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自我”的深入追寻
作者:欧阳小昱
三、郑敏:静穆与玄妙
与前二者相似,郑敏的诗多对生、死以及人的各种生存体验如孤独等作形而上的思考,也体现了传统女性诗歌书写少有的智性之路,延展着“五四”时期追寻“自我”、生命、社会、宇宙奥秘的心旅;而相对于林徽因、陈敬容的诗作,郑诗更显静穆雍容,有时甚至神秘玄奥。
对于自我生命的认识,郑敏习惯于一种自我解剖审视的姿态,她早期的“自我”生命是单纯、和谐的,渴望着永恒与美——
站在月光的阴影里,/我的灵魂是清晨的流水”
——《音乐》
我的心是深山里的一口井/天空永远卧在它的胸上
——《云彩》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径/小径引向,呵——这里古树绕着池潭,池潭映/着面影,面影流着微笑——/像不动的花给出万动的生命。
——《濯足》
随着思想的深入,诗中逐渐表现出更深沉复杂的生命体验,表现出诗人对于自我生命的更深入的理解与体察:“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我的生命,那即便被/割碎也还在空气里流下永古的颤抖/当我卧倒在尘土里/夜莺在我的心里歌唱/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剥啄我的心/而我的身体里痛苦和/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这时是那比死更/静止的空虚在统治着/而我投入我的感觉里/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继续的被墨绿的海洋/吞食着的雪片。”(《Fantasia》)这里有对于“心”、“感觉”的细微变化的捕捉,传达出一种尊重自我的庄严,作者没有急于从某种负面的情绪中挣脱反而将笔触紧逼心灵的困境,死亡、空虚、痛苦、激情、快乐等多层面的心灵感触在此交织,使自我反思的人格力量更为突出。
郑敏诗歌中的言说“自我”在深入地解剖人生、小我的同时也有对于时代的哲思,从自我生命的体验出发,完善着女性自我生长中智性的一面。在《学生》一诗中,诗人思考了现实的迷惑和真理的沦落:“这个国度比任何国度更令人迷惑,/这个时代比任何时代更令人怀疑,/在这里‘正’和‘误’好像昼夜不分的北极,/在这里真理是兼饰两角的傀儡。”显然,这些诗歌铭镌着诗人与时代亲密的关系,其对时代的关注不仅作为群体的一分子而存在,更表现出作者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而展开的思考。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与现实的距离感,由此她的作品中不时流露着一种孤独感甚至神秘感,具有一种新奇而神秘的氛围:“那些目送你去者/却从你平稳的迈步里/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也有一只手牵引着,/那忠于忍受痛苦的人”(《盲者》),“因为是这样一个时代:/好像飓风,/摇撼黑夜的森林”(《死》),郑敏深受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影响,她有效地汲取了里尔克诗中的精神实质的某种孤独与神秘的气息。有研究者认为:“经过中国诗人的转述,这种孤独凸现了一种本土化的文化内涵:它反映的是中国诗人兼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倾向。希望与社会现实保持距离,并由此衍生一种独立的精神传统。”在郑敏诗作中,在这种孤独与神秘的气息中,包裹着对时代社会人生的富于哲理性的理解与批判,高扬生命理想。诗中没有政治化的概念与口号,却充满着现代知识者对现实环境与生命存在的深刻关注,表现出一种女性诗歌写作中罕见的独立精神向度,使诗歌显示出一种冷静沉着的力量;而在诗歌哲理境界的观物方式中,体现着女性知识者对于生命的深刻理解。
四、“知性”诗歌的性别价值
这些女性的诗歌书写一般将自我置于现实矛盾、民族战争、人类生存这个更广阔的背景下,揭示生命个体在特定环境下对存在的体悟与自审,对人类存在状态的整体性思考,对现实世界与人生的沉潜性观照,三者合一,成为她们共同的诗歌修辞的内驱力。而在性别层面的角度看,这一变化意义较为重大。女性历来被男性中心社会规范为依附、内囿的存在,其思维在长期的奴化、边缘化的命运中,由于无法得到受教育的机会,情感、感性远远超于知性的力量,女权主义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指出:小说、音乐、诗歌和风流韵事都有助于使妇女成为有感性的人,因此在她们正在获取成就的期间,她们就被培养成了一种痴情的性格。可见,女性的情感存在较之知性存在更为普遍是不争的事实。知性的思考能力一直以来为女性所缺乏。古代女性诗歌少有理性的注入提升,诗歌往往提供了大量的情感画面,但思想力量较贫乏单弱,对于自我、人生的思考情绪感慨有余,知性冷静不足;至“五四”时期,对于理性的吸收与传达已成为女性诗歌写作的一种较明显的倾向,但还偏于概念化、简单化;而到此时,女性诗歌写作中关于知性的思考在诗歌中已经表现得更为成熟与深入,知性开始与情绪的抒发相交融,语调也从原来的单一、外向、激情,转为复合、内省与冷静,令其诗歌的情感表达更为沉潜与深厚,在一定意义上,这标志着女性的心智成长与进步。由于知性思考的渗透,她们对于诗歌有了较深入的认识,其意象选择、语言组织、想象方式、修辞手法都更为陌生化了。相对于“五四”时期尚显抽象笼统的意象系统,她们的意象选用更丰富生动,非理性开始介入诗歌创作领域,通感成为她们更为青睐的修辞手法,同时注重通过象征、暗示手法揭示内心世界,象征的暗示性与多义性使其诗含蓄、深沉、回味悠远,诗歌的意蕴显得更为复杂迷离而丰富。诗歌语言组织、意象之间的跳越、组合、衔接打破一般性的、习惯性联想,注意适度的空白与断裂,这些都展现出她们在诗歌意识、创作方面的成长。
这些艺术追求使她们的诗歌在探索自我、社会、人生时,不再重复习惯性的脆弱的“阴柔”格调,而增添了新的光泽。诗歌在新的思想力量之光的普照下散发出一定程度的阳刚气。唐俟在评价陈敬容的诗歌时曾将她与何其芳进行对比:“她的短诗像一些晶莹的露珠,透明,特别富于提示的力量,而她的女性风格显然还没有何其芳先生那么多”,她“以男性的气质弹起了急促的哀弦,爆出一些智慧的火花”,“没有肤浅的叫喊,却有剥落一层层虚饰的深沉气度,一种丈夫气概”。唐俟对于女性与男性风格的划分也许有些生硬,阳刚之气并不独为男性所专有。在获得了相当的现代知性力量后,阳刚之气中所携有的冷静深沉的气度为女性知识者所吸收是较为自然的。这种冷静深沉的气度无疑为女性诗歌现代性地观照自身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这一新的尝试,开辟了女性言说自我的新途径。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欧阳小昱,中山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警官学院公共部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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