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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梦 二姑随后就到

  

  只要天上出现彩虹,我们就想到那条可怕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北虹就是出现在北方天际的虹。出现北虹的年头注定是杀人如麻的年头。那年的秋天高密东北乡出现过北虹。北虹与那年紧密相连。北虹是那年的一个惊愕的符号。那年的高密东北乡与二姑的两个儿子紧密相连。那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是二姑的两个儿子用鲜血写成的。二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天,一个叫地。直到如今,我们也搞不清楚是天大、还是地大,据说他们二位也为此争论不休。

  天和地进入村子时,是八月里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当时,村里的人正聚集在街道上,仰首向北方,观看着那道鲜艳夺目的彩虹。

  

  天身着黑色机织布制服。地身穿白色咔叽布制服。天腰里别着一支德国造大镜面匣枪。地脖子上挂着一支俄造花机关枪。天身材高大、头发金黄、嘴唇鲜红,大眼睛蓝汪汪的,像滴进了几滴蓝墨水。地个头矮小、驼背弓腰、五官不正、牙齿焦黄。英挺和猥琐是他们的不同特征。年轻是他们的共同特征。

  正当村人们为天上的虹忧虑重重时,他们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地从桥头上走过来。河是东西方向,桥是南北方向。桥头上修筑年久的高大门楼是进入这四周高墙围住的村子的唯一通道。天和地从北虹的方向走来。人们感到他们是从北虹里走出来的。

  他们毫不犹豫地逼近了大爷爷。大爷爷不但是族长,也是村长。大爷爷生着一下巴钢丝一样的好胡须。

  “二位是……”大爷爷迎上去,问,“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天和地对视了一会儿,好像在用眼睛交流什么信息。人们都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这两个对比鲜明的怪客。

  天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大爷爷,说:“你认识她吗?”

  地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是我们的外祖父!”

  天和地手上都戴着又薄又光滑的白绸手套,显得格外扎眼。

  大爷爷打量着照片上那团模糊的人影,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清楚的话语。

  天说:“难道连你的亲侄女都认不出来了吗?”

  地说:“俺娘可是被你们逼走的!”

  大爷爷惊讶地说:“你们是二妞的孩子?”

  天说:“是二妞的儿子,我叫天。”

  地说:“是二妞的儿子,我叫地。”

  大爷爷看着天腰间的匣枪和地脖子上的花机关枪,不由地心生畏惧,从皮肉里挤出来亲热的笑容,说:“啊呀呀,原来是两位大外孙到了,大喜!大喜!你们的母亲呢?”

  天和地齐声道:“她随后就到!”

  

  饱学多智的父亲对我们说:

  那年我十五岁半,正是好奇、好动的年龄。听到你们二姑奶奶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表哥到来的消息,兴奋使我浑身哆嗦。由于谁也说不清楚的原因,我们这个在高密东北乡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正在走向下坡路。我的十六个叔叔们,生出了四十八个女孩,与我同辈的男孩只有四个,除了我还算伶俐聪明,其余的三个,八叔的儿子德高是个黄眼睛的哑巴,二伯的儿子德重是个先天的瞎子,十一叔的儿子德强,是个活了十三岁没穿过一件衣服的痴呆儿——十一婶多少次为他穿上新衣,都被他即刻脱下撕得粉碎。相反的,那四十八个姐妹们,则一个个如花似玉,既聪明又伶俐。高密东北乡老管家的闺女,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不差,这是方圆三个县都有名的事。我们家女孩太多,牡丹、芍药、月季、蔷薇、玫瑰、兰花、桂花、菊花……几乎把花名都用完了,才刚够为我的姐妹们命名。我们家是半个“百花园”。所以,我在这个家族里虽然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珍贵,可也算得上是个“混世魔王”。跟姐妹们鬼混了十几年,纵然她们都是天仙,也令人腻烦。突然听说有两个表兄到来,我兴奋得浑身哆嗦就是很可以理喻的了吧。

  你们老爷爷辈上,有亲兄弟七个,号称“管门七虎”,他们的各种故事,我已经懒得讲述了,也许等我把二位表兄的故事讲完后若干年,再重翻历史旧账,把他们的虎皮抖搂出来让世人欣赏——将来的事难说。犹如一棵树,分成了若干枝杈,我们的家族。虽是分家单过的日子,但由于我的特殊地位,在家族中处处受优待,即便是我的父亲与大爷爷的亲生儿子为了争地边子十分钟前打了肉搏战,十分钟后我到了大爷爷的家,大奶奶也会把她盒子里的酥焦茅草根拿出来给我吃。吃甜茅草根是我们家族的传统,这个传统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不想讲它。

  听到二位表兄到来的消息时,已是掌灯吃晚饭的时辰。我不顾爹娘的阻挠,甩掉了丁香妹妹和桃花妹妹的纠缠,飞跑到大爷爷家里去。我们的家族其时已分裂成几十个独立的经济单元,但住房因为受祖先宅基地的制约而集中在桥头胡同两侧,大爷爷的弟兄们已经因为战斗和疾病死去了五个,活着的是老大和老小——这死法很有趣——二姑姑是三爷爷的女儿,三爷爷死了,所以我那两位表兄就理所当然地下榻大爷爷家。

  我奔跑在街上,听到我们家族中的狗发了疯一样地吠叫着。那道令人惊异不安的北方之虹已经消逝,但北边天际上依然有一大片浓重的颜色,好像血溶在了水中。街上模模糊糊地行走着一些人,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他们嘴里喷发出来的腐草味儿,证明着他们是我们桥头街管家的人,也许是八叔,也许是六叔,当然也完全可能是我的这位或那位婶娘。

