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列昂诺夫(1944年6月16日)
从事文学创作的我这一代人，有幸见到我们的—已经不很年轻的（—苏联文学的奠基者马克西姆·高尔基，有幸听他讲话和直接向他学习。我们敬畏地握着他的手，还保存着与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握手时留下余温的手。人们身上往往至死都保留着自己最亲近的、年长的同时代人的痕迹。我们有时在高尔基的声音中听到托尔斯泰讲话困那威严约声调，而他的目光中常常闪现出明察秋毫的刚正不阿的和直窥灵魂深处的契诃夫式的幽默。
在跨越我们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三巨头中，托尔斯泰仿佛居于中心地位。在我们现在人的心目中，他在创作上是望尘莫及的。我们年轻作家甚至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哪怕像梦见高尔基一样也好：高尔基就是现在，也常常在作家不平静的夜晚走过来看看我们，给我们严父般的教诲。我同样想，安东·契诃夫的体温还未开始冷却呢。其实，如果他们这会儿走进来，朋友们，在主席台上就座，看见这灯火辉煌的盛况，许多人出席这样一个集会来纪念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他们于是互相开着玩笑，我们谁也不会感到吃惊的。要是让我说句心里话，我几乎听见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匆匆地用他那特有的手势摸一下L唇的胡毙，对由于害羞而一言不发的同伴说：
“瞧，他们想出什么鬼花样（现在轮到您了．安东·帕夫洛维奇。耐心此，是您自己的过错……我们大家都免不了要经历这件事的。”
不错，这是他契诃夫的过错，他的过错在于，你们大家搁下当前的大事，聚集在这里：你们当中，有人来自大学、实验室和锻造胜利的熔炉，有人隐而不露地出席这里的会议，本人这会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钢筋混凝上的敌寇巢穴。
我讲话有些兴奋，这是因为在这浴血战斗—俄罗斯和人类进步历史上最神圣的战斗的时刻谈到自己的老师，我很激动。
远在我们成熟之前，契诃夫的声音就沉默了。契诃夫逝世早，我们甚至未能圳应有的方式哀悼这一损失。安东·契诃夫的心脏停止跳动那天，我们正在广场上玩呢。为了我们的幸福，他的朋友和亲人以同样充沛的精力生活着和创造着，我们今天对他们满怀着亲子般的感激之情。但是我们自己却没有与安东·帕夫洛维奇进行直接的精神和形体接触的同样的幸运。我的浮光掠影的描述可能不符合他的同时代人脑海中所保留的契诃夫的真实面貌。我不是文学研究者，只是一个勤奋的读者，我根据所能接触到的材料，形成自己对这位伟大人物的看法。
契诃夫在世界文坛上所掀起的浪涛，至今投有平息。在这里援引契诃夫的或有关契诃夫的文字是多余的。在我国，对于他这位仿佛好几个世纪以前就曾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人们理所当然地耳熟能详，比对现在活着的作家还要熟悉，还要了解。对他的爱，就是对他的作品的最好了解。无疑，随着日益广泛的人民群众需要了解自己和自己国家不久以前的历史，这种爱会更加强烈。对他们来说，在我国土地上，在她的历史和现实中，蕴藏着多少有待开发的宝藏啊！··，二在当今读者的心目中，契诃夫早已不再只是一位悲观主义者或歌唱黄昏和心情阴郁的人们的歌手．像当时一部分评论家称呼他的那样。他们责备他缺乏热情，要他拿出一套精确的社会改革方案，儿乎是社会纲领，或者至少要用社会流行的语言写作··…但是，作家的纯洁是其他任何行业所不能取代的，我难以想象，假如这位要求严格的作家在自己的剧作实践中采纳了人们向他提出的要求的话，优美简洁的契诃夫散文的命运将会如何。
由于契诃夫的缘故，文学作品和戏剧舞台上出现了潜台词这一概念，它是一种新的、隐而不现的坐标，是额外深化和最大限度塑造主人公的手段。契诃夫生活的潜台词是非常丰富的。我们见到的是一位对白己极其吝晋和严格的大师—像莱蒙托夫的诗那样用词简练，像谢罗夫的画那样描绘精确。他孜孜追求的不是文字堆砌，而是将多余的统统砍掉，只留下刻在青铜板上传之不朽的东西。像在一些巨大的古老星体仁一样，如此高密度的文字物质，每一行都有千斤重量。我想象着，特种高山光源的手术灯的光芒照耀着这位敏锐无比的灵魂外科大夫的手术台：一切都一清二楚，毫发毕现｛··一而且，就连隐藏在这一片冰清玉洁下面的契诃夫的作家潜台词也是极其丰富的。
