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神性退隐之后

作者:王长国




  类似这样的信仰犹疑在辛格的许多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也是辛格作品“背离”与“回归”主题模式的具体表征。
  回首犹太历史,犹太人经历了多次的民族灾难和一次次的被愚弄,“上帝选民”们的崇高价值观也不断地崩毁与重建,他们的内心经受了不断的撕裂和痛苦,信仰摇曳的他们一次次地沉沦下去,又在一次次的醒悟中奋起。就像《创世纪》中雅各与神摔跤一样,只要坚忍不拔,最终人也能战胜神。同样,犹太人的信仰在经历一个个怀疑的阶段之后也更趋成熟,历久弥坚。这既是《圣经·约伯记》要宣示的主旨,也是辛格在作品中要传达的信息。
  
  三
  
  反顾历史可以发现,犹太人信仰的变化还是有其复杂的社会根源的。18世纪中后期至19世纪,在中欧及东欧犹太人中间,兴起的一场由犹太思想家摩西·门德尔松(Moses Mendelssohn, 1729-1786)领导的“哈斯卡拉”(希伯来语之音译,意为“启蒙”)运动,使犹太文化从蒙昧、保守的中世纪状态步入了文明、开化的现代社会。这场启蒙运动的影响非常深远,到了19世纪80年代,不少流散欧洲的犹太青年开始刮去胡须,脱去长袍,说起了种种欧洲语言……然而,许多犹太人矫枉过正,在“现代化”之途上越走越远,最终背离了自己的传统,全然放弃了犹太教,甘愿“成为模仿欧洲文明的猴子”⑤(卢梭语)。
  卡普兰曾专门述及美国犹太人的信仰危机,他说,“对大多数犹太人而言,拯救(Salvation)已经意味着在工业、商业、艺术及社会领域中所追求目标的自我实现。因此,他们对任何群体而不是给予他们公民权的国家的依附,是该群体以所提供的实现自我表现及创造性发展的机会为条件的。尤其对广大的工薪阶层而言,传统的拯救观念已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他们关心社会的话,他们就会在一些社会变革和运动的规划中寻找拯救。对大部分人而言,他们过多地被养家糊口及老弱保险的问题所困扰,以至于除了眼前利益之外,他们不再担忧别的任何事情了”⑥。20世纪30年代移居美国的辛格,眼见格托里的美国犹太人不断走出来,越来越多地与异族通婚,他们的宗教意识日趋淡漠。对犹太人这种迅速“美国化”的现象,辛格胸中充溢了无可名状的“忧煎”⑦之情。
  辛格所描写的主人公雅夏所处的时代,正是这样一个科学与宗教激烈交锋的新旧交替时代,因此,可以这么说,神性退隐,人类感到精神迷茫,现代科学技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身处现代性渗透生活方方面面的雅夏,思想徘徊于善与恶、理智与情感、虔信与怀疑这样剧烈的斗争之中。从《卢布林的魔术师》我们清楚地看到,他有机会接触了一些科学著作,尽管只是通俗读物,却对他的思想认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从中他知道了太阳系理论,懂得他能够在绳索上行走,是因为他设法保持了重心平衡……科学知识动摇了他对犹太教的信仰,使他失却了心灵的宁静。科学精神“生长”了,上帝却“死亡”了。
  早在占领迦南的士师时代{8},犹太人便在“流奶和蜜”的“应许之地”无忧快乐地生活着,即便在流散时期,他们的心中依然快乐。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的心中有令他们虔敬的、与他们立约的上帝。犹太人对上帝的虔敬到了把自己的子女作为燔祭献给上帝的程度{9}。犹太《圣经》说,若犹太人稍有不慎违背上帝,马上就可能招致灭顶之灾{10},因此犹太人对上帝的侍奉不敢有丝毫懈怠,对信仰也不敢有稍许怀疑。他们就这样在敬畏中尊奉着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上帝和伦理道德,他们尊崇律法就像遵守法律一样。在犹太教中,律法是犹太人日常生活中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像摩西时期摩西与上帝所立的约定{11}就属此列。在“摩西十诫”中有禁止偷盗、禁止通奸、禁止说谎、禁止偶像崇拜等等,另外还有许多犹太人在日常生活中不断积累下来的一些生活规范,都属于犹太律法。它们虽然没有法律那么严酷,但违反犹太律法轻则受到族人、教派谴责,重则被开除教籍。总之,几千年来,犹太人心中总有一道不敢逾越的心理矩线。现代文明给犹太人带来了“智慧之果”,让他们“眼睛亮了”,但从此让他们丢失了心理乐园。《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外省巡演魔术,接触了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同许多女人勾搭,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罪恶渊薮:说谎、通奸、偷盗……不知违犯了多少戒律!按照犹太教的标准,真可谓恶贯满盈了。然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雅夏一朝改邪归正马上立竿见影,瞬间成了“忏悔者雅夏”了。雅夏最终把自己锁闭在石屋里终身忏悔,说明他意识到了精神上所走过的“弯路”,他需要上帝,需要内心的宁静。