  在大爷爷家门口,我停住了奔跑,让喘息声减弱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束火柴棍般长短的焦干茅草根儿,塞进了嘴中。大爷爷家门楼檐下悬挂着的玻璃灯放射出的昏黄光芒,照耀着我绿色的脸和不停顿地咀嚼着的嘴巴。那天晚上大爷爷家的大门虚掩着,影壁墙上常年架设着的那尊土炮也撤了。为了防匪,大爷爷把自己的家院修筑得像座碉堡,院墙上、房山上、影壁墙上,连茅厕的墙上,都挖上了方形的射击孔。大爷爷和大奶奶各有一支土炮,还有五支长短不一的前膛装药、打铁沙子的鸟枪。大爷爷和大奶奶随时都准备在他们的家院里展开一场保卫阵地的殊死战斗。当然,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战斗从没发生过,那场二十年前的唯一的战斗,与我的二姑姑紧密相连。那场战斗初发时曾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巨大耻辱,后来竟变成了整个家族的骄傲。毕竟我们高密东北乡老管家曾经出了一个敢于率领土匪攻打自己亲大伯的家院的女中豪杰,这样的女人并不是任何一个家族中都能随便出现的。正当豪杰的二姑姑愈来愈变成了传奇中的人物、她组织的那次小战斗变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辉煌话题时,她的两个古怪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仿佛从天而降、从血一样鲜艳的北方彩虹中走来,而且他们还宣布,他们的母亲随后就到——我们的二姑随后就到。有了上述的闲言碎语,我的兴奋简直是必然的、必须的。

  那尊从影壁墙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伸出的红锈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墙后水缸旁边的软泥里,炮根朝天,显得十分狼狈。堂屋里射出的明亮灯光,把水缸旁边那株高过房檐的夹竹桃坚硬的叶片照耀得闪闪发出幽蓝的光泽,两只蓝色的夜蝴蝶在夹竹桃的树冠中翩翩地追逐着,它们时而与那些叶片混为一体,好像千万的蓝色叶片都在翩翩起舞,仿佛整株树都要拔地而起;时而它们又从那些叶片中凸现出来,叶片静止,宛若万千的坚挺翅羽,唯有两片柔弱得让人心痛的幽蓝宛转飞行在树中。大爷爷家那条老得几乎不能行走的黄狗是我从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对着我发出警戒的吠叫,这令我愤怒。它的叫声颇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了。

  大爷爷家宽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议事厅,周遭十几把太师椅,围定一张沉重的楸木方桌,沿着四面的墙壁,还摆着一些狭窄的条凳。正北的墙上供着一张标注着祖宗名讳的画轴,轴下点着两支血红的羊油大蜡烛,烛火跳动不安,带动着画轴上的祖宗脸庞也跳动闪烁,画上的人儿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堂屋里坐着我的大爷爷、大奶奶、七爷爷、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亲和十一叔,婶娘们有来的有没有来的,也可能是来过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痴子德强,哑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闯进堂屋,娇纵跋扈地吼叫着:“表哥在哪里?”堂屋里严肃的气氛让我吃了一惊。大爷爷、大奶奶、七爷爷、七奶奶坐在里圈的太师椅上,叔、伯、婶娘们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瞎子德重萎在墙角上,双手拄着高高的马杆,竖着耳朵听动静。哑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颗圆圆的头颅,像只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两只大眼闪烁着魅力无穷的黄金光芒。我名叫德健,头脑清楚,感觉敏锐。德健一进堂屋立刻就感到气氛紧张,似乎有一股冰凉的空气,把屋里的热情包裹住了,就像蚌壳包裹珍珠一样。寻找表哥的热望顿时减弱,在这个家族中横行霸道惯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觉到必须察言观色,谨慎言行。我在哑巴和瞎子旁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马杆而坐,左边站着哑巴,右边站着我。瞎子俨然一个深谋远虑的军师,我和哑巴则是他的左右侍卫。不必任何人介绍,我就看到了那两位表哥。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两张紫红色的太师椅上,与大爷爷和七爷爷对着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几乎是阖族的男人们,在注视着这两个突然降临的我的表哥用膳。

  我们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女人之一,无论什么样的贵客上门,也难吃上她家一钱肉,顶多炒两个鸡蛋,外加一碟子虾皮。而今晚摆在两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郭小手家的黄烧鸡、一盘酱炖的干带鱼、一大海碗虾米炒鸡蛋,外加一蒜臼子紫皮蒜泥,还有一摞至少二十张白面单饼,一把羊角葱。这样的一桌饭菜竟然摆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简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两位表哥旁若无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对了,还有一瓶高粱烧酒、两只绿皮盅子摆在桌上。金发蓝眼的表哥左手捏着一只鸡头,右手卡着一张卷了葱的饼。不顾吃饼,他先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啃着鸡头上那层浅薄的油皮。他的嘴唇因为沾了鸡油更显得娇艳如红杏,鲜嫩如樱桃。所谓的“面若敷粉,唇若涂脂”,应该是专为我的这位大表哥(我们感觉他大)准备的真实写照。二表哥的吃相凶恶,没有一丝一毫大表哥的潇洒,他嘴里塞进了过多的食物,把两个腮帮子高高地撑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团团地沿着他瘦长的脖颈追逐着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齿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把一块块的鸡肉、一团团的鸡蛋、一段段的带鱼、一圈圈的单饼、一节节的青葱、一摊摊的蒜泥,没命地捣到嘴里去。

