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陌生化崇高
作者:王雪伟
二、崇高的陌生化
《百合花》写崇高,然而,崇高只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完成,真正引人注意的,是那种游荡在字里行间的挥之不去的“抑制”鬼魂,比如:小通讯员总远远地躲着“我”,被“我”靠近时,小通讯员莫名的脸红,枪口插着的鲜花、树枝,小通讯员低着头,慌慌张张地跑开,挂开的衣服洞口,新媳妇默默地为死去的小通讯员垫被子,流着眼泪默默地为他擦拭身体。即使写小通讯员的崇高之死,在叙述上,也采用了软着陆的方法,作者并没有采取在场的方式去见证小通讯员的舍己为人,杀身成仁的过程,而是让流泪的伤员自己讲出来,整个过程在人的大脑中转站稍事休整,再行出发,这样,就可以避免直呈死亡与流血场面的那种过度的血腥刺激,从而有效抑制了崇高的张牙舞爪之态。再加上俊逸、婉约的语言,小说整体上的抑制倾向非常明显,把崇高自然融化在带有抑制特征的优美中,所谓阳极而阴生,以阴促阳,用平淡来造就浓烈,阴阳相生,成就了这篇小说独特的艺术品格。
这种格调,与同期、同类题材作品相比,如《保卫延安》《红日》等作品,有着明显的风格差异。《保卫延安》等作品的艺术品格张牙舞爪,它更多是通过在战争过程中,在带有强烈政治倾向性的正义与邪恶的存亡对立中,在生与死之间的血腥对杀场面中,来刻画英雄,抒写崇高,因此,这样的崇高,当英雄立起来时,满脸烟火,衣衫褴褛,骨感强烈,而他的周围则满目疮痍,一地死尸;这种崇高更注重量的巨大,由于力量、外形对比上的巨大差异,使感受者心生畏惧、仰慕之意,崇高感油然而生。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所描述的:“好像要压倒人的悬崖峭壁,使我们的抵抗力在他们的威力之下相形见绌,显得渺小不足道。但是只要我们自觉安全,他们的形状愈可怕,也就愈有吸引力;我们就欣然把这些看作崇高……”《百合花》则恰恰相反,首先它有意淡化了明确的政治背景,它不像《保卫延安》那样,能够喊出诸如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等明确的政治口号,在关于政治信仰的明确表达方面,它与王愿坚的《党费》同样拉开了距离,这样做避免了革命年代在政治理解上的崇高褊狭,从而能够赋予崇高更加永恒、广泛的意义;其次它直接将更多的笔触善意地探向丰富的人性世界,避开了血腥的杀气,避开了政治的喧嚣,迎来中国传统上关于“仁”本质的崇高理解,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仁者爱人,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去毅然选择死亡,这种基于人道追求上的崇高,可以说在任何时代都会畅通无阻。这实际上已经使小说的艺术品格跳出了关于崇高的量化、自然化的形式范畴,而升华到了人类的道德形而上的范畴中,崇高本质也就成为了对某种高尚德操的崇敬感,这又与康德的认识不谋而合,康德曾专门把不畏险阻、不折不挠的战士说成是最受人尊敬的崇高对象,并认为力量的崇高主要指一种“勇敢精神”;再次,如果说《保卫延安》等作品整体迸射出来的是一股不可遏制的、激情四射的,甚至是缺乏控制的纯阳刚之气的话,那么《百合花》则给人一种阴阳相生,崇高寓于优美之中的克制感,如果说崇高是一座不断上冲的大山,《百合花》则为这座崇高之山紧紧地套上了一个箍,形体依旧,内质不变,因为一个箍,作品的张力无形中增强了,一篇短短的《百合花》,反比一部长长的《保卫延安》更加耐读了。
不仅在这一篇作品中如此,在茹志鹃其他一些写崇高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陌生化处理,如《高高的白杨树》中,在写 “大姐”之死的时候,“我”抛开了视觉见证法,而代之以听觉感受,先是隔山听到“大姐”唱起嘹亮的歌声,之后便听到两次爆炸声,事后有人去爆炸地察看,发现两具敌人的尸体,以及“大姐”的一点物品。这是软着陆的变形运用。在《黎明前的故事》中,作者虽然用的是“他”叙述方式,却选取了处于懵懂状态的儿童的视角,比如在讲述父亲被抓走一节时,利用儿童心理似明非明的懵懂特征,恰到好处地弱化了现场见证的强烈感。可见,在那个大写崇高的年代,茹志鹃写崇高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而这个独特点,在当时,是一种新创。
