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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

  

  在一九七九年那个风调雨顺、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八隆县城直达马桑镇的公路修好了。这条公路平坦宽阔,路面上新铺敷的沥青像镜子一样泛着光;公路沿着蜿蜒的八隆河迤逦而来,像一条舒展在大地上的黑色缎带。公路修通之后,闭塞偏僻的小小马桑镇交通便利了,现在要去趟县城,只需在镇西头那儿花五毛钱买张车票,五十分钟便可到达。

  那个春天也是马桑镇的安宁生活被扰乱的季节,几乎每天都有新闻在镇上流传。八马公路修通不久,一个消息就在一个夜晚之间像一股风吹遍了全镇:全省最大的甜菜榨糖厂要建在马桑镇了!听说糖厂的所有机器设备都是从外国进口的,还听说糖厂的这个大门口进去甜菜,那个大门口就流出来白花花的白糖;糖厂一天产的糖够马桑镇吃十年哩。这消息使马桑镇好几天像开了锅一样沸腾。那些皱纹爬满面颊,目光浑浊的老头们,面对着一日三变的新生活浪潮,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之感;那些额头光洁,目光清澈的年轻人,则以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渴望着变化,他们自从八马公路修建之日就感到这条路修得来头不小,就开始用五颜六色的彩线编织生活之梦,就开始憧憬马桑镇光辉灿烂的未来。

  当然,老人们惶惑不安和年轻人的热望幻想都是杞人忧天或一厢情愿,因为糖厂究竟是不是建在马桑镇上,一时谁也拿不准,就连镇上的最高领导人马支书也没法证实这个消息,他只是以“或许”“大概”之类的遁词来搪塞他的乡民们。

  这种折磨人的情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大约一个月后,正当三月的春风吹绿了越冬的麦苗,吹绽了马桑镇街道两侧的鹅黄色的柳芽,吹得马桑镇面前汩汩东去的八隆河水如一匹绿色的绸子在阳光下抖动的时候,从黑黝黝的泛着漆光的八马公路上开来了一串大大小小的车辆。据说这是糖厂筹备委员会的先头部队,他们是来选择地址,勘测地形并与当地政府联系有关征用土地等等事宜的。从此之后,八马公路上每天都有呆头呆脑的吉普车来回奔驰,一些耳大面方的干部模样的人,一些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学问人,一些着装入时,模样俏丽,肩上扛着画着红道道黑道道的大标尺,背上背着三条腿的水平镜的大姑娘小伙子,整天在马桑镇麻石铺成的狭窄街道上,在镇子面前高高的八隆河堤上,在镇子后边那平平展展的绿毡绒毯般的土地上,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这里望望,那里挖挖。从这些人的嘴里不时冒出一些生僻词语,这些词语飞到马桑镇居民的耳朵里,使他们大睁开或是惶惑、或是惊愕的眼睛。他们望着这群神秘莫测的人,大脑里的机器訇然开动,各种各样的念头像虫子一样在脑子里爬动,最后,万火归一火,人们都猛然意识到:马桑镇真的要建甜菜糖厂了,马桑镇的日子真要变样了。

  几天之后,马支书召开了全镇社员大会,宣布县里的决定:“全省最大的甜菜榨糖厂的厂址就选在我们马桑镇后边一里远的地方。从今以后,我们马桑镇的人可以放开肚皮吃糖了,马桑镇的日子就要泡在糖水里了……”马支书的话引起了年轻人一阵欢腾,几个小伙子竟然异想天开地问:“支书,到时我们可不可以到糖厂当工人呢?”马支书说:“这不是不可能的,小伙子们,等着吧,听说咱马桑镇地底下还有石油呢,听说咱马桑镇要建成马桑市呢!到那时候,嗯?哈哈哈哈……”

  年轻人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会场上吵得一塌糊涂。这些年轻人最近都坐着公共汽车去过几趟县城,有的还从县城坐上火车去了远在几百里外的那个滨海城市。在那里他们开了眼界。想到不久自己也能像城里人一样有滋有味地生活,结束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不由得欣喜若狂。

  “马支书,我们的地怎么办?我们地里的麦子怎么办?我才追上三百斤尿素化肥,就这么一脚踢腾了?”说话的人是全镇有名的老庄户把式牛阔成。他捏着小烟袋的手在微微打着哆嗦。

  “放心吧,牛大哥,国家不会亏待你的。国家,国家能占咱庄户人家的便宜吗?国家指缝里流出点来,就够咱马桑镇过上几十年。”

  马支书回答道。

  “我那麦子可是全镇头一份!每根苗儿都用汗洗过。”

  “知道,知道。”

  “占了咱的地,咱靠什么活?庄户人没了地,就好比拔出来的小树,几天就干巴了……”

  牛阔成这显然不合时宜的忧虑得到了部分人的应和,但立刻遭到了年轻人的反对。这班年轻人中就有他的儿子牛青。牛青是马桑镇上青年中的头面人物,非但长得一表人材,而且多才多艺。他是高中毕业生,没考上大学,只好“屈驾”回乡生产。

  “牛大伯,城里人没有地,可你看人家那些姑娘,一个个油光水滑,一点都不干巴。”镇上那个素以调皮捣蛋闻名的小伙子王臣挤鼻子弄眼地对着牛阔成说。

  “烧得你!你是城里人吗?”牛阔成反驳道。

  “爹,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您那些老古板思想早就过时了。”牛青冷冷地说。

  “小兔崽子,老子丢你什么了?现你什么了?没了地,庄稼种到屁股上?不种庄稼,不打粮食,你喝西北风?”

  “牛大伯,让您当工人哩!”王臣说。

  “我当工人他老祖宗!”

  “是的,工人的老祖宗都是农民。”

  “爹,您快回家歇了去吧,国家的事,谁也挡不了。你不愿意管什么用?再说,国家会给咱钱,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还愁没饭吃?”牛青说。

  “九斤老太!”一个读过初中的小青年戏谑地插了一句。逗得满场的青年人哈哈大笑。

  牛阔成恼羞成怒地吼道:“糖厂占了我的责任田就是不行,我躺在地里,看他敢把我埋了。”

  “老牛大伯,您这是螳臂当车。”适才那个小青年又咬了一句文。

  “滚你妈的蛋,你少给我撇文,识了几个臭字就不知姓啥了,回家让你爹好好教育教育你。”老牛骂起人来。

  会场乱成一锅粥。马支书使劲拍着桌子说:“乡亲们,别吵吵了,糖厂建在镇后是铁定了的事。那些麦子,国家会赔咱们的,赶明儿大家就不要往地里花钱使力气了,就这么着。散会。”

  

  社员大会开过的第二天早晨,牛阔成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修理氨水耧,准备吃过饭去给麦子追肥。他的女儿牛玉珍正在灶上做饭,厨房里热气腾腾,烟筒里的炊烟在玫瑰色的晨光中如铁蛇般盘旋上升。麻雀在院子里的老杏树上吱吱喳喳噪叫。他的儿子牛青端坐老杏树下,全神贯注地拉着二胡,琴声悠长邈远,从小院里升腾起来,然后随着若有若无的晨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氨水耧上一个螺丝滑了扣,牛阔成用扳手拧它、敲它,也毫不济事,气得他把扳手一扔,气呼呼地站起来。儿子如痴如呆的神情使牛阔成本来就不晴朗的心情更像蒙上了一层乌云。儿子奏出的曲子本来十分好听,牛阔成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也确实感到有这样一个会拉琴吹笛弹琵琶的儿子是一种骄傲。牛青从小就跟着镇上有名的音乐师云哥下过苦功哩。前年云哥去世,把全套乐器都传给了他。老牛心情不好,儿子的二胡声在他耳朵里像驴拉着的碾子一样,吱吱嘎嘎地刺耳,他忿忿地说:“少爷,你别碾米了好不好?去把氨水耧拾掇好,吃过饭去追麦子。”

  牛青对老子的讽刺挖苦仿佛没有听到,反而闭上眼睛,更加入神地拉了起来,曲子像水一样在满院里流动,连树上的麻雀都停止了大声噪叫,偶尔才梦呓般地啁啾一声。正在烧饭的牛玉珍也放下烧火棍,倚在厨房门边,呆呆地盯着哥哥。

  牛阔成一把夺过二胡,喝道:“你聋了?”

