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现代“哲学王”的幻影

作者:武跃速 许必涵




  但在两性情感方面,拉维尔斯坦显然完全背离犹太道德传统。他认可柏拉图关于人原本一体、后来由于骄傲被神肢解成两半、于是不断地领受被肢解的痛苦的说法,认为人们需要那个正合适的失去的部分,在互为补充中使自己得到完善。他说,“追求爱情,陷入热恋,乃是渴望寻回你失去的另一半自我”,真正的爱情是对人类最大的馈赠,在文学人物身上,比如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罗密欧和朱丽叶,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等,他们都是具有这种渴望的人,他们的故事表达了一种强大的但未得到满足的人类需求。但是,他对现实中的爱情寻找持悲观态度,他认为多少代过去了,人们始终找不到自己失去的另一半,人们得到的只是性爱,在性爱中暂时忘却被肢解的痛苦。既然不能在现实中指望找到,就必须接受一个容易相处的替补者。在这个问题上,人是不可能赢的。于是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他本人是一个同性恋,还喜欢各种暧昧的邂逅,用他的说法,是在混乱与无奈中接受替补者。可悲的是,他的生命也是由此而被破坏了免疫系统,最终被各种感染击败。再加上他对时尚物质的热爱,在背离犹太道德规则的同时,也没有真正兑现柏拉图关于智者理性克制的设想,倒是沉醉某些感官欲望,和现代消费社会合流。在这方面,既表达了拉维尔斯坦根本上的悲观洞悟,也在审美的意味上表现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芜杂个性。还可以说,柏拉图的“哲学王”在本质上确实只是一个理想的幻影而已,人类的智慧、理性从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历史中穿越过来,经历基督教思想的浸润,在可歌可泣的卓越努力中,尚不能建造起令人满意的“理想国”。正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只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乌托邦,拉维尔斯坦这位“哲学王”身份也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幻影,他寓所中“闪烁不停的电话键盘”,承担的真正意义是一种过程价值,有如浮士德的一生追索。
  富有意味的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和被叙述者都是70多岁的老人,大多篇章放在拉维尔斯坦被病魔折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期间齐克自己也经历一次生死临界,在热带度假时感染病毒差点离世。而且,齐克一边不断探视着弥留病榻的拉维尔斯坦,一边还进入两个亲兄弟生命的最后时刻。小说中说,“这是整个一代人集中的时间”。因此,两个主人公被笼罩在死亡阴影中,自然会不断思考和谈论生命的有限问题。拉维尔斯坦说,“生命飞逝如织布的梭子,或扔向空中的石子”,对此不失一贯的风趣和超然,“我们谈笑着死亡,死亡自然增强我们的喜剧感”,他喜欢席勒的那句话:活在你的世纪,但不要成为它的奴隶。小说中特意写了一对相爱的夫妻,因为对生活的厌倦想自杀,但又拿不定主意,特地来请教他们所敬慕的智者拉维尔斯坦。濒死的拉维尔斯坦从容地质问他们,在千万人的几率上,他们在爱情和幸福生活方面是侥幸的成功者,如何忍心“向生活讨价还价”?借一对夫妇的故事,他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敬重。同样,齐克立于老朋友的生死界限上,用自己的形而上学对生和死也作了概括:在一个人诞生之前,已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黑暗地方等待几千年,然后轮到了,走进生命,在有生之年,在重归虚无之前,看到了世界本身,观看、触摸、倾听,这是生存的唯一机会,他尊重这样的机会。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到一种生死沉思中的生命张力和辽阔透彻。
  应该说,作家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中,借自己心仪的人物说出了对生命本身、对人生过程的深刻感悟。整个20世纪后半期,贝娄坐在窗前,俯瞰芝加哥熙熙攘攘的都市人生,回头一笑,世纪风云在笔下翻卷成一个个广阔深邃的精神世界。他用60多年的写作活动,将人生这个唯一的生存机会填写得足够丰满,然后潇洒挥手而去,最后给世界留下了一曲“天鹅之歌”,和拉维尔斯坦这位生气勃勃的准“哲学王”,还有他的自信,他的智性,他的信念,他的丰满个性魅力,他的成功与失败,以及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时代的倔强和洒脱。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武跃速,江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20世纪欧美文学;许必涵,江南大学文学院2007级硕士研究生。
  
  ① 刘文刚等主编:《诺贝尔文学奖名著鉴赏辞典》,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01页。
  ② 贝娄:《拉维尔斯坦》,胡苏晓译,译林出版社,第44页。以下所有该小说引文皆出自此译本,不再另注。
  ③ 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 一种新的评价》,陈良庭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第3页。
  ④ 参见贝娄1992年10月9日在布鲁姆葬礼上的演讲。见宋兆林主编《索尔·贝娄全集·14》,李自修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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