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心灵的缱绻与现实的决绝

作者:邓金洲




  同样是故乡,少年的闺土纯朴善良,聪明勇敢,但现实中中年的他,沉默麻木,成了苦难的化身。“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其实,不仅仅是这一外表的变化,更大的分裂在于,作者的少年好友闺土,竟分明叫出来“老爷!……”这声音,与其说是中年闺土叫出来的,毋宁说是封建等级观念强迫的结果,所以连作者也“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感触到了那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心目中美好的形象也随着这一声“老爷”彻底崩塌,心理的故乡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死寂的悲哀,以致让作者感到:“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社戏》中同样可以透过那“冬冬皇皇”不适于我生存的环境的描写,感受到那一份人性至情温暖的消失殆尽。而在《祝福》中,祥林嫂初嫁丧夫后,逃到鲁四爷家做工。“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白胖了”,但又立即被婆家捉回;再嫁后又夫死子丧。这一连串的打击其实并没有最后吞噬祥林嫂,倒是鲁四老爷的虚伪、凶残,封建礼教的步步紧逼,使得原本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她最后被赶了出来,直至精神彻底崩溃,在除夕夜“不早不晚”地死去,而她的露在尘芥堆里的形骸很快被无常打扫干净了,天地间依然弥漫着圣众歆享的香烟。——天地依然在封建宗法制度的笼罩之下。《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命运就如他自己的比喻,像一个蜂子或蝇子绕了一个小圈,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原来那个“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伙伴,现在终于“精神很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去了精彩”。正是这些美好人物人性之美、生命之光的消失,品性光芒的黯淡,导致作者最初在心理的故乡中的美好形象,接二连三地轰然倒下,成为现实的故乡残酷、冷漠核质的牺牲品。作者立足现实,要面对的不得不是一幕不见半点亮色的黑暗,无尽的夜。
  现实之于理想,有时是那样的遥远,甚至是直接的冰冷的对立!
  
  三、永恒的绝望与无望的“走”
  
  于是,现实的冷酷以及发自内心的排斥,使得作者面对现实的故乡无法找到一种认同感,小说中流动着一种漂泊无依的惶惑和生命流逝的感喟,作者成了无家可归的“过客”。在小说中,作者的身份是一个暂时回归的还乡人,一个偶尔回来的都市知识分子,“觉得北方因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么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在酒楼上》)。作者追寻着“故乡”,往往又逃避着“故乡”,这种惶惑正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在中国的现实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觉,迫使其对自身的归宿而忧虑并沉思生命的意义。于是,一面对“故乡”、对过去追忆,一面对现在、对将来思考,从父辈转到孩子,从青春转到成年……在生命流逝的悲哀中,作者不再追索过去的东西,而是深深体会到了生命的“现在性”。心理的故乡只是记忆里的一种虚空,现实的故乡有着浓黑的悲凉,但在这一片浓黑中,生命还是“现在时”的。过去虚无,以及基于“浓黑的现在”的将来亦难见希望,亦是虚无的,这于作者而言,构成了一种一望无际的悲凉!
  那么,具有“现在的生命”的作者最终怎么去面对呢?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故乡带来的只是失望。在《故乡》中,作者是最终离开了故乡:“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在《祝福》中,“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在酒楼上》,“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作者走离故乡,“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故乡》),——故乡已不是原来的故乡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已经毁灭,已不值得作者精神的牵挂,这种情况之下,作者自然会感到 “那个地方(故乡)会永远存在下去,但我的精神却注定了会飘来荡去”(莫言语)。“飘来荡去”是指一种无根的精神状态,一种徘徊于“沉沦”与“救赎”之间的困惑状态。在“回乡”系列小说里,作者在“沉沦”与“救赎”之间的困惑状态外化的具体方式便是“走”的选择。所以,这种痛苦的困惑状态下的“走”,并非就是所谓的乐观的光明的追求,相反,不仅仅是在回乡小说里,包括鲁迅的杂文,我们都能感觉到作者那难以负荷、没有一点亮色的沉重感,——“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过客》中过客说:“我还是走好。”勇敢地向前走本身就好,把“走”本身当意义,正是基于对一切希望的消解,或者基于绝望。这样一来,“走”便成了一种带有悲壮色彩的态度,“走”的动态便成了其直面现实的形式——精神的家园已失落于现实中,已不能寄身,那么,就“走”吧,不问前途不图希望,像孤独的过客那样,“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或者说是绝望与希望互相纠缠着前行,也可以说是作者反抗绝望的价值取向——“由我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鲁迅从中明显地洞察到了“存在”的被无情剥夺,必须挣脱精神铁枷,进行绝望的反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通过“抉心自食”反抗虚无,渐渐靠近了存在的真实。
  在《呐喊·自序》中,作者曾说,“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作者遇到的便是“生人”,看见的便是“荒原”,不由得感到悲哀,甚至“麻醉自己的灵魂”,使自己“沉入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但他经过生命的沉思后,又答应起友人“也做文章了”。本是被失了希望的寂寞的毒蛇缠住了灵魂,何以又答应做文章呢?这也便是作者经过思考后采取的直面现实的方式——“走”,不计目的地反抗寂寞,反抗无情的现实对人的窒息与压迫。
  “走”的实质就是反抗和斗争!怀抱悲壮,重在过程!
  因而,在坚定前行的匆匆步履中,故乡的山水已渐行渐远,作者走过闺土的麻木,走过吕纬甫的颓丧,走过祥林嫂的矮坟。表面上,作者只是离开鲁镇,走出故乡,但在某种意义而言,故乡已成了愚昧、黑暗的现实的组成部分,所以“走”的姿态便是对现实故乡的否弃,也便是对心理故乡的颂扬!
  这种基于永恒绝望上的无望的“走”,是勇敢者现实的决绝,是痛苦者勇敢的战斗姿势!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邓金洲(1972- ),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现为湖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公共管理系讲师。
  
  参考文献:
  [1] 钱理群、王得后:鲁迅作品全编.小说卷.前言[A] 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2] 鲁迅:影的告别[A].鲁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 陈志明:“自由自在”的生命力——论莫言的民间审美取向[J],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05,(1).
  [5] 鲁迅:希望[A]. 鲁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 于仲达:《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WWW.FRChin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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