  “你干什么呀!”牛青站起来,懊恼地嘟哝着,“怪不得说你是九斤老太,真像,什么都不顺你的眼……”

  牛阔成把二胡掼到地上:“反了你啦,杂种!翅膀还没硬呢,就敢跟你老子做对头!拉二胡能拉出饽饽来吗?”

  牛青心疼地从地上捡起二胡,掏出手绢揩着琴筒的泥土,高叫着:“这是云师傅的琴,你凭什么给我摔?”

  “凭老子是你爹!”牛阔成奓煞着胡子,眼珠子瞪得溜圆,说,“生了气老子一顿斧子给你劈了。”

  “你敢!”牛青紧紧地抱住了二胡。

  “你看我敢不敢!”牛阔成伸手去夺二胡,牛青跳到一边。牛玉珍走上来,说:“爹、哥,别吵了,大清早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早晚得给你熟熟皮头子,看你还敢跟我作对。”牛阔成骂完牛青,又转身对着玉珍吼道:“还不快去做饭,吃过饭去追麦子。”

  “爹,昨晚上马支书不是说过了吗?镇后要建糖厂。”玉珍婉言道。

  “他建他的糖厂,我追我的肥!”

  “爹,您这不是糊涂吗?”牛玉珍轻声说。

  “我就是糊涂!”

  “玉珍,别理他,让他糊涂到底吧!”

  “你们这些杂种,合起伙来挤对我!你爹养大你们容易么?你娘死时,你们才是些吃屎的孩子,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你们,你们就这样待我?”牛阔成动了感情,两只眼圈通红。

  “这话你说了一万遍了。”牛青说。

  “哥,算了,就随爹的意吧。”牛玉珍劝道。

  “花岗岩脑袋。”牛青低声嘟哝了一句。

  

  牛家父子别别扭扭地吃完早饭,牛青用小车推着氨水坛、氨水耧来到镇后责任田里。牛家的小麦确实长得好,黑绿色的麦苗儿在晨光中油汪汪地发亮,麦垄儿暄腾腾的,像蒸熟的馒头。地里冒着浅白色的雾气,散发着甘甜的气息。牛阔成深情地注视着这块责任田,心里泛起酸溜溜的滋味:“这样的好地建糖厂,作孽啊!”田野里空旷无人,翠绿色的麦鸡儿沿着麦垄蹦蹦跳跳,尖着嗓子鸣叫。镇上传来一只牛犊幼稚而凄婉的叫声。这一切都使牛阔成触景闻声而生惆怅之感。他对这块地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年前分责任田时恰恰把这块在入社前曾是他的私人财产的地重新分到他的手,他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当时,他伸手抓起一把土,紧紧地捏成一团,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儿子和女儿用注视神经病患者一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女儿问:“爹,你怎么啦?”牛阔成答非所问地说:“委屈你了,委屈你了……”他把这肥沃的土地当成了受尽委屈重又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他把他六十岁老头子的汗水毫不吝惜地洒在土地上。但还不到两年,牛阔成还没来得及把这土地稀罕够哩,这里又要建糖厂了。“哪个缺德的,想这坏主意,建他娘的什么糖厂。”牛阔成心里暗暗地骂着。

  儿子和女儿在手推车旁磨磨蹭蹭,迟迟不肯把氨水坛子和氨水耧卸下来。牛青用心地谛听着麦鸡儿婉转的叫声,并嘬起嘴唇,吹出鸟儿叫声一般的口哨,麦垄上,麦鸡儿和他彼此唱和,遥相呼应。牛玉珍睁着毛茸茸的大眼睛,迷惘不安地时而瞅瞅六神无主的爹,时而看看面孔冷漠的哥哥,时而又抬头望望笼罩着镇子的团团炊烟;炊烟像薄薄的纱巾,在空中轻轻拂动。她还听到了八隆河里响亮的流水声……她忽而感到孤独无聊,心里一片空白。

  “还等着干什么?让你们来看光景的?”牛阔成又发了火。牛青极不情愿地解开车上的绳子,猛力一掀车把,四个氨水坛轱辘辘地滚下来,其中一个开了塞子,氨水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立刻散发出刺鼻辣眼的味儿。牛阔成急步上前,扶起坛子,冲着儿子骂道:“你这是干活,还是跟老子发懊?”

  “洒了倒利索,省得白费劲。爹,你睁开眼睛看看,糖厂勘测队把灰线都撒好了,用不了一个月就要破土动工。爹,您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牛青说。

  “地是包给我的,我亲手按了指印。麦子是我亲手种的,我不答应他们在这儿建糖厂!”

  “你不答应,你不答应,地是国家的,不是你的,跟你说了一万遍了。”

  “我偏要争争这口气,让他们知道老百姓的辛苦。鸡蛋打人,打不疼也要溅他一身黄子一身腥。”

  “那你就去溅吧。”牛青坐在麦垄上,双手托起下巴罢了工。牛阔气成脱下鞋子捏在手里,对着儿子冲过去。牛青机灵地跳起来,避开了牛阔成的进攻。牛阔成再一次冲击,牛青再一次避开。牛玉珍一见爹跟哥动了武,便横在他们二人之间劝架,父子二人围着牛玉珍转开了磨。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那群扛着标尺、水平镜的人又从镇中心小学走出来了。牛阔成一看来了人,只好气哄哄地穿上鞋子,蹲在地上抽旱烟。牛玉珍呜呜地哭起来。牛青脸色煞白,下巴骨连连打着哆嗦。

  那群人朝着牛家的责任田走来。一个穿着茄克衫、鬓角长长的小伙子喊道:“哎,老乡,怎么还来追肥?这儿马上就要建糖厂啦。”

  “你建你的糖厂,我种我的地,关你屁事!”老牛怒冲冲地说。“好一个倔老头子,我是为你好哩!”

  牛阔成对着小伙子翻翻白眼,不去理睬他。牛玉珍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小伙子。她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唇边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这一瞥像电火般地刺了小伙子一下,他双眼直直地注视着牛玉珍,把牛玉珍窘得满脸通红。

  三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牛玉珍羡慕地看着她们那潇洒的小筒裤和随随便便拉出几个波浪的头发,听着她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低头看看自己的瘦腿裤子和垂在胸前的两根辫子,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使她低垂下头。

  这些青年男女不拘一格,随随便便的潇洒劲儿不但使牛玉珍自惭形秽,也使读过高中的牛青自叹弗如。这种自卑感更加重了他对冥顽不化的老爹的不满,他甩手就走,也不去管那些东一个西一个躺在麦田里的氨水坛子和侧歪在一边的小推车。妹妹一看哥哥走了,更感到面红耳热,那些小青年一次又一次地把火辣辣的眼睛印到她的脸上、身上。姑娘们走上前来,热情地跟她打起招呼:“大姐,这儿就要建糖厂了,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牛玉珍嗫嚅着,双手抚弄着那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她的脸像桃花般鲜润,眉心之中,还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痣呢。

  “大姐,你这两条辫子真好……”

  “大姐,你这颗痣长得真美……像比兰德拉王后……”

  “大姐,我要是个男的,非娶你不可。”……姑娘们近乎放肆地笑起来。

  “大姐,往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三个姑娘当中那个最俏丽的姑娘说。

  “你们?”牛玉珍疑惑地问。

  “我们都是机修厂的,机修厂垮了台,就把我们分到糖厂了。先来帮助建厂,建完厂就在糖厂工作了。”

  “你们占了俺的地,俺以后能不能到糖厂做工呢?”牛玉珍大着胆子问。

  姑娘们感到牛玉珍提出的问题很难回答,便转过头去问那个留着长鬓角的小青年:“吴水,这个大姐想到糖厂做工,你说行不行?”