  渐渐地,明亮的汗水布满了他们的额头。渐渐地,桌上盘盏中的食物被吞食干净。他们摘掉头上像铁皮一样坚硬的帽子,摔在桌子上,随后又解开衣扣,露出了洁白的洋布衬衣,甚至露出了大表哥生着黄毛和二表哥生着黑毛的胸膛。但是,枪,这标志着死亡与威严的符号,却始终挂在大表哥的腰间和二表哥的脖子上。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食草家族里也曾经出了几个爱枪如命的家伙,譬如三爷爷,譬如五爷爷,但也没爱到吃饭不下枪的程度。另一种解释是,这两个表哥,对在座的他们的外祖父们、外祖母们、舅舅们、舅母们、表弟们,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因而也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眼见着杯干盘罄,桌上狼藉着鸡的尸体残骸与食物的渣滓。大表哥用一根火柴棒剔着牙缝,态度安详镇定;二表哥置满嘴的鸡丝葱皮而不顾,摘下脖子上那支又长又大、枪筒上布满散热孔的俄式冲锋枪,用手指抵住枪托后部的压簧片,让一只小小的铁圆桶蹦出来。铁圆桶里装着枪油。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方白布,展开,用牙齿咬住一角,哧拉一响,撕下一片,然后,蘸上少许澄清的枪油,开始擦拭他的武器。这支花机关枪应该说有九成新,钢铁部分烧蓝未褪,放着幽幽的寒光。木托上的油漆呈现杏黄的颜色,显得既温暖又可爱。我的八叔是玩枪的行家里手,从他的脸上表情可以看出,二表哥这杆枪是真正的好家什。从擦拭枪支的熟练与专注上,连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位二表哥绝对不是个善茬子。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尽管他并没有当众炫耀他腰间的德国造镜面匣枪,但这种匣枪的威力高密东北乡何人不知!玩匣枪要玩镜面的,玩手榴弹要玩花瓣的,马步枪要玩带盖的。镜面匣枪、花瓣榴弹、带盖步枪,都是同类武器中的翘楚,一流货色,值得骄傲与自豪。烛光有些黯淡,原因是烛芯结了疙瘩,大奶奶操着一把黑色的剪刀走上前去,剪掉疙瘩,火苗顿时大了,油气上升,光亮陡增,愈发映衬出二表哥怀中宝物的夺目光彩。这时候,在大表哥的脸上,绽开了一丝金黄的微笑,这微笑是那般地富有魅力,几乎勾走了我的魂魄。

  僵局的打破全依仗着吝啬成性但又智勇过人的大奶奶。她端着一只黑色的漆托盘,向我的两位表哥敬献上两束一等一的焦香茅草。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从来就没人剔牙缝,我们借助咀嚼茅草来清理牙齿。我们的人一个个都是牙齿洁白健康,这是食草家族的一大骄傲。茅草纤维细密,甘甜如饴,清喉润肺,资源丰富,掘开高密东北乡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拽出一把茅草根。大奶奶托盘上那两束茅草,颜色焦黄、香气扑鼻,是大奶奶亲手制作,一般人无福享用。此草制作过程大致如下:先将初春的茅根褪去护节的糙皮、洗净晾干,使它们洁白如粉丝,然后用剪刀剪成寸余长的节,用盐水浸泡了再用糖水浸泡,晾干后喷洒白酒,最后放到瓦片上用文火烘焙,烘焙到颜色焦黄为宜。家族中制作茅草的过程基本如此,但每家的茅草各有风味,品味茅草,如同一般人品味烟草一样,是我们这个古老家族的一大乐趣。家族中的男女们,公认大奶奶制作的焦茅味道最佳,火色最好。我吃过大奶奶许多茅草——这老太太诸般吝啬,唯独请人吃草是例外——她的茅草香、甜、微酸、略带酒香,味道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她的火候:焦而不酥,纤维经口水浸滋后能恢复良好的弹性与韧性。而我母亲制作的茅草,入口便化成了草灰,完全丧失了咀嚼的乐趣。

  大奶奶敬献茅草,看起来是礼待,实际上是考验。凡与食草家族有亲缘的人,当然应该知道这吃草的重要。所以,请你吃草,就变成了一次对你的身份的验证。终于有人说话了。终于让我听到了我的表哥的悦耳的外地口音。

  “请吃草!”大奶奶阴险地说,“请吃草,两位大外孙!”

  “什么?吃草?”二表哥手抱花机关枪,愤愤不平地说,“请我们吃草,难道我们是牛吗?”

  大表哥用两个指头夹起一束草,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又放到鼻下嗅一阵,那模样、神情,一像老中医,二像洋鬼子。他终于从那束草中抽出一根,放到门牙尖上咬了咬,然后把那些许的草渣呸呸地吐掉。他微笑着问:“为什么要让我们吃草?”

  大奶奶看看大爷爷,大爷爷看看七爷爷,七爷爷看看七奶奶,然后这几位老人又胡乱地扫视着周遭的晚辈们,狐疑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皮上浮起,大家都在想:这是两个食草家族的冒牌外甥。至于他们的真实来历,他们冒充二姑的儿子来到此地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并没来得及思索。

  大爷爷威严地说:“你们的母亲没告诉过你们吗?”

  他们俩互相看着,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爷爷问。大爷爷所指的,自然是我们的二姑姑,这个家族的叛逆,但我的两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许是真不明白,也许是装不明白。

  “她是谁?”大表哥笑着问。

  “你们的母亲!”大爷爷怒吼着,“她派你们来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猛然在堂屋里响起了。开枪者是我们的二表哥。他端坐在桌前,身体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可以称为狰狞的笑容。我们首先看到十几颗金灿灿、亮晶晶的弹壳在房间里飞翔,然后才听到清脆、尖利、猝不及防、震耳欲聋的枪响。声音与图像的时间差微小到难以觉察的程度,但我还是觉察到了。二表哥玩枪已经玩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抱枪而坐,态度雍容,自然大方,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样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大爷爷的头颅又是怎样迅速地收枪,让枪口倾斜向上,散漫地指着屋顶。枪像他怀抱中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像他的肢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一条胳膊,或者一只眼睛,或者一张开合自如的嘴巴。白色的硝烟从他的枪口里袅袅地飘出,细弱的蛛网袅袅地下落,落到我们的头颅上,落到漫铺了青砖的地面上,落到二表哥瓦蓝的枪身上……他用擦枪布轻轻地拭掉那线白色的蛛丝,然后,又用嫩绿色的沾油枪布,轻轻地擦拭着仿佛是椭圆形的枪口,像煞一个慈母,为进食完毕的爱子擦拭口唇。

  在弥漫了全室、灌进了我们心肺、震惊我们食草家族古老而怪戾的灵魂的大爷爷独具一格的血腥味道中,我们——除了哑巴德高——都听到大表哥一字一顿地说:

  “她——随——后——就——到——”

