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作者:周引莉
三、借用诗词塑造人物形象
王安忆谈到《诗经》时说:“我的喜欢是在于它的朴,朴里面的华,这使我体会到中国文化的端正大方,它将民间小曲去其俚俗,留其旖旎。”王安忆的《桃之夭夭》正是借了《诗经•桃夭》来表现其小说的主人公,可以说其间渗透了作者的古典情怀。《桃之夭夭》的故事很简单,讲得就是一个上海女子郁晓秋的成长故事。作为一个私生子,郁晓秋是一个纯洁、善良、美丽、自尊、充满了生命活力的人,正像《诗经•桃夭》中的女主人公。她天性中懂得择善而从,不为世俗所扰,这样的性格挽救了她,给了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使她在那样粗暴、艰难的环境中,仍保留着可贵的自然美好的天性。在姐姐去世之后,年近三十、孤身一人的她一边安慰、鼓励她的姐夫,一边承担起扶养外甥的义务,最终与姐夫幸福结合。对郁晓秋来说,这次结合,既是一次自救,也是一次对他人的拯救。正如王安忆所说:“很多人认为这个女孩太普通,但我个人是对于她寄予希望的。她是在一种粗鲁的爱中成长的女孩,我想把她塑造成‘市井观音’,救人救己。”
这样美好的女子难道不该用“桃之夭夭”来形容吗?《诗经•桃夭》篇赞美的女性不正是郁晓秋这样的女子吗?
如果说《桃之夭夭》寄托了作者对女主人公的喜爱与赞美,那么王安忆的《长恨歌》则把作者的倾向隐藏起来。王安忆的《长恨歌》借用经典命名,必有她一番道理。有人说:“王琦瑶是王安忆设想的逼真和奇异,是骨子里的平凡话语,脸面上的绚烂多姿,是英雄美人的灰飞烟灭,是女人穿越古今的摇身一变。她是有前世的,若说杨贵妃是她的前世,王琦瑶就是她的今生;若说杨贵妃的背景是深宫后院,王琦瑶的背景就是上海弄堂;若说杨贵妃是一个传奇美人,王琦瑶就是一颗‘永远的上海心’。只是己非贵妃,自然命无玄宗,王琦瑶这颗上海心也就被赋予了一种非悲非喜的无奈与遗憾。”同样是红颜,又同样的薄命,身处宫廷的杨贵妃命运不能自主,这主要是时代的悲剧;而身处现代都市的王琦瑶仍然是对象性的存在,历史有惊人的相似。这难道只是一种宿命?有了杨贵妃的衬托,王琦瑶的形象更令人深思。如果说她跟李主任是源于对权势的依赖、崇拜与畏惧,那么她跟康明逊则使她对爱情从糊涂到清醒与觉悟,她跟老克蜡则是出于对孤独寂寞的苦闷与恐惧而丧失了理智。一个女人有哪些弱点,又怎样不易,从王琦瑶身上都可折射。王琦瑶就像一个警世寓言,正如王德威所说:“《长恨歌》有个华丽却凄凉的典故,王安忆一路写来,无疑对白居易的视景,作了精辟的嘲弄。在上海这样的大商场兼大欢场里,多少蓬门碧玉才敷金粉,又堕烟尘。王琦瑶经选美会而崛起,是中国‘文化工业’在一时一地过早来临的讯号;但她的沉落,却又似天长地久的古典警世寓言。”
四、运用诗词结构故事情节
王安忆不仅用《诗经》中的形象赞美《桃之夭夭》的主人公,还别巨匠心地用一句诗词作每章的小标题,整部小说好像诗词架构的,不仅新颖别致,而且古典诗词的意蕴也融进了小说,既通俗又文雅,既现代又古典。王安忆说,这些都是她用心翻书找出来的。如果把原诗一首首调出来看,会发现与小说故事的发展脉络是相吻合的。我们且来按图索骥一番。
整部小说分五章,第一章的标题是摘自白居易的《长恨歌》:一枝梨花春带雨。这一章是写郁晓秋的母亲笑明明在生下郁晓秋之前的经历,这经历可谓是一曲“长恨歌”,奠定了笑明明一生低沉晦暗的基调。郁子涵迷恋笑明明时曾送她一枝梨花,但爱情终以悲剧结尾,“一枝梨花春带雨”表面上似乎可以指代笑明明。但小说写笑明明在离婚前剪了照片,吸了一夜的烟,并没有掉泪,倒是郁子涵哭成了泪人。这场女强男弱的婚姻与唐明皇、杨贵妃的恋情倒有相似之处,只是角色有点颠倒罢了。笑明明与唐明皇犯了相似的错误,那就是好色。而郁子涵与杨贵妃则同样吃亏在漂亮又无能上,那“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深层岂不是指向郁子涵?这是王安忆的变通,也是王安忆对白居易《长恨歌》的演绎。或许我们不必深究“一枝梨花春带雨”到底影射谁,只要领会这又是一曲“长恨歌”便是了。
第二章标题是“新剥珍珠豆蔻仁”,摘自元散曲《卖花声•香茶》:“细研片脑梅花粉,新剥珍珠豆蔻仁,依方修合凤团春。醉魂清爽,舌尖香嫩,这孩儿那些风韵。”这部分主要写郁晓秋从出生到十三岁的经历。孩童时期正像“新剥珍珠豆蔻仁”,所谓豆蔻年华,玲珑可爱,所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正应了“醉魂清爽,舌尖香嫩,这孩儿那些风韵”。
第三章的标题是“千朵万朵压枝低”,源于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部分主要写郁晓秋的初中时期。在这一时期,郁晓秋与她的同伴们像花朵一样,“千朵万朵压枝低”,而郁晓秋作为花中之魁,免不了“留连戏蝶”的时时骚扰,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四章标题“豆棚篱落野花妖”源自明代施绍莘的散曲《花影集》。这章主要写下乡时的何民伟与郁晓秋,对别的同学而言,在乡下是很难熬的,但郁晓秋却能悠然处之。捋山芋,买青柿,爆黄豆,这种苦中作乐的本领是其他女孩不具备的。能够在“豆棚篱落野花妖”的环境中超然度日,自有不同寻常之处,这是坚韧不拔的性格使然。