三、抑崇的意义
抑崇高的意义首先是思想上的,在《百合花》中,如果说崇高的实现是基于对形而上道德的无条件履行的话,那么,对于形而下的感知世界,包括意志主体善的一面和暧昧的一面,作者没有刻意取舍,对他们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同时做了极富母性色彩的描述,整个事件的见证者“我”就是母性象征——理解、宽容和爱心。这样,作者既倾向性地展示了崇高的必然和可敬,又或隐或现地点出崇高背后的一些暧昧因素,从而能够脱出单纯时代的局限性,激发读者对人性与崇高在复杂性上的思考。其次,为艺术价值的考察,笔者以为,《百合花》中的抑崇高现象有三个特征:一、从所谓关心人,为人着想的一般道德到舍己救人、杀身成仁的高级道德,作品要体现道德的发展历程及其崇高的绝对性,提升读者伟大的心理崇敬感;二、写暧昧,暧昧有两层意思,指存在于感知世界的双重性与不可说状态,现实世界很复杂,有些事可说可做,有些事可说却不可做,有的可做但不能说,有的事既不可做又不能说,暧昧便是不言而喻的潜行为与不言而喻的无言。以写崇高为主,不回避暧昧,在暧昧与崇高间形成张力效应,用暧昧反衬崇高的不易,证明崇高的丰富性,使作品更加耐读;三、拒绝崇高的一般形式表现,例如巨大、粗糙、直接甚至血腥,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勾画渺小、凡庸和阴柔等反类形式特征,并在话语的运用上更加趋于优美,表现技巧上普遍使用“软着陆”手段,以弱化强烈的现场感。如此三条,符合条件的作品根本找不到,因此只能说《百合花》只是写崇高年代的独特产物,是流行崇高的变异,不过是变徵崇高。然而,作为陌生化的一种产物,一种新的艺术品格,它又有着应该引起注意的一面。再次,涉及作品艺术特征的概括问题,笔者在讲述“建国十七年文学”时发现,对于某些有时代代表性的同类作品,一些教科书在概括其艺术特色时,往往喜欢重复同样的观点,比如,《创业史》《保卫延安》《三里湾》及《百合花》等作品,把细节描写、心理刻画各分列为一点,就不同作品而重复陈述,笔者以为这种做法实属赘余。因为,在共和国文学界,“十七年文学”是一个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流行的年代,“现实主义”在共和国的经典解释已经包括了“细节的真实性”这一条,心理描写实际也是细节描写的一个分支。既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属于“现实主义”范畴,那基于那个时代的普遍主义要求,它便不可避免地要具备这样一种基本创作特征。那么,明了了那个时代文坛的“现实主义”状况,类似于重复陈述“细节描写”、“心理刻画”之事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此类问题完全可以大而化之处理。有学者说中国古代的“点悟”式批评实际是一种行家间的对话,一言蔽之,点到痛痒处,话虽不免有些绝对,但未尝没有道理,高明的点评家往往具备广厚的知识储备,敏锐的艺术发现能力,使他能够在普遍的烟雾中发现特异火花。如此出言,常一击而中。晚清以来,中国文论界受西方思想巨大的分析能力的震撼与影响,分析工夫有了大幅改善,这是个好现象,然而相较于分析,综合能力同样重要,有评者只重分析,不看轻重,著文时,把大量属于话语烟雾当成综合,以致出现评论话语的重复累赘,慢慢失去了应有的“同中读异”的灵性与活力,仿佛发现之眼生了白内障。有人说文学在走向消亡,我想,不是文学在走向消亡,应该说是评论者在失去判断力才对。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雪伟(1973- ),山东师范大学博士,河南信阳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