  这无疑是一个庄严的宣告、一个严厉的警告、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醒。从大表哥的声音里,我听到了对于食草家族的最后判决,像红色淤泥一样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将结束,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发挥着人类恶的幻想能力的时代就要开始,或者说:已经拉开了序幕。

  

  父亲的二姑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究竟什么样子?乱纷纷的家族传说并没人给我们这些晚辈描述清楚。没有人说她骑过黑马,但她在我们的脑海里骑着黑马驰骋,马的闪闪发光的蹄铁,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有时像天上的星光,有时像河中的水光。黑马的蹄声,经常清脆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么东西感动得热泪盈眶。思绪超越现实,进入二姑奶奶的境界,进入黑马的境界。父亲说他经常嗅到那匹马的味道,听到它的嘶鸣,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缎,双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这匹马的性别,也许是因为雄雌对马无关紧要。没人对我们说过二姑奶奶身披大红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总是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我们的灵魂中燃烧,在我们的骨髓里燃烧。那烈火是蓝色的。没人说二姑奶奶手使双枪,我们却总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双枪——当然是德国原装大镜面匣枪——忽而飞身下马,忽而飞身上马,那足了份儿的潇洒,难以用语言形容。家里人都说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脸儿,大眼睛,肤色黧黑;但我们总看到她面若银盆或者粉团,胳膊白嫩,赛过漂洗过十二遍的肥藕。她是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她是丰腴得近乎肥胖的一个少妇。我们不断地修正着传说中的二姑奶奶形象并逐渐确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传说时,我感受到一种创造者的幸福。

  父亲对我们说,他的二姑姑的双手上,生着一层透明的粉红颜色的蹼膜,这是属于我们家族的独特返祖现象。她更像我们的祖先——不仅仅是一种形象,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带给整个家族的是一种恐怖混合着敬畏的复杂情绪。据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与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爷爷摆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挥舞起她的双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为她结扎脐带时,看到了婴孩眼睛里闪耀着蓝色的虹彩。她虽然在啼哭,但却没有一滴泪水从眼睛里流出。她其实是在睁着眼鸣叫,那蓝色的射线带来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随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剪刀和布条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软在地,好像被子弹射中了要害的大鸟。产房里乱成一团,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婴那高高举起的双手,便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奶奶生产出带蹼婴儿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家族。爷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大爷爷的家。大哥,大嫂,爷爷说,大事不好啦,带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带蹼婴儿的每次降生都标志着家族史上一个惨痛时代的开始,否则爷爷何必那般惊恐?他面色惨白,下巴上的焦黄胡须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儿一样卷曲着颤抖,颤抖着卷曲,高大的身躯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个法子吧!爷爷可怜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权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爷爷面色深重,微微眯着眼睛,显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与蹼膜直接或间接关连着的鲜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烧在他面前,要不然他为什么下意识地哆嗦起来?哥、嫂子,快想个办法吧!爷爷软软地瘫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说:“老三,甭着急,先吃点草压压惊。”她递给爷爷一束焦黄的茅草,也顺便递给大爷爷一束。兄弟二人咀嚼着茅草,神色渐渐安定。大爷爷咳嗽一声,问:她娘怎么样?爷爷说:已经死了。大奶奶说:果然是个讨债的。大爷爷沉吟着:时代毕竟不同了,过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罢罢罢,怎么着也是条性命,我看,找块被单子,裹上二十块钱,扔到红色沼泽边缘那个蜡庙前,兴许有不嫌的捡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爷爷求救似的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说:老三,就照着你哥说的去办吧,想来想去,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爷爷抱着二姑姑,越过围子墙,进入村南那辽阔无边的原野,抬眼望见半人高的黄草一浪逐一浪地滚到遥远里去,间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间闪现身影。秋雁声声,金风飒爽,正是农历八月中的时令。一条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红色沼泽附近。爷爷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蜡庙青色的瓦顶从黄草中鲜明、冷峻地凸现出来。他站在庙前,看着破烂的庙里情景,当年那金碧辉煌的蚂蚱塑像早已没了踪影,方砖铺就的地上,砖缝里挤出野草,野草上沾满鸟屎。二姑姑安静地睡在襁褓里。爷爷把她放在庙门口的枯草上,她照旧酣睡。爷爷打量着这个红扑扑的小东西,心里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泽里鸣叫起来,野狗在草丛中狂吠。爷爷省悟到大爷爷定下的放生计实际上绝无一线生机。爷爷想:只要我一离开这儿,野狗和狐狸立刻就会包围上来,把这个手脚生蹼的女婴吃掉,连骨头渣儿也不剩。他犹豫着,但最终还是用理智战胜了感情,撇下女婴,一人独自离去。他的背感受到了沼泽里刮来的凉森森的霉变空气,心中忐忑不安。走出了几十步,他似乎听到了蜡庙附近草梢晃动的声音,还有野兽们咻咻的喘息。他回头观看,见草梢波动如水,庙前寂静如初,沼泽的气息扑面而来,见只高大洁白的仙鹤单腿站在湿地上,女婴的襁褓鲜红地躺在黄草上,她连一点声息也不发出。