  《卢布林的魔术师》告诉我们,恪守传统和宗教教义自然会获得内心的平静,这对那些迷失于现代文明、不懂得信仰真义、无法平息内心浮躁的现代人来说,无疑具有深刻的启示作用。雅夏在自囚中苦苦希求的就是隔绝尘世的纷扰、平息浮躁、寻找上帝信仰:一种指引人心的精神力量。
  从雅夏的故事我们看到,神性退隐之后,人们重新寻回失去的乐园的路是多么艰难曲折;它同时也启示我们,信仰从来就不是一劳永逸的事。随着上帝在信徒心中的一次次“死去”,人最终才能与上帝“相遇”。而真正的“上帝之死”实际上是“人之死”,因为一旦那些习惯于崇拜上帝的人们抛却了上帝,他们便会如脱缰的野马那样,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从而失却了原有的最高价值和生活伦理,这样的灵魂又无异于死亡。
  雅夏的故事还告诉我们,在物质丰富的消费时代,我们一方面在追名逐利,另一方面千万不能失却我们可贵的信仰。现代社会“理性化”除去了中世纪的宗教蒙昧之后,并非说要消灭宗教,宗教在西方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因为“那些神秘的、宗教的力量,以及基于它们而形成的有关责任的伦理观念,在过去历来就对行为有着至关重要、促进生成的影响”{12}。
  面对神性的退隐和精神的荒漠,人类何去何从成了许多人关心的问题。作为具有高度敏锐感知力的犹太作家,辛格为犹太人在现代文明裹挟之下,渐渐丧失犹太性深感忧虑;然而,更令他忧心忡忡的是,世界范围的科技发展一方面使人能力巨大,另一方面又使人欲壑难填——日益“羽翼丰满”的现代性使得现代人在科学的“诱惑”之下不断抛弃昔日的信仰,转而只信自己,只信满眼横飞的物质。辛格所思考的是,“上帝死了”之后,人们拿什么来救赎他们的灵魂于精神的荒漠?又怎样把自己渡到精神的彼岸?于是,他通过自己的作品,不遗余力地昭示那些“迷途的羔羊”,重返精神的“伊甸”。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王长国(1966- ),高级讲师,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① Friedman, Lawrence S. Understanding Isaac Bashevis Singer.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8. p10.
  ②③④ 辛格:《卢布林的魔术师》,鹿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45页,第145页,第146页。
  ⑤ 参见张倩红:《困顿与再生——犹太文化的现代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页-第84页。
  ⑥ Kaplan, Mordecai M. Judaism as a Civilization. PA: Jewish Publications Society, 1994. p.13.
  ⑦ 傅晓微博士用“忧煎”一词对辛格的民族焦虑之情作过专门论述,详见其《辛格“民族忧煎情结”探析》,《外国文学评论》,1998年第3期。
  ⑧ 士师时代:犹太人所处的部落联盟时代(约公元前1230至公元前1020年之间)。“士师”是指被赋予上帝智慧的军事首领。详见《新旧约全书·士师记》。
  ⑨ 《圣经·创世纪》第22章,亚伯拉罕献子燔祭。
  ⑩ 如《圣经·出埃及记》第32章“金牛犊事件”后,若非摩西苦苦哀求,上帝定会怒毁以色列人。
  {11} 即《摩西十诫》。
  {12}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龙婧译,群言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25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