  “当然可以,就凭大姐这小模样儿,糖厂一定欢迎。”

  牛玉珍羞容满面,抬腿跑了。牛阔成在后边直着嗓子喊叫,可儿子女儿全不理他。他们各怀着自己的心事,一个走着,一个跑着,最后都消失在那一片青色的房屋之中。

  青工们在几个“眼镜”的指挥下,吆吆喝喝地干起活来了。那个叫吴水的小青年抡着木榔头,把一根根涂着红漆字的木桩子楔进牛阔成的麦田里。这一根根木桩仿佛钉进了牛阔成的肉里,那木榔头仿佛一下下打在牛阔成心上。他一阵迷晕,坐在了地上,伸出枯干的手,抚摸着柔软的麦苗儿,两颗含义复杂的大泪珠子,啪哒啪哒落到了地上……

  

  糖厂施工筹备处的青工们忙忙碌碌地在马桑镇后楔上了上百根木桩,廓清了糖厂的地界。但当天夜里,这些木桩竟不翼而飞。施工筹备处的一个胖乎乎的领导人大为恼火,他带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怒气冲冲地来到马支书家问罪。马支书连声道歉,并一再解释这是偶然现象。因为马桑镇向来民风淳朴,镇上都是老老实实的顺民,政府决定的事没人反对,即使不高兴也不敢搞破坏。这些木桩肯定被谁家不懂事的小孩当劈柴拔回家生了火。马支书说到这份上,糖厂筹备处的负责人也就不好再说别的,大家闲扯了一通糖厂建成之后将给马桑镇带来的好处,便握手告别。

  马支书也没开什么社员大会,只是走到麻石街上,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各家各户听着,好生教育教育孩子,不要去拔糖厂的木桩,捉住要罚款的——”牛阔成家紧傍麻石街道,牛青听到马支书的喊叫,心里猛地一沉。他们家里房屋宽敞,爷儿三个每人住一个房间。夜里牛青睡得不宁,似乎听到爹深更半夜起来过几次,也许这坏事就是爹干的。

  吃中午饭时,牛青故意对着妹妹说:“也不知是谁搞破坏,把糖厂楔的木桩全拔走了,这要是前几年,非按反革命论处不可。”牛阔成把筷子一摔说:“不就几根烂木橛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烂木橛子?你说得好轻松。这是破坏国家经济建设!”

  “你别来吓唬老子!”

  “是您拔的?爹?”牛玉珍问。

  “放屁,还是你拔的哩!”牛阔成青着脸说。

  

  糖厂建设筹备处的人们又用了几天工夫,再次把木桩钉好。这次他们削制的木桩又粗又长,每根都楔到地下几十公分深。负责钉桩的几个小青工一边抡榔头一边骂着那个破坏分子。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诅咒这个不光彩的破坏者。因为他的缘故,马桑镇老百姓的好名声蒙上了耻辱。前几天,筹备处的小青年清晨到八隆河洗脸,偶尔发现河边有两根木桩,由此断定,这木桩不是孩子拔的,也不是拔了当柴烧,而是有意破坏,把木桩扔到河里,消踪灭迹。糖厂筹备处领导把这个发现跟马支书讲了,马支书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变。他又沿着麻石街喊了一遍,劝诫人们教育孩子不要去拔木桩,工程筹备处的那位领导人哭笑不得。

  勘测划界工作再次结束,筹备处放了一天假,那十几个生性好动的年轻人把马桑镇的大街小巷转了一遍。三个姑娘已经跟牛玉珍混得很熟,走到牛家门口时,那个最漂亮的名叫刘艳的姑娘带着头踅进牛家院子去跟牛玉珍告别,吴水等人也想进去,被刘艳斥退。那几天,牛家院里那棵老杏树已经爆出了豆粒般大小的花骨朵。院子里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你们走了,还回来吗?”牛玉珍问。

  “回来,我们回去就要到外省学习安装技术,等到厂房建成,我们就回来安装机器。”刘艳说。

  “到那时候,就怕大姐出嫁成了小媳妇啦!”另一个姑娘戏谑地说。

  “俺不找婆家,俺才十八哩,俺还等着糖厂招工哩。”牛玉珍脸红红地说。

  “你们家就你自己在家?”刘艳问,“你哥哥的二胡拉得盖帽了!”

  “啊,你怎么知道我哥哥会拉二胡?”

  “刘艳每天晚上都在你家门外偷听,说不定她要给你当嫂子哩。”胖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

  “该死的,我撕了你的嘴。”刘艳气恼地揪住胖姑娘的发辫,胖姑娘连声求饶。

  “大姐——其实该叫你小妹妹,”刘艳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再见吧。”

  姑娘家好动感情,分手时,牛玉珍两眼贮满了泪水。刘艳她们也有点舍不得这个纯朴而美丽的姑娘。

  但第二天刘艳她们并没有走成。因为这天夜里,糖厂筹备处几十个人几天的辛苦劳动果实又被彻底破坏,那上百根木桩子又被拔得干干净净。筹备处的领导人赶到现场,发现每个桩坑前都留下一些熊掌般的大脚印。马支书关于“小孩弄柴烧”的推测不攻自破了。筹备处负责人圆脸都气长了,他再次闯到马支书家大发脾气,坚决要求马桑镇支部、或是马桑镇管委会严格追查。豆粒大的汗珠沁满马支书的额头,他虽然对筹备处负责人的态度不满,可也没法驳回。因为,事情毕竟是发生在马桑镇上,他这个地方官负有责任。

  马支书当天晚上又召开了社员大会,要求大家检举破坏分子。会场上,一些粗野的年轻人骂不绝口,扬言捉到这个人一定要送他进班房,为镇上除去这一害。

  牛青在会场上一声也没敢言语,这事是谁干的,他心里已有八分知晓。但他又没有勇气揭发,牛阔成毕竟是他的爹。

  上午,当糖厂标志再次遭到破坏的消息在全镇传开后,牛青就注意到了爹那双沾满了泥土的鞋子。老头子躺在屋里,呼呼地直喘着粗气。牛青进去对他说:“爹,糖厂的橛子又被坏人拔了。”

  “拔了好,让他们建。”

  “爹,是不是你拔的?”

  “是我拔的又咋样?能把老子毬咬去?……更甭说不是老子拔的了。”

  这种几乎等于招供的回答使牛青感到又气又怕。气的是碰上这么一个糊涂老子,怕的是一旦事情败露,老头子要受国法制裁,自己和妹妹也要跟着承担恶名。

  “爹呀,您老人家怎么能这样呢?您不是说咱家老辈子都是老实人吗?干出这种事,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自己的儿女想想。地是国家的,不是你的,国家的事,您挡得住吗?”牛青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眼眶了。

  牛阔成躺在床上默默无语,牛青继续数落。他终于耐不住了,折身起来,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去告你老子好了——你怎么就敢一口咬定是我干的?镇上反对建糖厂的人多着哩。”

  “爹,我不说了,随你折腾去吧。你的下场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牛青跑出爹的房间,拿出二胡,坐到杏树下边,拉起《江河水》来,这曲子本来就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牛青又把自己满腹的冤屈都揉了进去,更使得曲子令人不忍卒听。牛玉珍从窗棂里望着面色苍白的哥哥,泪水一串串地挂在腮上……

  连续几天的清查毫无结果,牛青到底没有去揭发自己的老子这个重大嫌疑犯。筹备处领导人一天三次催着马支书赶快破案,但在马支书这种典型的油条干部面前,天王老子也没有多大办法。马支书懂得对付上边的一整套战术:软磨硬抗,疲劳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等到筹备处领导醒悟过来,去给县公安局打电话联系时,现场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公安局就委托公社派出所处理,这事很快就疲疲沓沓地失去了它吸引人的魅力,马桑镇的人又像以往那样照旧生活了,小镇上又是风平浪静。而这时已是四月尽头,杏花开过,桃花又开得灿若云霞,一团团雪花般的柳絮在镇子上飘来荡去。镇后田野里的麦苗已长得没了膝盖,绿油油的一片,十分喜人,只要再等一个半月,小麦就要到手。马支书不去追查拔桩的坏人,反而劝说筹备处领导人把工期推迟一点,等到农民们把麦子收了再说。筹备处领导人坚决驳回了马支书的请求。由于两次破坏,已经使开工日期延拖了近一个月,他们已经受到了批评。