  爷爷回到家里,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已过去了三天。他提着一杆钢枪,口袋里装着二十粒子弹,翻过围墙,往蜡庙前走。他相信出现在面前的情景应该是:庙墙上溅满污血,被利齿撕碎的红布襁褓一条条悬挂在草梢上,狐狸十几匹,野狗十几条,分成两大阵营,犹如两团云,围绕着蜡庙旋转。一团红云,一团黑云,追逐着似的围绕着蜡庙旋转着寻找食物。活着的初生婴儿是野兽们的美餐。它们只吃过死婴,死人,变味了,馊了,鲜活的婴孩儿味道令野兽们馋涎三尺。爷爷想它们一定都血红了眼睛嗥叫着,龇着青色的白牙。爷爷想象着用钢枪把它们打翻在地的情景,心里感到为女报仇后的舒畅。先把孩子送到狐狸和野狗的嘴边,让它们把她吃掉,然后开枪打死它们为女报仇,这正是最英明的政治家惯用的手段。在距离蜡庙半里路处,爷爷掏出子弹,认真地擦拭着,他擦掉了子弹屁股上的油腻,并把每一粒子弹的弹头放在自己头皮上蹭过。据说放在头皮上蹭过的子弹就变成了炸子,沾肉就炸,威力大增。他那杆钢枪是比利时国枪炮公司制造,弹仓里能压七粒子弹。中国人管这种枪叫“七连珠”。这是一种质量很好的枪,在爷爷的时代里,一杆“七连珠”价值一百大洋。爷爷压上子弹,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让“七连珠”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然后英勇无畏地向前走。一轮朝阳从沼泽地里升起来,照耀得这个大汉满脸通红。渐近蜡庙,他把枪抱在怀里,变雄赳赳的走姿为小心翼翼的走姿。蜡庙前静寂无声,没有野狗,也没有狐狸。包裹过二姑姑的红被单子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悬挂在庙门上。红被单子完整无缺,上面沾着一些黑色的胎粪,没有一牙一爪撕咬痕迹。婴孩哪里去了?爷爷站在蜡庙前茫然四顾,看到了红色的沼泽、青色的村庄、黄色的野草,一只孤独的仙鹤抻着颈子奋力向着太阳飞行,爷爷百无聊赖地对着它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开了一枪,还没有打中。再开一枪,依然没有打中。这是爷爷射击史上的一大耻辱。他不再射击,盯着那仙鹤在阳光里变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光点,然后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大背了枪,垂头丧气地走回村庄。

  爷爷走进大爷爷的家门,向大爷爷和大奶奶报告了蜡庙前的情况。大爷爷说:好好好,这个丫头命大,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大爷爷嘴上说好,脸色却很阴沉,爷爷知道他宁愿听到女婴被野狗和狐狸吃得骨渣不剩的消息也不愿听到手脚生蹼的女婴逃了性命的消息。

  大奶奶又献上草来,爷爷扔一束进嘴,枯燥无味地咀嚼着。这时院子里狗狂叫,大门上的铜环哗啷哗啷响。大奶奶警惕地看了爷爷一眼,好像怀疑爷爷引来了虎狼。她挪动小脚,走到院子里,在影壁墙后摩挲着土炮后边的引火帽儿,大声问:“何人敲打门环?”

  门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续不断地敲打门环。节奏分明的门环声证明敲打者不愠不火,心情平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爷爷和大爷爷都来到院子里,示意大奶奶去开门。

  来人一脸皱纹,下巴上生着一部白胡须,是个陌生的老者。虽然衣衫褴褛,但骨格清奇,颇有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丰仪。更重要的是,他的怀里,抱着被爷爷丢弃在蜡庙前的生蹼女婴。

  大爷爷、大奶奶、爷爷,三个人目瞪口呆。白胡须老人走进大门,把怀中的赤子放在冰凉的湿地上,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大爷爷拦住老人的去路,装腔作势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把这个婴孩扔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除了你们食草家族,谁家能生出这样的婴儿?”

  大奶奶说:“你这人好不讲理,把这个野孩子扔到这里干什么?”

  老人道:“弃杀婴孩,天理难容,国法也难容,管老大,管老三,你们小心着点!”

  老人从怀里掏出那一包洋钱,啪,扔在大爷爷脚下,冷笑着,格开挡道的大爷爷,潇潇洒洒地走了。

  爷爷胆怯地看着赤身裸体的女儿,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小圆脸和那圆圆头颅上茂密乌黑的头发,心中不由得滋长起怜爱的感情。这是个相当结实、漂亮、生命力顽强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与脚趾间那层粉红的蹼膜。这些蹼膜夹在她的指缝里,只有当她张开手时才能显出来。他弯下腰去,伸了一只手,触到了女婴臂部的皮肤,冰凉的感觉立即麻木了他半条胳膊。女婴睁开眼睛,两道幽蓝的光线从她鱼眼般呆滞的眼睛中射出,刺得爷爷心头一堵,好像当胸挨了一拳。女婴闭上眼,大声啼哭起来。哭声响亮、圆润、音节短促,颇似红色沼泽深处那种特有的大如马蹄、红腹绿背、能喷射剧毒汁液射杀飞虫的马蹄蟾蜍在阴雨连绵的气候里发出的叫声。爷爷最怕的就是这种马蹄蟾蜍,他吃过这种蟾蜍的亏。有一年他进沼泽追捕红狐时,手上误中了蟾蜍的毒液,当时即奇痒钻心,随后就流黄水溃烂,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烂掉不可。被马蹄蟾蜍伤害的痛苦过程迅速地在爷爷脑海里旋转了一圈,他下意识地,惊恐万分地缩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女婴的哭声愈来愈烈,蓝色的泪水汇集到眼角,淌过面颊,流进耳朵。

  爷爷处于手足无措的状态,求援地望着他的兄嫂。大爷爷叹息一声,道:“老三,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把她抱回去养着吧!”

  爷爷无奈,只得再次弯下腰去,像抱一只巨大的马蹄蟾蜍一样,把女婴抱起来。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紧缩起来,口里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着这样的婴孩是难忍的酷刑。女婴挥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着张开,好像蝙蝠的粉红肉翅。当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红色的膜。她的冰凉的小手轻轻地、凉凉地触到了爷爷的胸膛,也触及了爷爷的灵魂。他“呱”地叫了一声——竟然也类似了马蹄蟾蜍的鸣叫——把女婴扔在地上。女婴跌落在地,呱唧一声响,是那么肉、那么湿,那么黏。“呱呱”的哭叫声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着。她四肢摊开,绷得笔直,手指和脚趾也全部乍开,伸展开了所有的粉红蹼膜。这景象冷腻恐怖,爷爷哇哇地呕吐起来。

  爷爷吐出一些绿色胆汁,捏着脖,青着脸,回头对大奶奶说:“嫂子,找把刀给我。”

