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3期

明天还会涨

作者:李士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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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这么个村子,那里的选票就像大城市里的股票,有涨有跌。但愿这样的稀罕事只发生在故事里……
  
  溪北村要通高速公路了,这消息像一颗炸弹,把偏僻寂静的小山村炸沸腾了。原本连村干部都无人当的空壳村里,一夜间竟冒出了六七个人竞选村主任。这是因为村主任还要兼任高速公路溪北段的副总,这可是个淌油的官,谁不想当!
  
  经过群众推荐、民主测评筛选,乡里公布了赵六和王五两位候选人的名单,乡里这样安排是考虑到王、赵两族之间的平衡与团结。这个村只有三姓人,姓王的六户,姓赵的也是六户,而姓张的只有一户。
  溪北村穷是穷,同姓同族可团结啦,王姓的不会去选赵姓的,赵姓的也决不会去选王姓的,这好像已成了族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选举截止日期越来越近,赵六和王五他们俩心里都十分拎得清,全村有选举权的总共有四十六个人,王姓族里二十票,赵姓族里也是二十票,真可谓旗鼓相当,不分胜负。谁要胜出就要靠张老头手里的六张票,没有他家的六票,谁都过不了半数,谁都当不成村主任。
  话说掌握着六张选票的张老头,今年六十三岁,瘦瘦的脸上嵌着一双细眯眯的蝌蚪眼,眼皮子像打架似的眨个不停。村里人说,张老头眼皮一眨就是一条计策。他在村里经营一爿杂货店,生意还算不错。
  张老头心里也清楚自己手里六张选票的分量。选票就是权力,谁当村主任这回要他张老头说了算数。他投给赵六,赵六就是村主任,他投给王五,王五就是村主任。
  张老头算准赵六和王五这两天一定会来寻自己。
  选举日的前三天傍晚,张老头早早吃完晚饭,对老伴说,弄点吃酒的菜,晚上有贵客。
  一切准备停当后,张老头点了支烟,靠在货柜前的躺椅上,翘着二郎腿,蝌蚪眼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外面。笨拙的台式收音机里传出沙哑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呀……”
  天暗下来了,赵六像个幽灵般地钻进了张老头的杂货店。
  “来来来,喝一盅。”张老头从靠椅上欠起身,他晓得赵六是个酒坛子,拉着赵六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闲话少说,酒过三盅,赵六先开口了:“老张伯啊,这次选举村主任要靠你抬举了啊!”
  “那是,那是。”张老头连连点着头。他一点也不急,只顾喝酒。凭他多年做小生意的经验,越俏的货,越要耐得住性子,咬得紧。
  赵六耐不住了,他知道张老头鬼,张老头是绝对不会自己先开价的。赵六抹了一下阔嘴巴,从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推到张老头面前,抬起右手,在张老头眼前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五百怎么样?”
  “好说,好说。”张老头含糊地应着,眨巴着蝌蚪眼,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明显是对这个价位不满意。
  张老头的微妙变化让赵六看出来了,他晓得张老头的滑头,出这个价是想先探个底。赵六又伸出三个指头说:“再加这个数,八百,你发我也发,大家图个吉利,好吗?”接着又从袋里抽出了三张一百元,看来赵六是有备而来的。
  “好说,好说。”张老头把桌上的钱塞还给赵六,拉长了声音说:“我是看你长大的,相信我嘛—我一定会投你的—这钱嘛,再说,再说……”
  张老头晓得王五还要来谈“生意”,想尽快送客。他心里明白,有竞争才会把价格哄抬上去,他还想看看王五到底能出多少价呢。
  赵六对张老头的态度还是满意的,心里想着,反正还有两天,他这六张选票出了溪北村,过了选举日,一分不值,我只要价位出好了,不怕他不投我,于是赵六便告辞出门了。
  长话短说,赵六刚离开,王五就进了门,好像组织部找干部谈话,预先约好似的精确。
  王五还未坐下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我王五没求过你,这次要你老张伯关照了。”三十出头的王五,是从县城回来竞选村主任的,说话带着城里年轻人的口气。他在县城开了三年饭馆,听说村里要建高速公路,村主任也是管高速公路的官,在一帮兄弟的怂恿下,便赶回来参加竞选了。
  “好说,好说。”张老头还是那句圆滑的答腔,蝌蚪眼细成一条缝,像两条爬在脸庞上的毛毛虫。
  “你说个数吧!”王五学着城里款爷的腔调,直截了当地说,“爽气点嘛,有啥不好意思呢!”
  “好,年轻人,爽快!”张老头看王五在他面前摆阔,心里不是滋味,但王五的爽直,让他满意。凭经验,与这样的人做生意,往往能讨到个好价位。既然人家要我开价,我就把价一次开到位了。张老头立起身来,伸出一双蒲扇般粗糙开裂的大手,在王五面前有节拍地翻了六次。
  好家伙,三千啊!王五心里稍稍震了一下,但本下得越大,赚头也越大,当上了高速公路副总,那一笔承包业务费的回扣少不了上万。
  “三千,好!”王五没有杀价,他摸出一沓崭新的钞票,像翻书一样数过后,“啪”地甩到张老头面前。
  