  这次,糖厂筹备处领导人学精了。他们估计到这个破坏分子决不会就此干休,便暗布机关,抽出了吴水等四个腿脚矫健的小青年,白天躲在小学校里睡觉,夜晚到麦田去潜伏。这次,他们砍削的木桩一根根都像房檩般粗细,用十八磅的大铁锤一直砸到地下半米深,没有鲁智深的力气是休想拔得出来的。一连四五天夜晚,吴水他们趴在麦田里“守株待兔”,初夏的凉露打得他们衣服湿漉漉的,但是毫无所获,连他们也开始怀疑这样干是不是大冒傻气。最后一夜,终于发现了一个黑影在木桩周围转来转去,四个人一拥而上——吓得一条狗转着弯子跑走了。闹了一场虚惊,四个人哭笑不得。

  

  糖厂筹备处终于撤走了。一辆大卡车把那些姑娘们、小伙子们拉上了八马公路。汽车开出十华里光景,筹备处领导人忽然让卡车停住,对着吴水他们四个人面授机宜:让他们先在八隆河堤玩上一天,夜晚再潜入马桑镇后的麦田里。如果这个破坏分子心不死,那他就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筹备处领导想得很周到,为四个小青工留下了足够他们吃两天的面包、水果,并嘱咐他们,如果一夜无事,第二天就乘公共汽车赶回县城。

  吴水他们四个在八隆河堤上游荡了一天,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等到夜幕降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马桑镇后的麦田里。这种富有惊险色彩的活动十分合这四个小青年的胃口,他们都像警惕的小狼崽子一样,圆溜溜地睁着眼,等着那不知何时出现的猎物。

  正是四月末尾,前半夜天空繁星点点,露水很重,后半夜不知什么时辰,一钩残月升上天,使漆黑的夜空变得像鸭蛋色。四个年轻人开始连连打呵欠,浑身的关节像生了锈。这时,从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走到一个木桩前,抬腿踢了一脚,骂道:“奶奶的,我再给你拔光,让你建个毬的糖厂。”他弯下腰,双手抱住一根木桩,吭吭吃吃地拔起来。吴水卷着舌头,学了几声蛤蟆叫。这是要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的暗号,因为筹备处的领导人嘱咐他们一定要人赃俱获。那个拔桩人骂骂咧咧地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把一根木桩拔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是时候了,吴水一声呼哨,四个人一拥而上,老鹰擒小鸡般地把拔桩人按倒在地。吴水对准拔桩人的屁股就是一脚:“反革命,看你还往哪里逃?”他揿亮了手电,照见了牛阔成那张热汗淋淋,沾满泥土的脸。“哟,倔老头子,是你呀!”

  “是我,你们敢把我怎么着?”

  “老家伙,你甭嘴硬,有你的好果子吃。”

  四个青工拧着牛阔成的胳膊,推推搡搡地回到马桑镇。这时,天色微明,已经有早起的人到八隆河里去挑水。走上麻石街时,青工们得意地挺着胸脯,像四个捉舌头回来的侦察兵,牛阔成骄傲地昂着头,那神情颇像一个失败了的英雄。

  抓到破坏分子的消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传遍了马桑镇。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儿,蜂拥着到小学校里看热闹。在马桑镇人的心目中,拔桩贼一定是个凶强侠气的传奇人物。到了学校教室一看,竟是胡子拉碴的牛阔成。大家都大失所望,有的人甚至向旁边的人询问:“怕是弄错了吧?怎么会是他呢?”

  老牛在屋里听到人们的议论,连声分辩道:“是我拔的,是我牛阔成拔的,我不愿意让这鸡巴糖厂占咱的地。”

  “这老家伙,简直是不可救药。”一个小青工愤愤地说。

  马支书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小学校,摇着头说:“老牛大哥,你这不是存心给我添麻烦吗?你就等着蹲班房去吧。”

  “蹲就蹲,反正不能让糖厂占了咱的地,马支书,庄户人家没了地,就像孩子没了娘……”

  “你呀,老牛,简直是个老混蛋!”

  马支书骂完了牛阔成,沿着麻石街,晃晃荡荡地来到牛家院子,扯着嗓子喊:“牛青,你爹去拔桩被捉起来了,快弄点饭送给他吃,老家伙累得都快坐不住了。”牛玉珍听到马支书的话,失声哭起来。牛青不耐烦地说:“嚎什么?让他去蹲几天班房,受受教育开开窍也好!”

  

  吴水一大早就给县城挂了电话,兴冲冲地报告了捉住破坏分子的消息。中午时分,一辆小吉普箭一般地驶进马桑镇,从车里钻出了糖厂筹备委员会负责人和两个腰插手枪的白衣警察,一见来了带枪的人,马桑镇上的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支书油汗涔涔,唇干舌焦地向公安局的人解释:牛阔成家三代贫农,对共产党感情深厚,他之所以干出这种事,不过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望上级从宽处理。马支书的辩护当即遭到糖厂筹备委员会领导人的反对。那位领导人说,糖厂建设即将开始,必须杀只鸡给猴看,否则难保没人去把建成的楼房推倒。

  白衣警察什么也没说,只是让牛阔成跟他们去县里一趟。牛家兄妹被马支书逼着来给爹送行,牛玉珍泪痕满脸,牛青脸色阴沉。牛阔成是铁石心肠,见此情景也不免凄惶起来,他说:“青儿,爹怕是回不来了,你在家好好种地,好好照顾你妹妹。”

  牛玉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牛青见爹到了这步田地还不忘嘱咐他种地,不由得心里又升腾起不满,他说:“国法难容,你就去好好受教育吧,家里的事我们知道该怎么干。”

  “小杂种,你不是我的儿子。”

  开车的司机不愿听老牛啰嗦,脚下一踩油门,吉普车屁股下喷着青烟,顺着公路开走了。镇上的人目送着吉普车,一直等到它变得像只小甲虫在路上蠕蠕而动时才收回眼睛。王臣说:“老牛大伯好福气,要不怎能捞着坐坐吉普车呢!”

  牛阔成是马桑镇上第一个坐小车的人。

  果然是“杀人可恕,国法难容”。牛阔成因破坏国家经济建设罪被判五个月的拘役,拘役在县奶牛场执行。消息传到镇上,马支书只是叹了口气,牛家兄妹也没有太大的烦恼,镇上人更不把这当作一回事。马桑镇的生活脚步一刻也不停息,八隆河日夜东流,并不因为牛阔成被判处拘役而有丝毫改变。

  

  时间进入五月,马桑镇上最怕冷的老头也脱掉了棉衣,马桑镇周围的堤岸、田野、河流、树木,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夏天的景象了。糖厂已经破土动工,成群的载重卡车拖着石灰、水泥、砖瓦、砂石,从八马公路上滚滚而来,数百个建筑工人像一股旋风卷进了马桑镇。建筑工人们在工地旁搭起了简易工棚住下来。从此以后,汽车喇叭声,搅拌机的轰鸣声以及建筑工粗野的谑骂便交织成一首恢宏的音乐在马桑镇上空久久不散,已经很难听到八隆河里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了。

  糖厂的建筑物在一天天升高,高大的脚手架矗立在镇子后边。那些建筑工们在半空中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令马桑镇上的人们为之提心吊胆,但从来就没一个建筑工掉到架子下边来。这年夏天,镇子上因为土地减了大半,人们空闲不少,便三五成群地跑到工地看热闹。关于牛阔成拔木桩搞破坏的事,似乎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人们提起这话头,都觉得心头朦朦胧胧,就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似的。