依我之见，当时评论界看法卜的分歧，其实质在于，契诃夫不是在烟气弥漫的斗室里，而是在祖国大自然宁静的蓝天下解决一切所谓的病态问题的。虽然契诃夫这种委婉的叙述手法，一点也不像谢德林那样极尽辛辣讽刺之能事，也不像乌斯宾斯基那样哀怨凄苦，但是我们今天看得更加清楚，契诃夫的创作乃是揭罪恶之渊数，昭示于舆沦，是对过去生活制度的详尽的极其悲伤的起诉，这种起诉有时被冷漠的结尾所稍稍掩盖：’‘在这个世界上，是非混淆．黑白不分！”
但是要分的人还是分得清的。人们明白，为什么《邮局》中的邮差深夜发火，不搭理那位大学生；为什么《没意思的故事》中的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教授虽然生活富裕，衣食不愁，却一夜夜不能成眠。无怪乎在俄罗斯．人们谈了契诃夫的作品以后，就会变得更善良，更诚实他教导我们的父辈要鄙视碌碌无为的空忙，他动摇了不文明的资产阶级繁荣富裕的基础，他像高尔基一样认为，人之所以高尚，是因为有益于社会。只有乐观主义者，具有纯洁、坚定的道德品质的人才能从事创作这种艺术；至于在他契诃夫的广阔的创作镜子里经常出现阴险、丑陋的小人、普里希别什夫和阿克西尼娅们的嘴脸、脂肪多得喘不过气来的阉鸡以及套中人的套子．这不是作者的过错。正是这一类东西，在当时俄罗斯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任何拂晓时一样，盆蠢蠕动，随处可见。
这是一个具有巨大的、隐而不露的热情，几乎像壮汉一样精神健全，对俄罗斯的远大前程怀着坚定不移信心的人。他无限热爱自己的祖国，虽然并不常常宣扬这一点。真诚的爱往往是羞于承认的。马特罗索夫和加斯捷洛恐怕也不愿多谈这个题目。或许，这种爱在那些在当前捍卫祖国独立的战斗中无畏而又毫无怨言地倒下的人的庄严沉默中表现得最为强烈！·，一从前的俄罗斯与今日的俄罗斯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契诃夫也珍爱那个充满了人民苦难和满怀着对美好正义的希望的俄罗斯，相信这种正义总有一天会敲响俄罗斯和世界的窗户。他非常喜欢当年的莫斯科，那个吵吵嚷嚷、尘土飞扬、马路坑坑洼洼的城市，连莫斯科的大陆性气候，他这个即将死于结核病的人也觉得妙不可言4·一但是，他热爱祖国，却从不对她阿谈奉承，像那些异己者和狡诈之徒为了减弱她的戒心所做的那样。作家契诃夫的最大一块心病就是俄罗斯，而这样的人有权使用哀伤的、有时甚至是愤激的字眼儿。有时候这位医生对她的诊断很严厉，但是那不仅仅是确证她得了凶险之症，诊断本身就包含着治疗方法，虽然有时很朦胧：复兴之泉开始从下面撞击祖国的大地，喷涌欲出，当已经出现的人民幸福探求者尚未挖掘这些生命之水的泉源来使自己的人民获得新生时，契诃夫便深受这一理想的鼓舞，并为此奋斗不息。
这一理想，像一朵清香扑鼻的玫瑰，充满契诃夫作品的字里行间，沁人心脾。他呼唤着美好的生活降临大地．那时只有正义，没有贫困，那时劳动是生存的基础。他也知道这种美好生活的巨大代价，并且从不怀疑他的人民是否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付出这一代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1877年的作家日记中认为，俄罗斯已经处于风云突变的前夜。安东·帕夫洛维奇在晚得多的时候对这一点所作的估计，把距离拉开了两百年。这两种同样是预测的日期之所以不相吻合，仅仅是因为，黎明时时间过得最缓．日出前这最后的、最寒冷、最难熬的时刻，竟拖延了几乎一千年。
