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大音希声——沈从文小说《柏子》的一种解读

作者:卢临节




  
   门开着,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对情人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不过他们见面之后似乎没有我们想象中浪漫,我们马上就能感觉到这一点: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紧接着妇人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
  
   我们似乎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多只在物质这一层面,其实不是这样。从沈从文的其他作品中我们能更多地了解这些妓女们的性格。
  
   妓女多靠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各在分上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的缚定远远的一个人。(《白河流域几个码头》)
  
   他们记挂着彼此的生活。尤其是这些妇人,往往对自己所爱的这个水手情意绵绵,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们的眼泪和欢笑,成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一种见证。所以柏子才根本不在乎他所受的这种“礼遇”。他只知道眼前的这妇人才是他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雨声更大了,日里头爬桅子唱歌的柏子此刻一头栽进了温柔乡。他把自己长久积攒下来的所有热力一股脑儿地释放出来,然后就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一样散漫地搁在床边上。作者对水手形象的熟稔程度其实就在这样看似简单的形象比喻中也能窥见一斑。与此同时,隔壁屋里,以及隔壁的隔壁……上演的也都是柏子和他的相好之间的雷同的故事。到这里,我们才明白,为什么作者总是不忘提醒我们:有很多这样的水手,柏子只是其中的一个。这或许就是沈从文写作《柏子》这篇小说的出发点。也就是说,他想告诉我们:在辰河岸边,有无数个柏子和他们的相好在这里年复一年地上演着同样的剧情,只是不同的时间换上了另一个柏子而已。这是怎样叫人心痛的一种情景?在这样重复单调的历史面前,谁人能不感觉到人生的虚无与悲凉?只是对于每一个柏子而言,他们的每一天都是鼓涨着生的希望与快乐,至少他们以为是这样。这就使得整篇小说的意境有了一个阔大的延伸,这也是这篇小说让读者悄然动容的根本所在。这也是作者在其创作中为何总是用一种全景式的非典型化的方式来建构作品人物的原因。
  
  四
  
   柏子终于带着无上的满足离开了这个妇人。小说至此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很有耐心地写下柏子此时的情形。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他回船上去。
  
   这段文字很美,也极有韵味。它不仅使我们仿佛亲眼看到擎了火把在雨中慢慢前行的柏子,它更让我们深深体味此时此刻柏子内心的满足与幸福。人们常说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而让人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过去了。而很多时候,幸福是要人在反复回味中才能真切体会的。此时柏子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在沈从文的小说中,我们屡次被这样富有神韵的描写所打动,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继续写道: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什么能够让柏子忘雨呢?当然是刚刚体验过的那一点快乐。可作者此时却笔锋一转,写道: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做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
   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蟥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因为它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做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到此时我们方对眼前的这个柏子有了一点更深的了解。他对于自己眼前的这点儿不可多得的快乐是相当满足的,这也构成了他今后继续过吃苦受罪的生活动力。正是为了这样微渺的生活希望,他才这样有信心并且高兴地把自己分定的这种日子过下去。他不去想:他走以后那妇人是否和别人做着和他做过的同样的事。他不去想那么多是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和这妇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很脆弱。他不会也不能要求得太多,正如他也不能给予她太多一样。说不准哪一天他就永远也回不来了。而尽管这样,他却不想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希望抹杀,他懂得要好好珍惜彼此的这份牵挂。自此我们也方有些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的甚至是粗陋的水手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妓女之间的故事会一再在沈从文的笔下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他想表达的其实是一股巨大的生的悲悯:无论是多么卑微的生命,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对于快乐和幸福的追求,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种追求本身并没有多少值得人留恋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活着,并且拼尽一切努力去维护他们眼中的这一点快乐和幸福,这里面所包含的庄严却是任何人也不能轻易抹杀的。
   若按一般的理解,《柏子》讲述的只是挣扎于这个世间的下等人的一点儿不太雅观的事情。他们无非按照自己的生命本能做了一些“丑”事。就算可以不追究他们的过错,可也不会值得人由衷去赞叹。我们只需了解有这样一种生命样态的存在就可以了。可是,《柏子》却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份发自内心的沉重,这份沉重是以一种诗意的形式呈现出来的。从一个凡俗的生命存在中折射出一种普世的关怀,这是很多描写同样题材的作者所不能达致的一种生命境界。我们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被沈从文的作品所吸引,原因也许正在这里。只是他没有把这种生命的沉重直接传达给读者,而是用了诗意的眼光和手法给生命揉进了一些柔和的色调。他不愿意看到原本沉重的生活以更沉重的面目出现在世人眼前,并且他总能够将一股诗性的力量传递出生命本身所包含的那种脆弱然而永恒的美。这诗意和生命本身的世俗与沉重交融在一起,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对所有卑微脆弱灵魂的敬畏和热爱,也让所有懂得尊重生命的人在瞬间体会到什么叫做永恒。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卢临节,湖北宜昌三峡大学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现代文学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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