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青春的镜像

作者:倪正芳




  接下来,诗人提到一个文学形象“罗密欧”和一个客观实体“山”:“他不叫罗密欧/他还是他/你称之为‘山’的东西/天知道它背后还有些什么”。如果我们联系紧接着的下面两句来理解,意思就较清楚了:“罗密欧只是偶然被叫做罗密欧的/‘山’使你仅仅停留在‘山’的表象”。“罗密欧”是艺术创作的结果,也许生活中确曾发生过类似的爱情悲剧,然而它仍是与自然规律无关的偶然产物,谁能通过任何的逻辑与公式推导出任何一个动人的故事来吗?就像“罗密欧”这个名字同样与逻辑与规律无涉。相反,“山”是一个实在的客体,唯物主义是相信它独立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的,我们可以认识它甚至改变它的存在形式,但不能穷尽对它的认识,也不能消灭组成它的物质。这里,在表象/本质、偶然/必然等虽然过于简单但也因此而一目了然的物我关系之二元对立要素中,本质和必然获得尊重,但表象与偶然也受到关注。
  相形之下,“成长”期的那些宣示与感喟在“你”的面前显得有些自作聪明了:“你自以为认识到了一切”,其实此刻“你没有认识到的实质/正在暗暗讥笑/你的狂妄你的愚蠢”,“你只是一条河/你自己也难以认识自己”。因此,“你”(即“自我”)开始自我鼓励、自我叮咛、自我期许:“你要前进/先得战胜自己”,“要认识世界/先得认识你自己”。当“你”脚踏实地,心如止水,既不自我封闭妄自菲薄,龟缩在狭窄的内心方寸之地,也不盛气凌人唯我独尊,凌驾于“世界”之上,此时主体与客体各归其位,宇宙世界和谐互动,于是“太阳以一种全新的光线/呐喊着在东方出现”,这既是成熟心象的投射,也是主客契合的结果。而追问这一切的原由,就在于此时此刻自我教育的完成和心灵发育的成熟。
  《自我之确立》的价值不仅在于勾勒自己的成长史,还抽象出了“人”这一记忆的动物的一般心灵发展轨迹。品读之下,我们会感到它隐隐击中了我们意识底层先前不太明晰的生活经验和认知历史,一直浑浑噩噩的童蒙阶段的一页于是訇然翻开,被笼罩在一束强光底下,我们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心影,听到了曾经模糊、曾经狂傲、也曾经怅惘但总是在挣扎着前行的脚步的回声。
  在对诗歌的欣赏行将结束之时,还有必要对本诗在视角上的精心设计和成功运用略作分析。
  在现代性诗歌创作中,视角成了绝非可有可无的东西。在某些具有先锋性的创作探索中,我们甚至可以略微夸张地说视角决定成败。曾思艺先生是非常重视诗歌中的视角设计的,他在不止一首诗中尝试过如何以多维视角来丰富情感向度、表现生存处境的问题。在这种场合,他将习惯于表现内倾的“我”与足以消弭距离产生亲近的对称“你”以及作为外在观照者身份的“他”交错运用,凸现同一主体不同的人格层面和由此产生的内心失衡,表现和思考现代社会主体间的矛盾、人与外物的冲突等哲学层面的问题。如他的《 世界:我和你 》就是一首从大我角度,以“我”代“人”(人类)进行观察和思考的现代主义忧思录。诗人这里不仅混用中国传统的及西方现代的文化哲理意象来表达这种隔膜、对立,更用象征着群和类的“我”“你”“他”及“它”(其中尤其是“他”更含“地狱”“对立”之意)体现诗人对存在的本质和意义及生存困境的思考,对完整健康人格重建的渴望。但这首诗写于1999年,在西方现代派种种技术已经在中国文人手中反复操练过之后,至少本诗的视角问题就不那么令人感到惊怪了。
  恰恰是在这个意义上,写于1986年的《 自我之确立:心灵成长史 》的诗学探索价值显现出来了。在这首诗中,“我”为主体,“你”是“我”的投射或产生了某种异质的“我”,“他”是“我”的静观或思考者。诗人借此构成三个层次(诗歌形式的和精神发育的),剖白自我心灵成长历程:第一层:人生之初,自我意识尚未“确立”,物我不分,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意识无中心状态;慢慢的,“我”的概念确立,“我”成了世界的中心,成了观察世界的原点。第二层:“我”很快明白,“我”不是唯一,也不是中心,世界并非为“我”一人而存在,相反“我”是一个偶然性的存在,“自己只是一片落叶/翻飞在东南西北风里”。于是本层换用失去中心感的“他”来描述“我”的思想。正因为“我”丧失了优越感,唯我独尊感,发现广宇之下还有芸芸众生(即无数客体的“他”),世界顿时失去了亲密性,于是“太阳像疖子”了,而月亮不过是个“疖子愈合后的银疤”。第三层:一个渐趋成熟和独立的“你”成为“我”的表达者。自我的意识力量是强悍的。“你”与世界的关系是和谐还是对立,最终取决于“你”的立场。“你”的立场决定“你”与世界的关系、与环境的关系、与作为原“我”之参照物和观照者“他”的关系,还决定了“你”作为“我”的镜像的品质。“你”不必因为失去了“中心”优越感而自卑,“你”还可以昂立于天地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你”。至此,一个精神的觉悟者完成了自我认识、自我塑形、自我教育、自我救赎。笔者孤陋寡闻,诗人在这首诗中的视角设计及其成熟效果在当时的中国诗界似乎是独一无二的。当纯以第二人称“你”行文就已足够让习惯于传统作品的第三人称叙事的中国读者在新鲜之余而感到阅读的别扭、审美的劳累时,让所有人称指代词在一首高度抽象的短诗中交叉换位充当进行哲学层面思考的先行词、关键词,准备不足的人读之势必产生缺氧和休克般的反应。联想到作为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高行健,尽管在1981年时就在《 现代小说技巧初探 》中提出“人称的转换”问题,但他最早最经典的文学实践也不过是在《 灵山 》(1989)中才出现(大陆得见此书已经是2000年以后了),已经比曾先生此诗晚了好几年,因而曾先生此诗的探索价值和他的诗学先锋性确实是值得赞赏的。
  此外,从诗歌总体结构形式而言,曾诗这种主要靠多人称视角变化与组合的探索形式颇有些巴赫金的“对话”意味。当然,或许是由于抒情性诗歌体制的根本约束,相对于建立在叙事性作品基础上的“大型对话”,这里所展开的主要涉及主人公与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包括主人公与自我的对话(即内心对话)、主人公与他者的对话和主人公与环境的对话,因而堪称“微型对话”。关键是同样由于条件所限,当时的诗人是无法知道巴赫金及其“对话”为何人何物的,诗人的诗学敏感性由此亦可见一斑。
  总之,正如副题“心灵成长史”所标明的,这首诗每节都集中描述“自我”意识形成发展的一个阶段,从作为主体的“自我”的出现,到“自我”对物我主客关系的疑惑与叩问,再到“天问”式的思考逐渐廓开云雾、“自我”之位置与价值终于确立。虽然表面看因为对精神归宿和自我认知的急切探寻而充满了紧张感、焦虑感,但其中的逻辑性却并未因此遭到破坏。这使我们对原诗的解读方便了许多。但是也得承认,由于本诗主要是借助哲理之思和隐喻的意象,并正是频繁地借助人称视角的变化来对个人心灵发展过程进行一种抽象的勾勒,因而读来或许还是需要借助一些非形象性的思考的。笔者以上文墨只能算是一种尝试性的解读吧。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倪正芳(1966-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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