  大奶奶惊讶地问:“老三,你要动狠的?现在可是民国了。”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子,将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两个指头夹着刃儿,把儿递到爷爷面前。她的眼睛里洋溢着笑的波澜,仿佛在鼓励着小孩子勇敢地去干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爷爷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来,嚣张地叫着:“我要把她这些该死的蹼膜剔了!你这个蛤蟆种、青蛙精,沼泽地里爬上来的妖怪!”言罢,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婴的小手腕儿,刀子风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时女婴张开的手指合拢,紧紧地攥成小拳头,哭声也闭了,蓝蓝的眼睛赛过两块滋润的美玉,在爷爷脸下闪着光泽。爷爷的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脸来,求援地望着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虎毒不食亲儿’!老三,你给我滚吧。”一把抢回刀,径直地回院里,并响亮地踹上门。

  

  二姑奶奶的童年纪事本应写得摇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对此避讳,躲躲闪闪,谁也不愿多说。我们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只言片语,加以想象、编造、逻辑的推理。我们写出来的东西,与事实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无法知道。写得不符合事实又有什么关系?写得符合事实又有什么用处?对一代绝望的、对一代对前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巨大恐怖,对一代被永难排解的深重忧虑时刻纠缠着的男人来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要紧?

  

  父亲说,一九四七年,我生气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红色沼泽里一只刚萎了尾巴的半大马蹄蟾蜍,全身流动着粉红色的毒液。现在,我可老了,躲在剑叶莲的潮湿泥土里,整日昏昏欲睡。

  父亲说,我的二姑姑,从小就会咬人,牙齿锋利,像荒草丛中的小狼。我父亲——你们爷爷左手的食指弯曲着难以伸直,像一节生着疤瘤的树根。父亲说他的父亲说: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像沼泽地里那种黄盖的鳖,牙床上打着狠狠,耸动着耳朵,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那样子可真叫吓人,那样子谁见了谁怕。父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入骨髓,甩动手臂,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但终究无法甩掉她。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闻声起来,高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武儿,武儿,别硬拽,别强拽,当心把指头弄断。我有法子对付她。父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根草棍儿,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趁着这机会,我们爷爷血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那年她才三岁多一点,就恁般厉害,家族中人谁不惧她!你们的老爷爷说:都躲着她点,她是个属鳖的,咬住东西不松嘴。你们的老爷爷雄豪半生,举枪雁落的角色,他怕过谁?若要管三发了怵,玉皇大帝开当铺!就连他,也怵着你们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难死。她生,你们老奶奶死;无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里的老母狗下了四只崽子,你们的老爷爷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铺着干草的狗窝里,与狗崽子们抢奶头。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头让给她。她是个吃狗奶长大的孩子,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发出一种拖着长腔的嚎叫,这种叫法就是那所谓的狗哭,主大祸降临,整个家族,一条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们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惊恐着,在蟋蟀的促促声与壁虎的索索声中哆哆嗦嗦,长夜难眠。父亲说在深夜里他父亲看着一个血红的点儿在我们老爷爷的烟袋锅里闪烁着,光点明亮时能看清一张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须包围着的脸。粗重的呼吸、长长的叹息和切齿磨牙的声音交替着出现。你们的老爷爷在那些日子里心事重重。父亲说他父亲有一次壮着胆儿出去小便,群狗和我们二姑奶奶的嗥叫声声慢、声声凄凉。他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寒气在他的脊髓里游走,头顶上的毛发噼噼啪啪地直立起来。我们的爷爷看到紫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几十颗有棱有角的硕大星斗。星斗的光芒是那样的刺眼,是那样的怪异。它们仿佛在嗥叫声中颤抖,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似的。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双膝跪地、双胳膊撑地,仰着脸,扬着下巴,与老母狗和它的四个狗崽子们的蹲踞姿势一模一样。她的眼睛的绿色光芒比狗眼里的绿光还要强烈。父亲说爷爷胆战心惊地看到我们的二姑奶奶伸直脖子、绷紧了皮肤,嘴巴嘬成圆筒状,像吹火一样,对着天上的星斗,发出了骇人的嗥叫。群狗模仿着她嗥叫。在她(它)们的嗥叫里,星斗一颗颗像被狂风吹动着的红灯笼,父亲说二姑姑的嗥叫比狗们的嗥叫拔得更高更尖拖腔更长,好像玉米林里秀出来的一株高粱。她是它们的歌唱教员。父亲说爷爷那夜里硬是撒不下尿来,胀胀地跑回屋里。他看到室外的天地黄漫漫的,令人感到将有山崩地裂的大祸临头。父亲说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怪梦,在梦中,他说爷爷上了天,看到那些星斗都用一根根的青草扭成的绳子吊着,一些灰色的兔子在紧一口慢一口地啃着绳子,二姑奶奶的嗥叫直冲云霄,而她的每一声长叫,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兔子们的脊梁,促使它们用更快的速度啃草绳。

