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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精湛对话艺术之语用赏析
作者:徐宜良
第二遍是林黛玉对帮她裁剪的小丫头说的。小丫头认为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要林黛玉再熨一熨,而她却冒出一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就林黛玉和小丫头的对话来看,是不连贯的。绸子角儿不好,又不熨,过一会子怎么会好呢?实际上林黛玉是用宝玉的话来“暗合针对”,她的这句话对宝玉是明示行为(ostension)。她向宝玉明示:我虽然走出了门,却并没有就走,而是有心在门外等你一起走,直等到你对宝钗说了这句不理我的话,我才生气地走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说明了宝玉、黛玉达到了相互显映(mutually manifest),即:宝玉知道了黛玉没有马上走,而是在等他,且听到了他对宝钗的话;林黛玉也知道贾宝玉知道林黛玉听到了不理林黛玉的话。林黛玉用宝玉的话来加强现有话语假设,产生最佳语境效果,宝玉不是纳闷,而是在自我懊悔。
第三遍,表面看是黛玉说宝玉的,实际是对宝钗的一种明示行为:你宝钗在宝玉面前说过我黛玉“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可现在你又在我面前说“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你宝钗如此两面讨好,我一眼就看穿了,我才不理你这一套呢。薛宝钗也知道自己两面讨好的把戏已被黛玉戳穿。林黛借用宝玉对宝钗的话来加强现有话语假设,让宝钗和黛玉能够“相互显映”,达到最佳语境效果,以致宝钗领略到了林黛玉的讥讽:我跟宝玉生气,宝兄弟心里受用不受用,跟你宝钗何干?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引文中的三遍“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都话中有话,妙不可言。只有经过反复玩味思索,才能辨其真意、窥见其真心,达到用语朦胧、以言行事、含蕴无穷的独特艺术效应。
三、欲言还休、耐人寻味
文学作品中,对人物语言的描写常见的是让人物直抒胸臆,畅所欲言,言尽意尽。而在《红楼梦》中,作者却经常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让人物欲言还休,故留余意,以达到一种含蓄蕴藉的表达效果。
就如第九十八回,宝玉被骗与宝钗成大礼之时,林黛玉却孤苦伶仃地病卧潇湘馆。当她得知宝玉与宝钗成亲的消息时,精神依托顿时全线崩溃了。然而,即使在她生命弥留之际,还“痴情未断,直声喊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这句气绝时惨号式的“遗言”就属欲言还休, 故留余意的话语。就当时的语境来说,绝对不是她一往情深地向宝玉问好,关照他“你好生保重”,而是满怀怨恨,责怪他“你好狠心”。读者可以根据当时特定的语境展开想象的翅膀,去玩味,去猜测,给人一个“意在言外”的色调韵味与想象天地。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在第三十二回: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用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着他。
贾宝玉向林黛玉“诉肺腑”,只用了三个字“你放心”,并不是含糊其辞,而是含蓄有味,耐人寻味。在不得不诉之时,宝玉为何选择了欲言还休的方式?因为宝玉为了既不使黛玉发脾气,又不“坠入小家之气”。究竟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贾宝玉始终没有直说,而是通过一系列对话层层推进,最后收到不可比拟的效果。
贾宝玉为什么能够含蓄地“诉肺腑”呢?关联理论认为,任何话语都是有关联的。话语的理解过程就是寻找关联的过程。在较小的语境中找不到关联,就得借助大一些的语境,直至使话语在这种语境中具有最佳语境效果找到话语的“最佳关联”,实现对话语的最准确理解。一开始,贾宝玉一句“你放心”,好似有些突兀,也就是说“明示性”不够强,所以林黛玉怔了半天,付出很大努力,还是没能理解贾宝玉的话语,接着贾宝玉叹了一口气,再通过一句反问,来加强话语效果。此时,贾宝玉和林黛玉对话语理解基本上达到“相互显映”。而林黛玉又一句设问,贾宝玉又一席话语,让林黛玉进一步加强对话语信息的理解,获得最佳语境效果,达到最佳关联,以致“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着他”。
这对生死与共的情侣,尽管只围绕着“放心不放心”这句模糊的语言做文章,情语简单,单调至极。但因巧借了两人之间此时此情的特殊关系、特殊语境的因素,这样的“不说之说”,却包含有丰富的韵味,两人都能心领神会。而当宝玉拉她再听一句再走时,她便一边拭泪,一边推开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就知道了。”这若隐若现,貌似模糊的话语,实则可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其间潜藏着多少会心的回答,难言的衷情,深深的挚意,悠悠的哀怨,给人一种含蓄深邃、回肠荡气的艺术情韵。
结束语
《红楼梦》精湛的对话艺术,是深得辩证法的三昧的。本文不过是择其只鳞片爪、艺海拾贝而已。曹雪芹炉火纯青的语言描写艺术,像生活一样,好像没有成文的章法,但又有其内在的必然规律。从动态的语用角度来赏析其精湛的对话艺术,将对话的生成和话语的理解看成一种社会行为,因而十分关注语境和社会文化等因素;充分注意交际双方在动态的社会交往过程中对话语意思的磋商、推理和建构,从而能更加深刻、全面地挖掘出一代文学大师、更是一代语言大师——曹雪芹,通过人物对话来“以言行事”的别具匠心;通过人物对话达到“字立纸上”的独特功效;运用语用学的会话含义理论和关联理论,仔细咀嚼其对话,就会领略到其对话如“大橄榄”,味道远远高于生活的浓度。这些对话像生活一样质朴、自然,却又是生活中美的集合,用生活的原料酿造的醇酒,清洌醇香,令人心旷神怡。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宜良(1967- ),硕士、副教授,湖北民族学院外国语学院副院长,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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