  张老头却有些后悔了,要是当初出个五千的价,他不也得答应吗?看来这选票还会涨,这钱还不能收下,一收就涨不了啦。明天向赵六透个风,还怕它不涨?于是他将这三千元推还给了王五,连连说:“好说,好说。后天选举日,一手交钱,一手交票,我老张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王五把钱放进口袋,告辞出门。
  张老头送走王五,兴奋地又哼唱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呀……”
  “空开心!”老伴指着张老头的秃脑门,埋怨着:“看你,到手的钞票不收,笨蛋!”
  “你晓得个屁!头发长,见识短,明天还会涨!”张老头美美地等着六张选票变成钞票的日子。
  选票变钞票的日子终于等到了。
  选举大会定在下午一点钟开。张老头喝了半斤土烧酒,向村子中的大礼堂赶去。礼堂里五六排长条凳上稀稀疏疏地坐了一些人,主席台上放着一只大红选票箱。负责选举的两位乡干部招呼张老头去签字领票。
  张老头签字的手激动得颤抖了,他想到这三个字就值三千元钞票时,心跳“嘣嘣嘣”地加快了节奏。
  捏着六张选票的张老头站在会场门外的空地上,细眯着眼,等着王五来送钞票。半个小时过去了,张老头捏着选票的手心沁出汗来,可王五、赵六的人影都没见到。不能再等了,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正式投票了,张老头匆匆地向王五家走去。
  王五家的大门紧闭,张老头把那扇木板门敲得“咚咚”响,门内鸦雀无声。找赵六去,张老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边走边想,就是低一点也得抛出去,时间不等人啊,选举一结束,选票就作废了!
  这时,高音喇叭已开始催促村民进会场选举了,张老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里的六张选票都被汗水湿软乎了。终于,他在村口的桥头上看见王五,便大步跑上前去:“王五,选票给你。”王五头也不回地说:“不要了,你选赵六吧。”
  张老头大吃一惊,到手的三千元就这样飞走了?正在这时,赵六过来了,张老头赶紧上去讨好地问:“这选票给你?”可是赵六也是那副模样:“算了,算了。”
  张老头抠出六张汗水湿透了的选票递过去,可怜巴巴地说:“三百元?”赵六耸了耸肩,提高嗓门说:“你倒贴我三百元我也不要!”
  “什么?”张老头不解,眯眯的细眼从来没有瞪得如此之大。
  “你看呐—”赵六用手向溪南岸一指,张老头顺赵六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岸的田畈上,一个人在插标杆,一个人挥着小红旗,吹着哨子。
  张老头跑过桥去,问那个挥小红旗的青年:“你们干啥?”
  “高速公路放样啊!”
  “高速公路不是往溪北村过吗?”
  “改道了!”小青年怕风声带走了他的喊声,重重地对着张老头的耳朵喊道:“高速公路改从溪南岸过了—”
  “什么?”张老头一下子瘫在田塍上,像踏瘪了的气球,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一对蝌蚪眼呆呆地望着被汗湿透了的六张选票,后悔不及地叹息着:“亏啊,亏啊……”
   (本篇月月评短信代码:AA032)
   (题图、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