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评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兼怀赵树理的文学理想

作者:赵天才




  赵树理书写的时代,是政治意识极力介入审美创造的时代。那个时代许多小说家塑造的农民形象都走向了意识形态的高大全,而惟有赵树理笔下的农民最具生活的真实性。无论是中间人物三仙姑、二诸葛、老秦、福贵、常有理、范登高、吃不饱,还是略显进步的人物小二黑、李有才、王金生、王玉生、陈秉正,以及反面人物金旺兄弟、地主李如珍等,都让人感觉不到隔阂,他笔下的农民确实是来自黄土高坡的本色派,人物形象和背景,和其所属的农民角色非常吻合。对于20世纪的乡土文学,一直存在这样的认识:即“写农民的”与“农民写的”两种情形。赵树理笔下的乡土即为“农民写的”,因而真实。而站在知识分子立场所叙述的乡土即“写农民的”故显得隔阂,农民形象过多地承载了作者启世的目的,并由此与其所属的角色、环境以至于时代不尽吻合。如果此论成立,那么陈应松笔下的神农架系列只能是“写农民的”,虽然作者是那么的热爱他所属的农民阶级。“写农民的”陈应松通过叙述神农架山民的道德品性与原始粗糙的生活方式、农民工流落城市的非人遭遇、城市文明对纯朴山区道德与环境的污染等,旨在向现代人展示农民的边缘化地位,以期引起当代人的审美震惊,并唤醒他们的良知与同情。而赵树理不一样,他的小说首先是写给农民的,其写作目的首先是要“老百姓喜欢看”,其次才是“政治上起作用”,而且这个作用也不能单纯地理解为政治意识形态的统治作用。因此赵树理的小说无论是农民人物形象、叙述视角,还是故事情节,叙述语言,都是农民化的或者说通俗化的、大众化的,其审美口味更接近农民。赵树理旨在通过农民阅读其小说来引起他们对自身的关注,从而实践从审美形式上的解决问题过渡到现实领域的解决问题。
  其实,任何一位作者在创作时都存在着这种间性,这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天然隔阂。小说文本能否在二者之间建立和谐的或者说共鸣式的联系,叙述身份非常重要。“写农民的”与“农民写的”虽说是陈应松与赵树理之间的一大差异,但“农民写的”并非意味着小说出自农民之手,而是赵树理在创作时假定了叙述人的农民身份,预设了假想的读者是农民,因而在对人物、情节、背景等进行陌生化处理时,采取了相应的技巧,如方言的运用、叙述语言的节奏、情节的通俗性、人物形象的生活真实化等。其实,赵树理依然是一位知识者,其通俗化的目的旨在“文化”与“大众”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旨在政治上起作用,旨在一步一步地夺取封建小唱本的阵地,旨在对农民发动一次新启蒙。赵树理身上的知识分子属性是传统知识分子的谏诤性,是忧民与忧君的典型。当民与君(国家)之间出现矛盾时,赵树理身上的知识分子属性表现得尤为显眼。而陈应松身上的这种知识分子属性,却是“五四”以来个性主义的典范。深入神农架山区写作的陈应松不单是良知的驱使,更是个人生命的需要。他就如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放弃繁华的都市,最终把原始荒蛮的塔希提岛作为验证自我生命的坐标。陈应松通过神农架这片林区,寻找到了个人创作的灵感,验证了自我生命的存在。当然,其小说也不乏对农民的深切关怀,然而比较起赵树理的问题小说,这种关怀应是别有情怀。因为赵树理的问题小说关心的是农民关心的大事,如早期的《小二黑结婚》关心的两大主题,一是农民如何摆脱封建迷信的播弄走上科学之路,虽然小说人物二诸葛与三仙姑最终走得比较勉强,但阅读该小说的解放区读者从他们的故事里却看到了封建迷信的愚昧可笑:二是农民如何与操纵政权的恶势力进行斗争。虽然小说最终以清官出面解决了问题,金旺兴旺兄弟被绳之以法,但底层农民终究获得了自己的权益。类似这样的主题在赵树理后来的小说如《李有才板话》《登记》等中得以延续。可以说反封建与暴露操纵政权的恶势力是其问题小说的一贯主题。同时,赵树理还持久地关注农民面临的当下政策性的问题,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如《套不住的手》《卖烟叶》《“锻炼锻炼”》等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因此,赵树理的“农民写的”小说不仅体现在叙事的姿态,更关键的是它所表现的主题是农民本身所关心的问题。而许多“写农民的”小说包括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其以写农民而表现出的问题大多不是农民关心的问题,如获奖之作《松鸦为什么鸣叫》表现的主题如农民伯纬所象征的前现代的人格理想,背尸人伯纬与尸体交谈所表现的人性孤独等,都不是农民读者层所能理解的;再如《太平狗》所彰显的城市人性之恶、《望粮山》所表征的宿命式的神秘主题、《马嘶岭血案》突出的人性恶发生的偶然性等,也不是农民所关心所能理解的。所以,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虽然是以农民和底层人的生存状态为主题,但其主旨最终不在于农民,而是通过想象虚拟底层人生存状态中能震惊当代读者灵魂的前现代生活方式,并由此验证作者自我的存在。这正是无比热爱农民阶级的陈应松与赵树理在叙述农民的主要差异。这种差异理所当然地体现在他们创作小说的技巧上,按照阿多诺的说法:“技巧具有头等重要的地位。技巧本身引导了具有反省能力的人进入艺术作品的内核。”{6}两作家在技巧上的差异性非常明显,从主题、语言到情节,以至于人物形象刻画等,都存在极大的分别。正是这种技巧的分别,使我们读出了二位作家叙述农民的理想,以及他们作品内核的差异,这种差异即赵树理的小说更多的是站在农民的立场并写给农民看的,而陈应松的小说则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写给现代大众看的。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赵天才,文学博士,嘉兴学院文学院讲师。
  
  {1} 陈应松.松鸦为什么鸣叫[M]. 武汉:长汉文艺出版社,2005,408-409.
  {2} [美]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 王振逢,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67.
  {3} 黄修已.赵树理评传[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43.
  {4} [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 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
  {5} 陈应松.靠大地支撑[J]. 小说选刊,2003,(8).
  {6} [德]阿多诺.美学理论[M]. 王柯平译.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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