你们看，俄罗斯的早晨来得多么缓慢，当时俄罗斯工人阶级的航程多么遥远，它及其核心—后来革命的雷管布尔什维克决心去建立多么伟大的功业！契诃夫己经意识到，知识分子单枪匹马，没有群众的支持，是无力同牛马般的、残酷的俄国生活方式搏斗的。你们当还记得，卡嘉如何在激动之余．吻着年高德韵的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手哀求：“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一帮帮我吧！”而这位知识渊博的学者虽然无限同情她的苦楚，却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生活坟墓。事情发生在L8B8年。正好在那前一年，彼得堡的夜更加黑暗，广场中央竖立着绞架，亚历山大·鸟里扬诺夫在清晨的寒气中瑟缩着身子，向绞架走去，他仰起头来，最后一次看看五月的渐渐暗淡的星星。请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缓慢的大陆时代吧，如果你们自己生活在这些年代，你们会怎么样！·‘，二仅仅五年之后，他的弟弟列宁（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各国人民满怀希望和信心地传诵着他的名字）从萨马拉来到彼得堡，来到争取解放斗争的前线。又过十年，才召开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列宁当时在流放中．没有参加．出席代表大会的是九个人。新的俄罗斯和俄罗斯革命来得何等早啊J
在地平线．上微露一抹早霞的阴郁昏暗中，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大个子沙皇换成了小个子沙皇；刺耳的静寂中，纳德松诅咒摇摇欲坠的祭坛的诗句掷地有声，直到蒙昧主义者布列宁将他连同他那号陶痛哭的和弦一起葬人坟墓。在这些年头，尼古拉·乌斯宾斯基借酒浇愁，他的兄弟格列布丧失了理智，而迎尔沟由于无法忍受这黑暗的窒息，从楼梯护栏的空档中跳了下去，撞到铁炉的锋利铸件上划开了胸膛一仅仅将这些对比一下，就有多少值得思考的有益的经验教训和材料！
无怪乎契诃夫笔下的那些教授难以人眠：黑夜里传来人民的呼唤声，正直的、痛苦的良心在俄罗斯人的胸中觉醒了。祖国日益广泛的各阶层的人们行动起来，窗下响起报警歌曲的旋律：“前进，前进，投入浴血的、神圣的和正义的战一斗·，·…’，
无怪乎我们这位最受人爱戴的作家那样忧心如焚。俄罗斯的黎明临近了，而活不到这一盼望己久的时刻是令人痛苦的。老实说，如果等不到正义和我国武装力量的最后胜利，我们今天就死去，会比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夜中死去轻松得多。我们毕竟看见过我国平原和山区的工业改造，我们是斯大林格勒和第聂伯河、奥廖尔和维捷布斯克建设的见证人和参加者，我们数十次听见过莫斯科的礼炮轰呜，此外，我们还确切地知道，胜利的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一而契诃夫甚至没有活到经受俄罗斯节命的第一次战斗洗礼
契诃夫离开我们40年了，他的声望却日隆一日，直上云霄。甚至这场可怕的、历史必不可避免的战争的轰隆声，也不能淹没平静的我们大家都清晰可闻的、契诃夫的亲切的声音俄罗斯的忠实儿子和产儿契训夫就是现在也同祖国步调一致。他到处有亲人，处处受欢迎：他随随便便走进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家里；在科学院院士的桌旁坐下来；进攻前在碉堡里同军宫和士兵们交谈，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奇迹般地在这里在充满信心的、平静的莫斯科天空下相聚一堂，多亏了那些官兵们。从契诃夫身上，我们看到人民的影子，从人民的精神面貌中，我们看到契诃夫的形象。女英雄卓娅以契诃夫的主人公阿斯特罗夫的话为题目，用她自己的日常行为做了一篇惊天动地的大文章：这对于一个作家，哪怕是天才作家是何等大的荣耀啊兮·一其实，对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来说，我们聚集在这里，并非纪念他的忌日而是纪念他的新的诞辰。是的，契诃夫活着，他同我们一起劳动，有时他比有些活着的现代作家起的作用更大哩二契诃夫活到了正义的胜利和昌盛。
有这样的先辈的文坛是幸运的。而我们这些今天的作家—契诃夫和高尔基荣誉的继承者身上的贵任和义务也就更大了。这些责任和义务首先在于，将受用不尽、不会冷却的、我们从高尔基那里得到的他与契诃夫握手的体温传递给比我们更年轻的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