第五章是用陆游《浣花女》的一句诗作标题“插髻烨烨牵牛花”,但王安忆却写成“摘自宋词”,不知是作家的失误,还是校对的责任?插髻烨烨牵牛花——把牵牛花当作头饰插到发髻上,光彩烨烨,这是一个农村妇女最朴素的打扮,也是最美的打扮。王安忆笔下的郁晓秋,虽身在城市,内心却与乡村女子的形象一致:勤劳善良、纯真质朴。在这里,王安忆与陆游对生活的审美评价一致起来:劳动是美,质朴是美,真实而不浮华的生活是美。
至于王安忆的《长恨歌》与白居易的《长恨歌》之间也有情节上的关联。有人以白居易的诗句取证,作为王安忆笔下的虚指,找出一条淡淡的颇具深意的线索:
杨家有女初长成(王琦瑶)——天生丽质难自弃(上海小姐)——一朝选在君王侧(李主任)——金屋妆成娇侍夜(爱丽丝公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爱丽丝公寓的告别)……再往下,王安忆又改写了线索,“开始出现整块整块的断裂层,标志着王琦瑶的不同人生,最后相关的写象也不出现在小标题里,而直接出现在小说中,只是先后顺序却乱了:揽衣推枕起徘徊——玉容寂寞泪阑干——唯将旧物表深情——临别殷勤重寄词——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见玉颜空死处——花钿委地无人收——回看血泪相和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由此看来,两部《长恨歌》大有关联。王安忆对经典如此演绎,给读者留下深深的思考与无尽的回味。
五、以民歌、诗词渲染环境
王安忆写江南水乡的《上种红菱下种藕》,题目是源自小说中老公公经常唱起的一首歌谣:“状元岱,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磡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二儿子卖葱韭,三儿子打藤斗,大媳妇赶市上街走,二媳妇挑水浇菜跑河头,三媳妇劈柴扫地管灶头……”这首民歌可说是老公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的写照与象征,在这平白如话的歌谣里,蕴藏着人与自然、人与劳动、人与人相知相关的一种特别动人的美,它不仅是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的,这也是王安忆要在写作中尽力挖掘与存留的“生活”。
《上种红菱下种藕》中,老公公的抗争很有意思,他把门关起来,拒绝外面的宣讲,兀自唱着他的歌谣,并且小说中有几次都在重复这支歌谣。作者显然是在利用这支民歌渲染(人文)环境、烘托气氛,并且表达作者怀古恋旧的精神追求,但这种精神追求不能说是守旧,它体现了一种健康、自然的生态思想和美学追求。王安忆在《作家的压力和创作冲动》中说:“近些年来,我比较多地去江南水乡,我看见那些水乡小镇的体貌如何地服从人的需要,就像一件合体的衣服,那么体恤与善解人意,在人口密集、水网密布、道路逼仄的地方,温暖地养育着生计和道德,这是人性的生活,这是我写作《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初衷,也是农村生活给我的启迪。”
王安忆的《长恨歌》也借助诗词渲染环境和烘托气氛,如阿二想到的美人图以及阿二的心理分析,都借用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这些诗句烘托了凄婉、惨淡、灾祸、不幸的气氛,奠定了红颜薄命的基调。真是一曲“长恨歌”。
王安忆对古典诗词的借鉴吸收还散见于很多篇章中,且看一些作品的题目便可见一斑:《蜀道难》《归去来兮》《不思量,自难忘》《少小离家》《谷雨前后,点瓜种豆》《二月里来好风光》等。总之,古典诗词是王安忆不断汲取的源泉,古典诗词的美学风格也在王安忆的作品中不断闪现。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周引莉,河南商丘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王安忆:《我是一个匠人》,见散文集《茜纱窗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0。
[2]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P93。
[3]万燕:《解构的“典故”——王安忆长篇小说〈长恨歌〉新论》,《深圳大学学报》,1998,3。
[4]王安忆:《所以推荐》,见散文集《茜纱窗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0。
[5]钱亦蕉:《王安忆:我不是上海的代言人》,见《新民周刊》,2003,10。
[6]滕朝军:《挤迫下的韧与美——评王安忆03年长篇新作〈桃之夭夭〉》,《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03,4。
[7]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见传人》,《读书》,19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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