  国家为征用马桑镇的土地付了大笔金钱。马桑镇准备用这笔钱在紧傍着糖厂的地方建一个现代化的养猪场。糖厂一旦开工,每天都要产生大批甜菜渣滓,糖渣是养猪的上等饲料。与此同时,国家还赔偿了被毁坏的麦苗,果然应了马支书的预言,老百姓都大大占了便宜。牛家兄妹也领到了八百元的赔偿费呢。领到这笔“巨款”后,素来就被镇上人称为少年老成的牛青忽发奇想,打算在镇上创办一个酒馆,他看准了这是个赚钱的好买卖,尽管他满可以到现代化养猪场去当个小头目,但和猪打交道终究不是个文明差事,更兼他自小就怕听猪叫,一听到猪叫就浑身爆起一片片的疙瘩。妹妹还在做着“糖厂工人”梦,对哥哥的设想不置可否,她只是建议哥哥坐车去趟奶牛场,与爹商量商量,免得老头子回来骂人。牛青没理睬妹妹的茬,反而说:“我才不跟他商量哩,我要干出个样儿给他看看。”牛青很快征得了马支书的同意,到公社工商管理所领出了营业执照,就自己动手,将五间房子的四间改成了店堂,留一间给妹妹作闺房,自己就在厨房的角落里搭了一张铺。为了使老头子回来有个安身之地,又在院里搭起一个简易小平房。他们家临街而住,位置又在镇子中心,是天然的良址。一切准备就绪后,牛青又跑到公社中学去,请他过去的历史老师给写了一块匾额。匾额上“工农酒家”四个大字写得古朴苍劲,气度不凡。每天晚上,牛青拉开电灯开关,这块匾额就在灯光下招徕顾客了。

  牛家兄妹俩谁也没有经营过饮食服务业,开始只能是搞点花生米、柳叶鱼之类的简单酒肴小打小闹,但没过多久,牛青就跑到县城买回一大摞烹饪技术书籍,还把一个在商校学习烹饪的同学请来帮了半个月工。一个月后,工农酒家炒出的下酒菜就有色有味,小有名气了。天天晚上,那些满身沾着水泥点子的建筑工都来猜拳行令。

  牛家兄妹开了头,镇上人也开始效仿,一批批小饭店、小茶馆、小卖铺也在麻石街两侧因陋就简地开了张,每到晚上,麻石街两侧灯火通明,气氛热烈,马桑镇上几十年来早睡早起的习惯被彻底改变了。

  八月过去是九月,镇上已是满目秋色,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树叶片已经一片金黄。风吹过来,那些叶片便纷纷扬扬地落到幽蓝的河水里,飘飘荡荡地随波而去。镇外糖厂的建筑物已经初具轮廓,据说不久就要撤架子了。就在这个月里的一天,拘役期满的牛阔成在镇子西头下了公共汽车。这五个月来,老头子在县奶牛场喂牛,这种活儿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他干得顺手卖力,颇得好评。奶牛场的工人们并不把他当作犯人看,人们只是把他看成一个糊里糊涂的倔老头子。

  奶牛场为奖励他出色的劳动,根据有关政策,每月付给他四十元钱作为劳动报酬,至于牛奶、奶酪当然是敞开供应,随他放开肚皮吃喝。五个月过来,老牛竟然胖了,白了,脸上皱纹也浅了,仿佛年轻了几岁。

  一进马桑镇,牛阔成感到好像走错了路,这地方竟然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他搓着眼睛,在麻石街上彳亍而行。正蹬着自行车去县城办货回来的王臣跟他打起招呼来:“哟,这不是老牛大伯吗?听说你在奶牛场当上工人啦?嗬,喝牛奶喝得又白又胖。大伯,你真是因祸得福哪。”

  牛阔成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王臣也不生气,嘻嘻笑着蹿到前头去了。他也开了一个小酒馆,而且正对着牛家兄妹的工农酒家,两家正摽着劲竞争呢。

  牛阔成差点没找到家门,要不是牛玉珍从店堂里跑出来把他领进屋,他还要继续在那块富丽堂皇的大匾额下徘徊呢。

  牛青正在灶上炸鱼、蒸鸡,忙着为晚上营业备料,看到牛阔成进屋,随便打了一个招呼,又忙他的去了,好像牛阔成不是从奶牛场归来,而是到邻居家串门回来一样。这使得牛阔成心中好不高兴。看到屋里、院子里面目全非,他心里更加窝火。牛玉珍看到老头子脸色不对,便把他领到院子里的小房里,想让他歇歇脚、消消气。这两间小平房虽然小,但布置得漂亮舒适,床上的铺盖全是新的,垫子又厚又软,蒙着洁白发亮的床单,枕头上搭着素雅大方的新枕巾;墙上贴满年画,还有一张外国冰上女明星的彩色照片呢。牛阔成终于爆发了:“杂种,反了你们了,谁让你们开了这么个黑店?”

  “爹,您别生气,这店是我跟哥哥商议着开的,您不在家,要是等您回来,就晚了三秋了。您上街去打听打听,现在全镇都夸哥哥有远见,有胆量,是个好样的哩。”牛玉珍在店堂上应酬了几个月,言谈话语有了巨大的进步。

  “你别给我花言巧语,咱家老辈子就是种地吃饭,‘千买卖,万买卖,不如下地耪土块’,不正儿八经地种地,想出这歪门邪道。”牛青忙完了手里的活,封了火,走上来说:“爹,我算笔账给你听,去年咱爷儿仨拼死拼活干了一年,满打满算才挣了七百块钱,今年我跟妹妹俩,开张四个月,净赚一千二,你掂量掂量哪头沉?再说,开酒馆办商业国家支持,咱买卖公平,不赚昧心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什么不好?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从今后,您就到八隆河里钓钓鱼,到街上看看景,吃鱼、吃肉、喝酒,全随你的意,只是有一条,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现如今不比以前了,你要学着开朗一点,少管闲事。”

  牛青的话说得牛阔成无言以对,闷着头走进小屋,伸手把墙上那张女人照片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墙旯旮里,吐着唾沫说:“什么玩意儿,弄个光腚猴子贴在我头顶上,怪不得老子这一年没有好运气。”面对老头子的胡搅蛮缠,儿子女儿一笑置之。

  中午饭,牛青施出了全套本事,精心做了六个香气扑鼻、味道鲜美的好菜,打开了一瓶人参蜂王酒,为老头子洗尘。牛阔成嘴里还是嘈嘈杂杂地发表不平之论,但很明显,这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其中已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美酒佳肴早就把他的火给压灭了。吃过饭,他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夕阳西下,晚饭他又吃了一只小烧鸡,喝光了中午剩下的半瓶酒,一觉睡到红日初升。从此牛阔成享起了清福,他不得不承认,在一年的搏斗中,他已经被儿子女儿,被流水一样的新生活彻底击败,彻底冲垮了。只是当他到镇上那仅存的百八十亩农田去帮人干点活时,才能泛起对往昔那种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生活的留恋追忆。他已经意识到一代更比一代会享受、会玩、会吃、会打扮,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规律。他心里服了儿女们,但嘴里从来没有认过输。他总是怀着一种忧愁,像把魂儿丢失了,他有时竟逼着儿子拉段二胡给他听,儿子却从来不满足他的要求。那把二胡,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几年来,谁也没去计算八隆河水流过去了多少,谁也没去查看自己额头上增添了几条皱纹,鬓角上生出了几根银发。一句话归总,这几年马桑镇的日月是快马加鞭,日子越来越红火。一切都按照计划如期进行。那年秋天,糖厂机器安装完毕,试车一次成功。八百个青年工人像追赶蜂巢一样追赶着糖厂来到马桑镇。这里边就包括那个曾深夜里设埋伏活捉牛阔成的吴水,他是糖厂炊事班里做饭的,据说曾派他去学过甜菜糖分化验,但他死活学不会,只好当了“伙头军”。那三个曾与牛玉珍建立过友谊的青年姑娘也来了,那个叫刘艳的依然十分俏丽动人,虽说糖厂姑娘如云,但比得上她的容貌的并不多。也是据说,刘艳是县里哪位头头的外甥女,因此她在糖厂的工作是高居于众人之上的。她是广播员,一口纯正甜美的普通话不时在喇叭里响起。那年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雨水调匀,甜菜长得又大又光滑,从八月至十一月,八马公路上不分昼夜没断过农民们卖甜菜的车辆,镇上一天到晚挤满了人。几家小饭店、小酒馆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顾客,于是,更多的马桑镇人也转手搞起饮食服务业来。到了糖厂开工的第二年,马桑镇的麻石街已经成了一条商业街,各类商店一应俱全。与此同时,马桑镇上那个现代化养猪场也建成了,糖厂泄出大批渣滓便宜得要命,使得马桑镇这个养猪场几乎是一本万利。马桑镇富了,富得很快全县闻了名。这时候,镇子上专门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不多了,剩下那百八十亩地也变成了蔬菜地,包给了几个专业户。一到冬天,地里就支起了一个个塑料大棚。鲜红的西红柿,鹅黄色的韭菜,青翠的柿椒竟能在寒冬腊月里摆在麻石街上叫卖。马桑镇的生活节奏在加快、在洋化、青年工人与青年农民在同化。如果单从穿着打扮上,的确很难分清谁是工人谁是农民了,农民们穿得甚至比工人们还要阔气。但从做派上,从气质上,这两类青年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的。镇上一些小伙子姑娘尽管千方百计地各方面向糖厂的年轻人看齐,小伙子虽然也是一律的喇叭裤、花格衫,姑娘们也烫起了卷发,透明的衬衫里边也露出了十字交叉的武装带,但那股土气,那股俗气总是去不掉。

