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朱文小说写作的意义和限度

作者:黄 灯




  
  三、叛离之后:停滞于“无着落”的空洞
  
  不过,朱文的小说写作还只意味着朝向真实的写作的开始和写作开启新的意义空间的可能。朱文在走向返回自我的路上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但他的精神探索并没有继续进行下去。一个刻意背弃世界的个体,除非他的生活已有某种意义和方向,否则离弃了世界之后,他将发现这个世界原是一片虚空。弗洛姆就曾说过,一个人一旦从赋予其生命和意义保障的一切契约中解脱出来,他将发现个人将无法忍受这种孤境,他将作为孤立的个人变得彻底的无依无靠,迷失方向,丧失目的,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生活的意义,以致怀疑他据以指导行动的任何原则,孤单和怀疑窒息了生命。②朱文小说中的人物也正是如此。他们在解除了约束与负担获得了“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精神的遮蔽和心灵的壁垒。抵达了否定的极致,也最终使他们自己一无所有,遭遇到巨大的虚无,坠入无可克服的凝滞与懒怠。不仅未拯救出自己,连自我都失去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朱文的人物总是在路上,总是在去向一个地址不明的地方的行走途中。这暗示着这些虚无的个体潜意识地想逃离无可名状的厌倦和自毁感,然而他们的逃避本身也是虚无,因为他们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逃亡变成了仅为行走而行走的无休止过程和无意义的活动,逃避的结果仍是从虚无至虚无的。在他们消解了一切当下公认的价值和定义之后,他们人性中最基本的肯定和确切的因素也毁坏了,在横扫了一切的烟云之后,一切价值都失去了意义,他们的存在也呈现出废墟般的荒芜。这就是朱文展现出的既有意义体系的逃避者的黯淡前景。
  本来,人面对虚无,就面对了世界的无限可能性,有可能催动个人在虚无中给予无意义的世界以意义,给出仅出自于他自身的对世界的重新命名,就有可能启动新的生机。“世界具有无限性,世界是怎么样取决于你要世界怎样。”③这说明一个人在坠入荒芜之后,是可以通过自己精神的力量凝聚起自己和世界的破碎关系的。虚无让人越出了现有意义秩序的边界,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能解除社会化对他的意义绑缚,清除掉既有文化蒙在他精神上的尘垢,了无挂碍,无蔽地与世界相触,建立起自己与世界的精神关系,获得自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的能力。但在朱文小说中还看不到个人在越出了常规和既定文化规范坠入虚无后,为摆脱虚无而做的精神抗争和重建自我与意义的艰难努力。所以他小说中的逃亡者就像离水的鱼一样,始终在粘滞、虚弱、空洞中麻醉,他笔下描绘的就只能是一幅幅晦暗、无意义的生活图景,有亮色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出现在他的小说中。《弟弟的演奏》写大学生被无限期延搁又遭阉割的青春情欲,他们那貌似庄严的政治游行也不过是小野心家们捞取政治资本的权谋和那些大学生们把几毫升精液抛洒在大街上的无聊行走。《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则用一个长篇表现病态的自弃和生活的懒怠。他小说中无聊的事物,杂乱和混沌得让人深感不安。这样一种拼命撕破和带有攻击性的表达固然可以提醒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有多贫乏,把我们拉回到留意当代生活的杂乱和无聊上来,但也会让我们备感压抑,窒息我们对生命的期待。而且,在众多的这类小说中,我们看不到朱文的主人公们在彻底回返自我而陷落虚无后有什么从困境中突围的精神和现实行为,他们虽漫无目的、没有方向、不知所终,而且心情灰暗,心怀隐痛,但也似乎安之若素,甚至乐此不疲,因为做背离常规、我行我素的另类举动让他们有超出众人的心理优越感,这无疑是一种不错的致幻剂,很大程度上,朱文们更愿意以这样一种常规的叛离者的身份自居。尽管他们除了空洞以外,一无所有,但在他们看来,做一个离经叛道者的前卫感觉也很不错。朱文的人物就停留在这里,没有更进一步摆脱困厄的精神追问和强烈冲动。所以,朱文的小说虽然有相当的革命性,但在总体上难脱青春文学的那种耍酷、玩深沉的做派和情绪。另外,由于缺乏来自外在更高的精神指引,朱文自己也并没有建立起自我坚实的与世界接触、把握世界的精神方式和价值确信,所以朱文的写作给出的更多是自我感知的经验,甚至是颓废的、自渎的经验。朱文后来的小说写作明显有自我重复的趋向,而且似乎也难以为继,跟他自身缺乏内在的持续力量和由此陷入的困境有直接的关系。
  朱文以激烈对抗的姿态拒绝了既有文化规范和通行的价值体系,坚决回到自我的身体和个体体验,他的写作因而回到了一个真实的起点上来,并使人注意到时代内部的事物和为我们所忽略的常识,这是真实的写作得以发生的基础,对长期习惯于援用旧有集体主义、宏大命题的中国文学是一个很好的启示,这也正是他对中国文学的意义所在。但他的过于迷恋叛逆者的角色,躲在一个昏暗的角落独自品位个人的感性经验,不在困境中抗争和突围并仰望一种更高的精神,从而导致最终无法获得自我把握世界的精神方式,使他的写作缺乏精神之光和内在的持续力量,暴露出他写作的限度。朱文写作的得失正好说明,真正有力量的写作要表达对俗常、习见、不完善现实的不和解,要表达越出意义边界所体验到的生命的荒诞和虚无,还应该试图表达人对荒诞和虚无的反抗,人在虚无之中试图建构和聚合的冲动或努力,以及对新的意义的开启,并以此表现人的尊严,捍卫文学的尊严,让读者感觉到一个伟大灵魂的观照,感觉从远远的地方传递而来的精神之光的照耀,感觉到心灵与心灵之间的相互温慰。给生命增加一点亮色,艺术就应该给人的灵魂这么一点光亮,这么一点慰藉,文学就应该是这么一项最有超越性的精神事件和伟大事业。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黄灯(1974- ),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
  
  ① 1998年10月,由朱文发起的问卷调查《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在文坛激起轩然大波,在问卷调查中,汇集了五十六位6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生代”或“晚生代”作家对现存文学秩序的尖锐而偏激的批评,“问卷风波”从另一个角度充分显示了朱文“破”的决心和勇气。
  ② 埃里希·弗罗姆:《对自由的恐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0页。
  ③ 转引自邓晓芒:《灵之舞》,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2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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