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7期
刻骨铭心的回报
作者：徐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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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听过的好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正在县城小学读书。那年秋天，学校组织我们到一个边远山区的生产队参加秋收。这个生产队是县里的“样板队”，除了我们这些学生娃外，还有从各地抽调来的民工，晚上，我们就和民工们同睡在一座老祠堂的木楼上。
第一天晚上，我刚要进入梦乡，却听到民工铺上有两个人爬了起来，他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走到一个人的床前，用手揉着那个人的头，轻声叫道：“杨家林，讲个故事呀，不讲你就别想睡！”揉了好一会儿，那个叫“杨家林”的终于开了口：“好吧！我就讲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吧。从前啊，有两兄弟……”
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讲述，我的睡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奇异的画面：驮着椰油篓子的马队在密林里行走，山洞深处的珠宝堆得像小山一样……那一声神秘的咒语“芝麻开门”，似乎也在我的心灵里打开了一扇大门，门外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妙世界！我正听得如痴如醉，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手电筒的亮光扫了过来，接着有人大声喝问：“谁还在讲话？”这是巡夜的民兵。顿时，紧张奇异的故事世界像突然关闭的电影，消失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这一夜，我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猜想阿里巴巴一家后来的命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在民工中找寻那个叫杨家林的人，终于我看到了他，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容俊秀，神色憔悴却掩不住一股书卷气。我凑到他身边，说：“你昨天讲的故事真好听！今晚能接着讲吗？”刚说到这里，上工的哨子响了。
他知道是谁点的火
今天收工较早，老师告诉我们，要去祠堂参加一个大会。来到祠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突然看见，杨家林正在前方的台上站着，双臂垂得笔直。一个天真的想法冒了出来：莫非今天是专门请他给大家讲故事？我越想越兴奋，这时，会台上一个人高举起手喊起了口号：“打倒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杨家林！”接着，喊口号的人用激愤的声音揭露说，杨家林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至今不思悔改，还利用讲故事放毒！台下轻微地骚动起来，喊口号的人把杨家林的头使劲往下一摁，杨家林低垂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一股怒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我再也坐不住了，跑进祠堂一侧的大厨房里，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瓢冷水。
这时，台下骚动声更大了，突然一个土块砸到杨家林的身上！我想起大人们讲过的一件事：前不久，有一个人在挨斗时被失去理智的人们活活打死了！我心里一紧，一眼瞥见灶台上放着一包火柴，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我拿起那包火柴，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离祠堂不远的地方就是生产队的养猪场，说是“养猪场”，里面也只有三四头瘦得只剩一层皮的猪，紧挨猪场堆着一垛干玉米秸。我绕到玉米秸后面蹲下，划着了火柴，顿时，一股火焰升起。我提着裤子装着刚撒完尿的样子回到会场。
几分钟后，有人高喊起来：“不好了，猪场失火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去，有人扑火，有人撒开腿四处去撵猪，会场乱成了一团。我趁机溜到杨家林身边，对他眨眨眼，悄声说：“你还站在这里干吗？快走吧。” 杨家林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加入了救火的人群，我看见他的头发都被火苗燎得枯卷起来。
好在这把火没造成什么损失，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不过，杨家林后来再也没有讲过故事，“阿里巴巴”的结局，成了搁在我心中的一个谜。
很快，我们要返回学校了，上路时，我看见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送我们，是杨家林！我从他身边走过的一刹那，他对我投来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目光，那是充满感激的目光！我心头一震：他知道是谁点的那把火！
紧紧捂住胸口的手
回校几个月了，这天，凛冽的寒风中飘着零星的雪花，我们正在上早自习，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来到学校门口，他就是杨家林。学校门卫走出来，问：“你找谁？”杨家林冷得直打哆嗦，说：“我想找徐小涛，请问他在吗？”门卫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紧盯着他捂着胸部的右手，他那只手在胸前不自然地抖动着。
门卫警觉地问：“怀里揣的是什么？”杨家林支吾着说不出话，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捂在胸前的手抖动得更厉害了。门卫厉声喝道：“揣的是什么？拿出来！”话音刚落地，杨家林转身就跑，门卫大叫一声“有情况！”紧接着吹起了哨子，两个“造反派”跑了出来，尾随在门卫后面奋力追赶。他们和杨家林的距离越拉越近了，这时，一道大排水沟横在了慌不择路的杨家林面前。
这是一道用大石块和水泥砌成的沟，杨家林没有多想，抬起脚就想跨过去—但他太疲惫了，他是从距县城八十多里的家乡步行来找我的，走了整整一夜的山路。他只获准了一天假，当天还得赶回去，到现在连早饭也没有吃。他的前脚一踏空，额头重重地撞在石沟锐利的沟沿上，他像棉花一样软绵绵地瘫倒在沟里，鲜血从额头汩汩流出，失去知觉的手依然紧紧地捂在胸口！
门卫和两个“造反派”停下脚步，门卫一挥手，示意“有危险，我先上！”但两个“造反派”并不贪生怕死，勇敢地和他一起走过去。他们小心翼翼地掰开杨家林捂在胸前的手，一点一点地揭开他那件又旧又薄的褂子，只见一件东西贴在杨家林胸口—那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后来成为禁书的连环画，书名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只是封面上阿里巴巴的画像已经模糊不清了，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殷红的血迹……
（题图、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