  这几年里,牛阔成没有多大进步,他最明显的变化是发了胖,脸上那一层干燥的老皮已蜕去,换上了一层油光光的嫩皮,他自知管不了儿子、女儿,但也决不肯放弃议论骂人的权力。有时甚至还干出了一些比深夜拔木桩聪明不了多少的事情。

  

  马桑镇上是天然的好风光,那条窄窄的麻石街、街旁袅袅的柳丝就够美的了,但最美最迷人的还是八隆河堤。站在大堤上能将无边的旷野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满堤长着槐树,四月末五月初槐花开得雪海一般白,香气袭人。八隆河水更是绝妙无比,它永远是那么清澈发亮,连夏天的暴雨季节里也不浑浊。河水的颜色还随着季节发生变化哩,春天碧蓝,夏天碧绿,秋天幽蓝,冬天还能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虹光。

  糖厂的青年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往河堤上跑。由于糖厂是三班倒,所以,八隆河堤上一天到晚都响着青年人的欢声笑语。这些人天天从麻石街上穿来穿去,有的花枝招展,有的愁眉苦脸,还有一对对的热恋者在街上挽着胳膊漫步,男皮鞋的铁钉,女皮鞋的高跟打得麻石街橐橐而响。这一切都使牛阔成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别别扭扭。到了夏天,马桑镇燠热难耐。以往的老规矩是,八隆河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是没有资格下河洗澡的,晌午头甚至都没有到河堤上去乘凉的权力,因为满河是一丝不挂的男人。那时,也有大胆的女人夜晚偷偷下河洗过澡,但几乎每次都受到砖头瓦块的袭击,有时还被人把藏在槐树林里的衣服偷跑。自从糖厂青工来了以后,这多少年的老规矩被彻底地摧毁了。八隆河里,男人的一统天下被妇女们挤了进来。以刘艳为首的糖厂姑娘们,穿着五彩缤纷的游泳衣,像一群天鹅般地冲下了河。八隆河里花花绿绿,姑娘们洁白的皮肤银子般地炫目。牛阔成他们再也不敢下河洗澡了,河里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更准确地说是糖厂青年的天下。因为连王臣这样一些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小青年,对于男女混杂的场面也感到不习惯,畏畏缩缩地不敢下水,只躲在槐树林里看热闹。单单洗澡倒也还罢了,最令牛阔成感到不可忍受的是,这些男女青工们洗完澡后,竟穿着仅能遮丑的游泳衣穿街而过,回糖厂宿舍才换衣服。

  牛阔成联络了几个老头子找到马支书,让他出面干涉。马支书说:“老牛大哥,你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正经的事还够我管的呢,我还去管这些鸡头鸭腚的烂事,得了,得了,回去吧,看惯了就顺眼了。”

  老牛在马支书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便决心自行其是。一天中午,他手持一根木棒,拦在街头对着那些长发披肩、浑身滚水珠的年轻人说:“滚回去,骚娘们,从镇外绕着走,别腌臜了这条街。”

  姑娘们惊愕地看着这横眉竖目的老头,不敢前进了。几个“骑士”冲上去,一膀子把牛阔成撞了个趔趄:“老不死的,靠边站。”

  牛青见爹又在当街出丑,连忙出来把老头子拖回家,说:“爹,您又糊涂了!还想去奶牛场喂牛是不?”

  “老子看不惯!这些小婊子,下三烂。”

  “说这些脏话也不脸红,看不惯别看。”牛青没好气地顶着。“爹,人家洗澡,碍你么事,现如今男女平等嘛。”牛玉珍也插言道。

  “完了,完了,马桑镇的风水被这些臭娘们给败坏了,败坏了……”牛阔成在儿女们的联合夹击下,由盛怒变成了哀鸣。他当然不甘罢休,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他跑到田野里采来一筐子蒺藜狗子,撒得满街、满河沿都是,扎得那些赤着脚的姑娘小伙子哇哇乱叫。老牛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边咬牙一边笑。

  但这种把戏就像他拔木桩一样,很快就被抓住。青工们对他说:“老狗,要不是看你女儿长得像尊观音,非摁到河里灌死你不可。”

  牛阔成撒蒺藜的事在镇上成为笑料,被人奚落了好些天。他作为新生活浪潮中的绊脚石形象在糖厂里也大名鼎鼎,谁都知道马桑镇上有这么一个顽固不化的老怪物。以刘艳为首的糖厂姑娘出于一种报复和恶作剧的心理,竟连续几天光顾工农酒家,来劝牛玉珍下河洗澡去。牛玉珍羞羞答答地不答应。

  “妹妹,你没试试在水里游泳那个舒服劲儿,走吧,去试试,要是在水里洗掉你身上的灰,你会更白、更漂亮。”姑娘们劝说她。“俺爹怕要打死我呢。”

  “他不敢,都八十年代了,他还敢耍封建家长威风?他要真敢打你,我们就联名到县妇联告他。”

  “我没有你们那种小衣裳……”

  “这个好说,我正好有一件多余的。”

  刘艳马上跑回宿舍,拿来一件红绸子游泳衣送给了牛玉珍。几个姑娘七手八脚地帮牛玉珍换上衣服。牛玉珍低头一看自己的形体,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姑娘们连拖带拉地把牛玉珍架着跑了。牛玉珍一下河,引起了一阵骚动,吴水高声喊道:“比兰德拉王后,欢迎你!”

