代性是《江村夜话》现代性的重要形式,其具体表现为牧歌情调。
  关于牧歌,周作人在《<黄华>序说》《<黄蔷薇>序》《欧洲文学史•希腊•杂诗歌》《欧洲文学史•罗马•诗二》等文章中都作过介绍。在《杂诗歌》中周作人说:“古者Artemis祭日,牧人作歌相竞,后人模拟其式,因称Eidyllion Buko-likon或Eidyllion Aipolikon。唯所歌亦不尽关牧事,故或释Eidyllia为小图画。描写物色,以及人事,诗中有画,论者或以是与浮世绘(Genre)相比。”不难看出,周作人尤为注重牧歌中的绘画情境以及日常生活的美感,《江村夜话》的牧歌风调就是这样,小说最重要的是景物描写与故事的契机情绪翕然无间,如第二段开始的描写就非常优美:
  
  一日,正八月之初,骤雨初过,天色转为嫩蓝,微微似有日光,映岸柳塘蒲上,蒸作异色。空中西方有霞如绮锦,光彩烂烂,射日脚作互斗状。
  
  不仅凸显了恬静悠远的幻美,也与夜来闲话的气氛相得益彰。小说结尾的描写却充满了惊悸:
  
  时微风忽起于木末,萧萧然似有振箨之意。空际云气渐澹,西山有钩月一缕,微光欲死,下照草间。
  
  回映老农一家的惨伤,也给人们的心头压上无法摆脱的重负,与夜话前的夕阳晚景形成鲜明的对照,不过它们都恰如一幅色彩逼真的绘画,描绘出农家生活的景象。清代大画家恽南田曾对于一幅画景有如下的描写:
  
  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邱,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15]
  周作人的景物描写就体现了“灵想所独辟”的特点。接下来关于“守船栅者”的叙述则更让人想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小说《边城》。《江村夜话》的“栅以圆木为柱,锁诸两岸,横亘河身”和《边城》中的“渡船头竖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竹缆”原理非常相像,虽然《江村夜话》更多了些人事机微的因素,但它“防夜间盗舟”的功用就与《边城》中自然天成的美不可同日而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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