  家族中人纷纷向大爷爷和大奶奶提出了抗议。大爷爷差七爷爷将爷爷唤去。父亲说我爷爷铁青着脸回来,从炕席下抽出一柄缺尖的腰刀。父亲说这柄腰刀是从一个捻子身上解下来的,那捻子身高马大,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这柄腰刀,父亲说,一定沾满了旗兵的鲜血。我们的老爷爷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红锈与清水混合在一起,像污浊的血一样,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父亲说爷爷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铁腥味儿,他说铁的腥味儿与血的腥味儿极其相似。在爷爷霍霍的磨刀声中,父亲说老母狗和四只小狗崽子缩在狗窝里,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预感到大祸临了头。二姑奶奶却绕着磨刀的老爷爷转圈子,嘴里发出模仿磨刀的“霍霍”声。她受了狗的影响,用四肢爬行起来比直立行走还要快捷。父亲说她那时的确不像个人样子:长发披散,腰背弯曲,全身青紫,指甲坚硬锐利,只有那指缝里的蹼膜,透露着永远的粉红。你们的老爷爷用一把乱草把腰刀擦拭干净,举起来,眯着一只眼,歪着嘴巴,打量着腰刀的锋口。父亲说腰刀银光闪闪,好像一条银蛇。屠杀随即开始,我爷爷左手上戴了一只驯鹰用的皮套子,弯着腰,从狗窝里揪出了一只狗崽子。他捏着狗的颈皮,小狗滑稽地抻动着四条腿,少毛的粉色肚皮显得嫩油油的。这是只小公狗,那像颗糖葫芦的小玩意往外滋着尿。我爷爷把小狗高抛起来,然后右臂机械而僵硬地、闪电般地一挥,在半空中将那小狗拦腰斩断了。小狗两半着落了地,前半截“汪儿汪儿”地叫着,后半截拨浪尾巴。父亲说,我爷爷的刀真是快得无法再快了,挨这样的刀砍了头都不会觉得痛。父亲说我爷爷就这样一连腰斩了四条狗崽子,然后又抖擞精神,转向那条老狗。父亲说自从屠杀开始后,那条老狗就一声不吭地僵卧在窝,任凭爷爷一、二、三、四次地伸手从狗窝里往外揪狗崽子,它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你们的老爷爷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试图待它往窝外逃窜时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动不动。于是伸手把它拖出来,它四条腿软塌塌的,俨然已是一条死狗了。你们的老爷爷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死了?随即踢了一脚,它翻了一个个,尾巴弯在腹下,果然是死了。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闭着眼,拄着刀,静默了足有抽袋烟的工夫,然后,扔掉刀,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四条小狗分成八半,狼藉在地,热烘烘的腥味儿,熏得人直想呕吐。父亲说他的二姑姑试图把小狗的尸体对在一起,但她不辨颜色,乱拼一气,于是小花狗的屁股对在小黑狗的头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与小白狗的后半截连接在一起,就这样产生了荒诞与幽默。二姑姑搞得双手狗血,脸上也沾了一片片红,样子狰狞恐怖。父亲说我们的爷爷远远地躲在墙角,根本不敢往前凑。父亲没说那些狗尸最终是怎样处理了,也没讲是谁收藏了吹毛寸断的腰刀,又是谁帮二姑姑洗净了身上的狗血。父亲说那老母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父亲说你们的爷爷第一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孩子被杀,万分悲痛,它的肠子一定寸断了;第二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大祸临头,惊吓而死,它的苦胆一定破了!第三个推断是:老母狗看到在劫难逃,在屠杀开始前已经像老和尚一样涅槃了。我们爷爷的三个推断里,第三个最为美好,其中包含着若干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槃已算高境,何况一条老母狗。

  父亲说本来你们的老爷爷是下了狠心要像杀狗一样把你们的二姑奶奶杀掉的了,但那条老母狗的自绝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击中了他的要害。从此后他无疑是一具行尸走肉,好像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着你们二姑奶奶那一枪。

  父亲说那是个极其炎热的中午,你们的老爷爷袒着肚皮,在院子里的榆树阴影里吃西瓜,成群结队的红头苍蝇围着他飞舞,轰不走,赶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尸。这时你们的二姑奶奶从外边跑来了。她那时已经十岁,离开了狗的世界后,她已出落成一个相当美丽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间那些蹼膜还令人心里不愉快之外,别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着一身红绸子衣服,头发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红绒花,简直是一把火。她手里拿着一支银子柄的七星左轮子手枪。那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精巧得像个假货。一进大门她就喊叫:爹,我要枪毙你!父亲说老爷爷把嘴里的黑西瓜籽儿吐出来,拍拍鼓鼓的肚皮,平静地说:这玩意儿也能打死人?子弹打到我鼻孔眼里我能给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脐眼里我能给你挺出去。你们的二姑奶奶说: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爷爷说:不是吹牛,你不妨试试。你们的二姑奶奶说:好,我试试。她说着,笨拙地转了一下枪轮子。然后,瞄准你们老爷爷的肚脐,叭,就是一枪。你老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啪啪地拍着肚皮说:怎么样?闺女,你爹没有吹牛吧?你们的二姑奶奶狐疑地看着枪口冒出的缕缕青烟,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枪一个小间歇,连续六枪,都招呼在你们的老爷爷身上。你们的老爷爷笑声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鲜血从他嘴里蹿出来。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喊一声:好——随即前仆在地,苍蝇如一块绿色的尸布,一秒钟之内,便遮盖住了他的身体。

  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从此便消逝了踪影,家族中曾派出过十几个人四处明察暗访,想把她抓回来用最严厉的酷刑活活烧死,但都空手而回。当然,也不能说一无所获,派出去的人,每个人都带回来一大堆消息,有说她被一个白胡子老头领走了的,有说她跟着一只老狐狸进了红色沼泽的,有说她跟着一个杂耍班子闯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儿们,干脆说她原来就不是人,是讨债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我们忘记了她,说忘记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记,她像一块病,潜藏在我们心里;她是一个千纠百结的伤疤,长在我们身上,每逢阴雨天气,就令我们不舒服。其实,家族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趾间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修炼着,一旦她长丰满了羽毛,就会飞回来。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在红色沼泽周围繁衍了数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对头的。

  果然,父亲说,这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个草黄马肥的深秋的夜晚,炼丹的狐狸把红色沼泽弄得一片片辉煌,夜间飞行的鸿雁在高空中鸣叫着,河水在响亮流淌,狗在呜咽。这时候村外燃起了几把冲天大火,高大的谷草堆被点着了。火光把家家户户的庭院照亮,窗户纸一片通红。街上响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和马蹄铁打击青石板道发出的清脆响声。父亲说那时他的父亲寄居在桥头大老爷爷家,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从黑影里蹿起来,往土炮、土枪里装填着火药。他的父亲缩在炕角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大老奶奶豢养的那七条狗咬成一片,响亮的马蹄声从街北头响到街南头,又从街南头响到街北头。听动静有十几匹马,是一股不算小的响马。父亲说马队跑了几个来回趟子后,一个尖锐的女人声在街上高扬起来:都听着——姑奶奶今夜来——是冲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里睡觉,不怕死的尽管出来——然后就噼噼啪啪响了十几枪。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里。父亲说你们爷爷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们的二姑奶奶回来了。紧接着枪弹就啪啪地打在门板上。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里外包着铁皮,还打着密集的蘑菇钉,这样的门坚硬无比,子弹根本打不透。父亲说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醒过神来,便开始了顽强的抵抗。他们首先点燃了大门两侧的土炮,轰隆隆两声巨响。震得窗户纸像笛子一样呼啸。父亲说门外传来马的悲鸣声,并听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强盗在外面呼道:我的马啊!