  满河里的青工发疯般地泼起水来,水花像珍珠般地飞溅。

  那天中午,牛阔成睡起午觉,坐在杏树底下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自从小青工要把他摁到河里灌死后,他再也不敢去撒蒺藜狗子了;穿游泳衣的女人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他连打了几个呵欠,抬起手背擦擦眼睛。突然,眼前红光一闪,一个雪白如玉的女子竟走进了他家院子,定睛细看,这女子竟是玉珍。老牛抽出屁股下的马扎,对着女儿就摔过去。玉珍一闪身躲过了,跑回自己屋里,关上了门。老牛在院子里破口大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家里竟然也出了这么一个妖精。他找来一条绳子扔在女儿窗前,骂道:“不要脸的货,你今天夜里就用这根绳子吊死吧,我不愿意再见你。”

  牛玉珍经过八隆河的“洗礼”,勇气增添了不少,她对着窗户说:“你让我死,我偏不死,我要好好活!你这个老糊涂、老糊涂……娘啊,你怎么去得那么早呢?撇下女儿受窝囊气……”牛玉珍在屋里放声哭了起来。

  牛青对妹妹的举动基本上是赞同的,青年女工能下河洗澡,农家姑娘就不能吗?他走到爹跟前,说:“爹,您老了,老了,青年人的事少管。”

  “叛逆,叛逆!我真不该养你们。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牛阔成躲进小屋感触万千地喝起闷酒来了。牛青正要转身进屋,耳边传来了“吃吃”的笑声,抬头一看是刘艳她们躲在门外边对着他扮鬼脸呢。他不知是羞是惭,脸刷地红了。

  十一

  到了八二年夏天,大姑娘小伙子下河洗澡,洗完澡水漉漉地从麻石街上穿过,这已经成为马桑镇夏日生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点缀,成了马桑镇夏景的一个有机构成部分。自从牛玉珍做了第一个勇敢的下水者之后,镇上的小伙子也学着青工的样子,穿着尼龙小裤头下河洗澡了。这是一个重大的进步。以前马桑镇上的男人下河洗澡都是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在八隆河里,工人和农民的差别进一步缩小,镇上农家子女的“土气”已经被八隆河的水洗得差不多了。几年来,连镇上的口音也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过去马桑镇上“r”、“y”不分,“人”读成“银”,“c”、“ch”混淆,“吃”说成“龇”,现在可不了,连镇东头那个连续读了五年一年级的小傻瓜也卷着大舌头学说着普通话呢。一句话,马桑镇被彻底改造了,青年人正在用文明的精华和文明的垃圾冲击着马桑镇旧日的生活。

  正是这时候,那批三年前还是十六七八岁的姑娘们已经到了如花妙龄,是找对象寻佳婿的时节了。马桑镇上和牛玉珍年龄相仿的姑娘少说也有二十几个。这些姑娘当中的百分之八十都被糖厂小青年娶走了。一时间,马桑镇上丰收了一批倒插门的女婿,糖厂房子紧张,青工的住房都在镇上姑娘家。牛玉珍是马桑镇上的“皇后”,自然成了糖厂青工们追求的对象,至少有十几个小伙子向牛玉珍献过殷勤,在某种程度上牛玉珍每晚上“当垆卖酒”也成了“工农酒家”买卖兴隆的原因之一。青工们尽管都想象着娶到牛玉珍这个桃花般艳丽的村姑的幸福,但最终获得胜利的竟是那个曾经活捉过牛阔成并在牛阔成屁股上狠踹了一脚的吴水。这件事的确有点出人意料,因为在一般人眼里,吴水这个流里流气的小东西实在不算是个好人。牛青早就看出了玉珍与吴水眉来眼去,曾经提醒过她:“玉珍,你嫁给个青工我不反对,但要选准了人。吴水不是货色,你当心上他的当。”

  “哥,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没管你,只是提醒你。厂里那么多有学问的小伙子哪个不比吴水强?吴水是个做饭的,模样也一般。”

  “我也是个做饭的,你也是做饭的。”

  “你看他那大鬓角,小胡子。”

  “我喜欢。”

  “他油腔滑调整天唱乱七八糟的歌子。”

  “我愿听。”

  有钱难买“愿意”,事情就是这么稀奇古怪。

  牛玉珍爱上小青工吴水并非事出无因。事情恐怕要追溯到牛家父子到麦田里追氨水那天上午。那天,吴水作为第一个带“洋味”的小伙子形象闯入了姑娘的心头。他的懈里光当的做派,故弄玄虚的咋咋呼呼都给当时只有十八岁的牛玉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吴水身上有那么一股美国西部牛仔的剽悍旷达之气。这股牛仔气使吴水明显区别于农村土头土脑的小伙子,使牛玉珍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心里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这恐怕就是最早埋下的爱情种子。后来,吴水几乎每天光顾“工农酒家”,他的一举一动,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首“好朋友再见,好朋友再见吧……”的南斯拉夫电影插曲都成了催发牛玉珍心中爱情萌芽的和风细雨。但事情发生质的飞跃还是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夏日的夜晚,牛玉珍在八隆河堤上乘凉,从槐树林里突然钻出几个小流氓来纠缠她。正当她吓得浑身乱颤、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吴水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大堤上。他三拳两脚打得那几个小流氓落荒而逃。她情不自禁地扑进了吴水的怀抱……这究竟是不是个骗局很难断定,但自从这一晚上之后,牛玉珍心中对吴水的爱情萌芽便迅速长成了爱情的大树。

  牛玉珍爱上吴水,这对于糖厂青工和马桑镇的青年农民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刘艳甚至找到牛玉珍进行过个别谈话,奉劝她慎重地对待恋爱婚姻问题。镇上的青年农民更是不满,他们互相埋怨无能,骂镇上的姑娘眼眶浅,不值钱,是农民阶级的叛徒。有几个心气高一些的小伙子甚至想分化瓦解糖厂姑娘的阵营,娶来几个青年女工作为对糖厂青年男工的报复。但这些努力很快变为泡影,因为青年女工们对马桑镇上的小伙子压根瞧不起,她们说:“嘿,这些又土又洋的傻帽儿,想得怪美气。”小伙子们碰了钉子之后,联合起来去找牛青拿主意。牛青对他们说:“当你口袋里揣着一个十万元存折的时候,她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来缠你。”从此,为“十万元”而奋斗就成了马桑镇青年农民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

  十二

  这几年,镇上的酒馆饭店终于发展到了饱和的状态,各家的生意便相对萧条起来。于是,在经济法则的支配下,这些年轻的小店主们便或明或暗地展开了竞争。最先想出高招的是牛家兄妹酒馆对面的王臣。他买了一台四喇叭录音机,托糖厂小青工从上海、青岛等地灌回了一些港台流行歌曲;一到晚上,便开足音量大放,麻石街上回响着港台歌星如哭如笑、若说若唱的歌声。这一招果然有效,王臣的酒馆挤满了人,相对的牛家兄妹的酒馆便冷落下来。虽然牛玉珍自从和吴水谈上恋爱之后变得更加鲜嫩和洋气十足,但还是抵不住那荡魂迷魄的歌曲的魔力。这一段时间,牛家兄妹的经济收入降低了。牛青很快就托人去买了一只立体声带电脑的录音机,吴水为了换取牛青的好感,自告奋勇,托他在广州的大表哥给牛家兄妹搞来了几十盘香港原声磁带,这一下确把王臣给盖了。于是,牛家兄妹的生意又成了全镇最兴隆的了。

  牛阔成自从洗澡事件之后锐气渐渐消减,除了偶尔还发几句关于糖厂与青工的牢骚外,对青年人的事已不是十分关心,连女儿与吴水谈恋爱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时,他也只是一般地在口头上咋呼几句,表示他决不会忘记吴水踢青了他的屁股之仇之外,行动上并没有多少表示。儿子买回来这么一台录音机,营业时当然大放,不营业时,牛玉珍也反过来倒过去地听,吵得牛阔成昼夜不宁。他忍不住又提抗议了:“青儿、珍儿,你们行行好,别放这些嚎丧的歌子了,我一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爹,我也不欣赏这些低级下流的曲子,可有什么法子?这是竞争。”

  “哥。你怎么也变成老保守了?这歌子怎么是低级下流的呢?多好听哪!”牛玉珍说着就哼唱起来:“我的亲爹叫人害怕,他待我真够严厉哪,不许我游逛到天黑,不许我跟光棍少年玩耍,只要能使你小伙子高兴,我可不管爹爹他的话……”

  十三

  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八马公路躺在八隆河畔已是五个年头了,糖厂投产也已经三年了。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上午,时间是四月,天上飘着牛毛细雨,马桑镇上雾气濛濛,麻石街两侧的垂柳枝条低垂,一动不动。工农酒家院子里那棵花朵繁帔的老杏树也在时浓时淡的雨雾中沉睡,时而有一片两片花瓣儿无声无息地落在湿漉漉的地上。

  这天,糖厂的机器没有开动,据说是一个耗子钻进了配电室,造成了严重事故,致使全厂停产。这突然的沉寂使马桑镇上显得沉闷压抑,人们都感到心里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不安。

  工农酒馆里没有顾客,牛阔成一大早就跑到镇西头茶馆里跟老头子们下棋去了,店堂里只有牛家兄妹相对而坐,哥哥在按着电子计算器算账,妹妹在编织着一件色彩艳丽的毛线衣。

  牛玉珍突然又感到一阵翻肠搅胃的难受,便跑到门外,哇哇地呕了几口,然后面色苍白地回到店堂。这种现象已经有些日子了。“病了吗?”牛青关切地问。

  “不舒服。”牛玉珍掏出小手绢沾着眼里的泪水。

  “病了就去找医生看看,别拖着。”牛青疑虑重重地盯着妹妹说。

  “哥……”

  “嗯?”

