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湖畔》诗集
 


  《湖畔》是潘漠华、冯雪峰、应修人、汪静之四君底诗选集,由他们的湖畔诗社出版。

  作者中有三个和我相识;其馀一位,我也知道。所以他们的生活和性格,我都有些明白。所以我读他们的作品,能感到很深的趣味。

  现在将我读了《湖畔》以后所感到的写些出来,或可供已读者底印证,引未读者底注意。但我所能说的只是些直觉、私见,不能算做正式的批评,这也得声明在先。

  大体说来,《湖畔》里的作品都带着些清新和缠绵底风格;少年的气氛充满在这些作品里。这因作者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都还剩着些烂漫的童心;他们住在世界里,正如住在晨光来时的薄雾里。他们究竟不曾和现实相肉搏,所以还不至十分颓唐,还能保留着多少清新的意态。

  就令有悲哀底景闪过他们的眼前,他们坦率的心情也能将他融和,使他再没有回肠荡气底力量;所以他们便只有感伤而无愤激了。——就诗而论,便只见委婉缠绵的叹息而无激昂慷慨的歌声了。但这正是他们之所以为他们,《湖畔》之所以为《湖畔》。有了“成人之心”的朋友们或许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但在人生底旅路上走乏了的,却可以从他们的作品里得着很有力的安慰;仿佛幽忧的人们看到活泼泼的小孩而得着无上的喜悦一般。

  就题材而论,《湖畔》里的诗大部是咏自然;其馀便是漠华、雪峰二君底表现“人间的悲与爱”的作品。咏自然的大都宛转秀逸,颇耐人思,和专事描摹的不同。且随意举几首短的为例:

  修人君底《豆花》:

  豆花,

  洁白的豆花,

  睡在茶树底嫩枝上,

  ——萎了!

  去问问,歧路上的姊妹们

  决心舍弃了田间不曾?(七二页)

  静之君底《小诗·二》:

  风吹皱了的水,

  没来由地波呀,波呀。(五页)

  雪峰君底《清明日》:

  清明日,

  我沉沉地到街上去跑:

  插在门上的柳枝下,

  仿佛看见簪豆花的小妹妹底影子。(三七页)

  咏人间的悲哀的,大概是凄婉之音,所谓“幽咽的哭的”便是了。这种诗漠华君最多,且举他的《撒却》底第一节:

  凉风抹过水面,

  划船的老人低着头儿想了。

  流着泪儿,

  尽力掉着桨儿,

  水花四溅起,

  他撒却他底悲哀了!(六○页)

  咏人间的爱的以对于被损害者和弱小者的同情为主,读了可兴起人们的“胞与之怀”,如雪峰君底《小朋友》:

  在杭州最寂静的那条街上,

  我有个不相识的小朋友。

  一天我走过那里,

  他立在他底门口,

  看着我,一笑。

  我问他,“你是那个?”

  他说,“我就是我呵。”

  我又问他,“你姓甚?”

  他说,“我忘却了。”

  我想再问他,

  他却回头走了。

  后来,我常常去寻他,

  却再也寻不到了。

  但他总逃不掉是我底

  不相识的小朋友呵!(一页)

  和上一种题材相联的,是对于母性的爱慕;漠华君这种诗很多,雪峰、修人二君也各有一首。这些作品最教我感动;因为我是有母而不能爱的人!且举漠华君底《游子》代表罢:

  破落的茅舍里,

  母亲坐在柴堆上缝衣——

  哥哥摔荡摔荡的手,

  弟弟沿着桌圈儿跑的脚,

  父亲看顾着的微笑,

  都缕缕抽出快乐的丝来了,

  穿在母亲缝衣底针上。

  浮浪无定的游子,

  在门前草地上息息力,

  徐徐起身抹着眼泪走过去;

  父亲干枯的眼睛,

  母亲没奈何的空安慰,

  兄弟姊妹底对哭,

  那人儿底湿遍泪的青衫袖,

  一切,一切在迷漠的记忆里

  葬着的悲哀的影,

  都在他深沉而冰冷的心坎里

  滚成明莹的圆珠,

  穿在那缝衣妇人底线上。(四二页)

  就艺术而论,我觉漠华君最是稳练、缜密,静之君也还平正,雪峰君以自然、流利胜,但有时不免粗疏与松散,如《厨司们》、《城外纪游》两首便是。修人君以轻倩、真朴胜,但有时不免纤巧与浮浅,如《柳》、《心爱的》两首便是。

  倘使我有说错底地方,好在有原书在,请他给我向读者更正罢。

  1922年5月18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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