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告别悲剧生命的情感辞典

作者:王玉宝




  
  从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爱上了那绒绳鞋了,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就是,她的恋爱的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
  
  翠姨的孤独源于一种“越轨”的选择。在爱和婚姻之间,翠姨选择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她选择理想。这种理想和爱体现了生命的自由,精神的独立。而那种与内在生命无关,用物质维系的婚姻无疑是精神的死亡。但翠姨对生命自由的执著,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矛盾,因为在人们看来,一个女孩子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过日子,生儿育女,是福,况且一个再嫁寡妇的乡下女儿呢!然而,翠姨“对爱和自由,却怀着永久的渴望与憧憬”,她的选择是有爱则生,无爱则死。可悲的是,翠姨深深爱恋、并为之殒命的“我”的堂哥哥,也不知其为何而死?其他的人呢,也都是“心中纳闷”。一个美丽的生命消逝了,但周围的人,连死因都不知道。其中生前与死后的孤独是无法言说的,此其一。其二,小说写出了人们对死亡的冷漠。翠姨的命运是一个小小的悲剧,翠姨的死,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死亡,一个根本不可能被人记住的死亡。人们只能记住那些轰轰烈烈改变历史轨迹的伟大的死亡,谁会记住一个因为爱而死去的少女呢?在小说的尾声中,作者写了人们对死亡的冷漠和无情: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生活照常进行,人们依旧生存。这是生者对于死者的遗忘,这是萧红对于自己死亡之后的一种想象:生前的孤独、死后的寂寞!在此可以想见,萧红在濒临死亡之际,心境的荒凉已经很久了,灵魂的孤寂已经很深了,她已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但她依然留恋这个冷漠、荒凉的人世间。
  生命是脆弱的,人生是荒凉的。逝者如斯,季节轮回,春天如期而至。然而,当春天款款而来时,“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萧红以纯朴的语言,诉说着多少人生的悲哀和无奈。
  究其实,《小城三月》毕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这个故事中饱含着一种绝望,一种无以诉说、无人倾听的孤独与寂寞。翠姨是自卑的,又是骄傲的,她的性格中有一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孤独,这种孤独从属于萧红。孤独是萧红生命最深切的体验,也是《小城三月》言说的基础。萧红是孤独的。她终身与孤独为伴。她的孤独是从生命深处生长出来的:离家出走的孤独,漂泊都市的孤独,被弃旅馆无助的孤独,在日本流浪时的孤独,萧军频频外遇时的孤独,与萧军的分手时周遭人们的冷漠和不解的孤独……
  萧红的孤独与寂寞是其独立的人格和思想所决定的。她的写作,她的思想“游离在主流的政治思潮与意识形态话语之外,并因此受到同时代人的质疑,乃至于批评和谴责。这不能不使她感到深刻的寂寞”。但是,“她的寂寞感完全是由于思想先行者精神的孤独处境,因为超越了自己的时代,而不被她的同时代人所理解”{4}。萧红与萧军分手后,既不愿去延安,更不愿去西安,“意味着她不肯进入任何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话语。她宁肯离群索居,过着孤独的生活,这反映了她的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这种立场是不能为他的那些共产党员朋友所认同的,自然也会使她感到寂寞”{5}。萧红是独特的,她是特立独行的“个人”。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萧红只是个才女,而对她曾经的遭遇,依然有一种“看法”,这看法源于人们对于生命完美的期待与追求。在男权话语中心的语境中,无论在萧军还是在别人眼里,萧军当初与萧红结合的行为都是义举,是拯救,是恩情,所以,在之后与萧军的生活中,萧红不论受到多大的委屈,不论情感受到怎样的摧伤,她只能忍受,不能反抗,更不能叛逆。所以“她与萧军分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萧军一边,而她与端木的结合,又几乎遭到所有朋友的反对。这也不能不是萧红感到孤独和寂寞”{6}。
  萧红是孤独的,萧红是寂寞的,寂寞是她生命的颜色,孤独是她情感的伙伴。在《小城三月》中,萧红同时在诉说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一如她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3.惜别的眷恋 因为眷恋,生活变得温馨,因为眷恋,苦难变得可以忍受,因为眷恋,萧红淡化了人生的苦难和悲伤,也消解了与现实之间的紧张与对立。在萧红的“临终之眼”里,与生命相关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因此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心灵变得温润。曾经冷漠、无情的“家”,也变得充满温情。她放弃了长期以来对家庭的厌恶态度,这更接近萧红家庭的实际情况,也反映出萧红矛盾的内心世界。{7}在这首充满眷恋之情的思乡曲中,萧红罄尽了生命中所有的爱和柔情:
  
  我们的音乐会,自然要为这新来的角色而开了。翠姨也参加的。
  于是非常的热闹,比方我的母亲,她一点也不懂这行,但是她也列了席,她坐在旁边观看,连家里的厨子,女工,都停下了工作来望着我们,似乎他们不是听什么乐器,而是在看人。我们聚满了一客厅。这些乐器的声音,大概很远的邻居都可以听到。
  第二天邻居来串门的,就说:
  “昨天晚上,你们家又是给谁祝寿?”
  我们就说,是欢迎我们的刚到的哥哥。
  因此我们家是很好玩的,很有趣的。不久就来到了正月十五看花灯的时节了。
  我们家里自从父亲维新革命,总之在我们家里,兄弟姊妹,一律相待,有好玩的就一齐玩,有好看的就一齐去看。
  伯父带着我们,哥哥,弟弟,姨……共八、九个人,在大月亮地里往大街里跑去了。
  ……
  
  荒凉曾是萧红对于生存的基本感受,萧红没有家,她是个流浪者,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的流浪者。萧红是不幸的,她的生命中只有荒凉。所谓的“家”对她来说,只是受伤害的场所,所以她一次次地逃离了家,背叛了家。或许只有在商市街的饥饿和苦难中,幸福和快乐,曾经向她招手,但那也只是虚幻、短暂的一瞬间。孤独无助、绝望挣扎是其生命的常态,荒寒、忧伤是其生命乐章中的主旋律。
  家的温馨与幸福,在萧红的生命中是缺席的。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家是冷酷,是专制、无情,这是无法更改或弥补的遗憾。但是,在萧红生命的最后时刻,却获得了一种对生命、对人生深刻的洞明:人的存在是悖论性的,生命是不完美的。人对生命最深刻的体验是悲伤,这是生命的真谛。只有爱的温馨可以抚慰生命的孤独与忧伤,并赋予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这个世界是荒凉的,但是这一切在萧红的临终之眼中,又是温馨的,令人留恋的。萧红是热爱生活的,她不想死:“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小城三月》是萧红告别世界、反顾生命的情感词典。其中有难以抚慰的孤独和忧伤,有命运无法改变的遗憾和追悔,但是,对于匆匆流逝的生命的深深眷恋,则是这部词典的情感基调。在即将说“再见”的时候,萧红向这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世界伸出了双手,并与之握手言和。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玉宝,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1} 过常宝:《温情:作为生命的证明》,《中学语文名篇解读》,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99页。
  {2} 格非:《格非访谈录》,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3}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4页。
  {4} 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第10页。
  {5}{6}{7}季红真:《萧红传》,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第11页,第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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