  “哥呀,我有了……”

  “有什么?”

  “孩子……”

  牛青仿佛挨了电击。

  “你干的好事!……是吴水的吗?”

  “嗯。”

  “小子,我饶不了你!”

  “哥,你别去找他……是我愿意的。反正我早晚要嫁给他。”“那你就快滚,别呆在家里丢丑!”

  “怨我吗?怨老糊涂的爹,死活不同意我嫁给他。”

  “这下谁也拦不住你了。”牛青沮丧地说。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事,吴水说,外国都这样。”牛玉珍按下录音机的按键,店堂里又响起了软绵绵的歌声: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行了,别听了!”牛青捶着脑袋说,“我真混蛋啊!”

  当天下午,牛青跑到糖厂宿舍,把吴水揪着耳朵拖出来,吴水吱吱哇哇地乱叫:“大哥,牛大哥,你要干什么?”

  “跟我走,我有话跟你说。”牛青板着脸说。

  “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吴水心里有点发毛。

  “跟我走。”牛青大踏步地朝八隆河堤走去。

  登上大堤,牛青站住脚,等到吴水也气喘吁吁地爬上堤来,对准他的脖子就是一拳。吴水一屁股坐在地上。

  “牛大哥,你干嘛抬手打人?”

  “小人,别跟我装糊涂!说,你是怎么欺负我妹妹的。”

  “嘿嘿,我以为啥事哩,我们不过是玩玩罢了。”

  “她怀孕了!你这个混蛋!”

  “怎么会呢?”

  “吴水,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她是我从小背着长大的……你要是敢甩了她,我跟你有算不清的账。”

  “大哥……你说怎么办?”

  “你们赶快结婚!”

  “厂里没房子……”

  “我出钱帮你们盖。”

  “多谢大哥成全。吴水要是有个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吴水得意地跑了。

  雨渐渐大起来,八隆河深蓝色的水面迸开无数银色的小小水珠,不时有一条银色的鲢鱼跃出水面,溅起一簇簇小浪花。牛青木木地站在河堤上,雨点打湿了他的衣服,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目光阴郁地漠视着蒙在雨帘中的马桑镇,漠视着糖厂高大的烟囱冒出的团团黑烟,那些黑烟凝成一团重浊的烟云,笼罩在镇子上空,久久也不消散。

  十四

  当天晚上,工农酒家大门紧闭,不少想到这儿打发雨夜寂寞光景的青工吃了闭门羹。雨丝横飞过来,抽打着那块白底黑字的店牌,水珠儿顺着牌子扑簌簌地滚下!

  “牛掌柜,开门哟!”

  “比兰德拉王后,开门哟!”

  几个小青工在门外狂呼乱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青工们无奈,只得挤到对面王臣的店堂里。王臣店里铺面窄小,几十个人挤得满满登登,满地都是鞋底沾进来的烂泥,屋子里烟雾腾腾,空气混浊。王臣那几十盘破旧磁带早已磨损得不像样子,发出一阵阵“嗤嗤啦啦”的声响,像一个老太婆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坏天气使人心情郁闷,听腻了的歌声加重了人们的烦躁,有几个小青工竟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抡起拳头来。

  但正在这时候,从对面工农酒馆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委婉动听的民间音乐。这是二胡在独奏。起初那几个旋律有点枯哑生涩,像是因为蟒皮受了潮,又像是乐师手法生疏,但很快,曲子就明亮发脆了。雨天气压低,乐声被压迫得只能贴着地面飞旋。一个青工走上前去,关掉了录音机,于是,那民间音乐便一无遮拦地飞了进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曲子哟,颤颤巍巍,洋洋洒洒,忽而亢奋,忽而低沉。这使那些被一唱三喘气的歌子把耳朵磨起老茧,心里长满了绿锈的年轻人们顿觉耳目一新,那一只只迷迷瞪瞪的眼睛通通放出了亮光。

  第二天晚上,绵绵的春雨停了,大块的云团在空气中飘动,一钩新月挂在八隆河堤岸的槐树梢上。工农酒家依然没有开门,青工们千呼万唤也无人答应,只好再到王臣酒店里坐着等那音乐再次出现。他们没有白等,但这天晚上传出的已不是二胡声,而是急雨般的琵琶声。

  第三天晚上的唢呐声使几个感情脆弱的小青工鼻子溜溜地酸。第四天晚上笛声清脆,箫声呜咽。

  人们听着音乐,越来越感到陷入重重迷雾之中。工农酒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连续几天颇赚了几个大钱的王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牛青这个精打细算的家伙,难道突然发了神经?放着钱不捞,却捣鼓起这些丝竹老古董来了。自从工农酒馆开张以来,谁都没听过他的音乐,他的音乐才能几乎都被人忘记了。

  不久,镇上就传开了牛玉珍即将和吴水结婚的消息。牛青托马支书从中斡旋,买下了镇西头余寡妇那三间多余的房子,并请人修缮粉刷。这简直是爆炸性新闻,震动得镇上人晕头涨脑了。好几天,人们猜不透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牛阔成怎么会妥协让步,把女儿嫁给不但踢青了他的屁股而且像颗怪味豆一样的吴水,后来,几个目光锐利的大嫂揭开了谜底,她们发现牛玉珍那变化了的腰身和脸上出现的古怪花纹,断定牛玉珍已不是个姑娘,而且肚里已经有了“文章”。这些都作为丑闻、要闻使全镇家喻户晓。糖厂姑娘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们的心情很复杂,很惶惑。刘艳想起五年前她在牛家院子里和玉珍的谈话、玩笑,想起了牛玉珍天真地做着“糖厂工人”梦,以及后来当真来托她说情想进糖厂当个工人的事,她还想起了下河洗澡,想起了流行音乐……她好像看到了一条河……

  十五

  生活的魔方真是变幻无穷。如果现在到马桑镇上去,即使顺着麻石街走上十个来回也找不到那家酒馆了。现在,麻石街上最有名的是一个“民间音乐酒家”,薄利多销,生意相当兴隆。

  牛玉珍结婚之后又搬了回来,她已经是个标准的大嫂子了。她和吴水生的那个狗崽子一样调皮捣蛋的儿子满店堂乱窜。看门的牛阔成老汉不得不经常抓住他,叮嘱道:“老实呆着,别打扰你舅舅演奏。”

  店堂正中,皮鞋晶亮,裤缝如刀的牛青正在屏气息神,酝酿感情,为他的听众表演。马支书已被撤了职,他也经常挤进店来,眯缝起胖成一条缝的眼睛如醉如痴地听音乐。有时候,听着听着他就打起呼噜来,哈拉子挂在下巴上,像春蚕吐出的丝。

  如果在马桑镇街上走,也许能碰到吴水。他还是大鬓角,喇叭裤,只是像个大人了,他是个做爸爸的人了。

  如果你常到“民间音乐酒家”来,也会发现,新近升任了糖厂团委书记的刘艳还是常常来牛青家,说是找玉珍玩。但又多半在那儿听音乐。也有人猜说她和牛青的事,不过似乎没什么进展,不知因为什么。

  如果你感到这一切都无多大意思,那么你到八隆河堤上去看流水吧。如果时令是五月初,河堤上槐花凋谢,水面上仿佛落了一层雪,使你看不出河水在流动哩。

  1983年9月于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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