  这说明没有放空炮,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像两只凶猛的老豹子一样,从这个枪眼窜到那个枪眼,把五只鸟枪放了一遍。然后,大老爷爷忙着往枪筒里装火药,大老奶奶从梁头上解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十颗小香瓜形的炸弹。从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态上,父亲说他的父亲看出了那一篮子炸弹的分量。父亲说这时外面的枪声和咒骂声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大门被重物撞击着,发出“空咚,空咚”的巨响。大老奶奶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炸弹,放在影壁墙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扬臂撇到墙外,俄顷墙外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墙外的强盗怪叫着跑远了。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颗炸弹,爆炸过后,墙外一声声息也没有了。大老奶奶对大老爷爷说:这小杂种,哼,这小妖精!火光里,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脸上的兴奋表情,大老爷爷要开大门,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绝。后来据旁人说,你们二姑奶奶就潜伏在大门不远处,只要大老爷爷一开门,就没有活路了。他们的第一次退却是条诡计。父亲说大老奶奶又漫无目标地往墙外丢了十几颗炸弹,天就渐渐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准许大老爷爷开门。门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肠子的死马,还有一根大石条,撞门用的,还有一些黄铜的匣枪弹壳,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院墙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马血涂抹上一行污秽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鸟来不可!旁边还画着一个鸟,鸟头极度夸张,像个大头的婴孩。苍蝇密匝匝地伏在字与画上吸脏污,所以那字、那鸟都很立体,并且蠢蠢欲动。

  这场保卫战结束之后,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积极备战,花血本购买炸弹和火药,又把家族中男人轰来,加高了院墙,加固了大门,还在院墙周遭挖了十几个下边插满尖桩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来。一天天等过去,一年年等过去,一等等了二十年。二姑奶奶没到,她的两个儿子,却如两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来,当天晚上,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在令人胆颤的静默里,我听到大爷爷的黑血在方砖地面上快速下渗时发出的沙沙声,好像一群小蚕在吃桑叶,我的脑海里跳动着骑黑马、挎双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二姑姑的形象,父亲对我讲述过的那场二十年前的战斗画面,像洋片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拉来拉去。大奶奶如梦初醒般地嚎叫了一声,接着,扑到她的丈夫的尸身上,试图用手去堵塞那些流血的窟窿。她的手指太少,大爷爷身体上窟窿太多,她的努力等于白费。她提着两只血手站起来,龇着两排因咀嚼茅草而坚硬洁白的白瓷牙,模样狰狞,像一只老狼。她切着牙齿骂道:

  “你们这些生蹼的蛤蟆种!”

  天瞅瞅地,笑嘻嘻地说:“她是骂我们吗?”

  地说:“骂我们就是骂她自己。”

  天说:“极是,因为我们是她的外孙。”

  地说:“杀了她吧,免得她絮叨。”

  天说:“赶明儿吧,今晚上不宜杀女人。”

  大奶奶骂着,走到里屋去,并且关上了房门。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

  天说:“她会不会上吊呢?”

  地说:“上吊也要割她二百刀。”

  “二百刀怎么够?”

  “那就割三百刀。”

  天和地正说着,房门“哗啦啦”被推开,冲出了手握两颗炸弹的大奶奶,她尖厉地笑着,道:“畜生们,咱们一路去了!”然后把两颗炸弹使劲一碰,就等着发火爆炸。

  “炸弹!”天高叫一声,夺门而出。

  地紧跟着冲了出去。

  我的十五个叔伯们也一窝蜂挤出屋子,并趁着乱哄哄的机会,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最后留在屋子里的,是我的哑巴哥哥德高,瞎子哥哥德重,还有我,德健。我也闹不清我为什么没有跑,我对大奶奶手擎着的那两个黑不溜秋的铁疙瘩没有丝毫畏惧。

  德重哥用头上包着铁皮的马竿笃笃地捣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闹什么?你们闹什么?”

  我说:“大奶奶要掷炸弹呢!”

  德重道:“屁!放了二十年的炸弹,早就臭了,用火都烧不响!”

  大奶奶听了德重的话,扔掉炸弹,一腚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天和地走进来。天嘻嘻地笑着,扯扯德高的耳朵,捏捏德重的鼻子,拍拍我的头顶,高兴地说:“表兄弟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胆量,咱合伙玩个痛快吧!”

  地对我们的态度不如天友好,对这个开枪杀死大爷爷的凶恶家伙,我没有好感。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魅力在吸引着我。

  大奶奶弯腰低头撞上来,想与天拼命。地一伸腿便把她绊了一个嘴啃砖。

  地踩着她的脊梁,说:“杀了吧!”

  天说:“捆起她来。”

  天对我说:“你去找根绳子。”

  我自幼在大奶奶家摸爬滚打,对她家里的一切东西熟如手掌。我知道门后的洞子里就有十几根上好的精麻绳子,伸手即可拖出,但让我真干,却难免犹豫,因为大奶奶从不对我吝啬,我是嚼着她的香茅草长大的孩子。

  “你不愿跟我们合伙干?”天依然笑嘻嘻地说,他用戴着洁白绸手套的手摸出一包纸烟,抽一支,划洋火点燃。他戴着手套的手灵活极了,我突然回忆起方才他用手摸我头顶时那种滑溜溜的感觉。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难道他们的手指间生着那种粉红色的蹼膜吗?

  “你不愿干也不要紧,只管回家就是。”天潇洒地抽着烟卷说,两股白色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来。他用手指拢了一下卷曲的黄头发,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回家。”

  而这时,我的哑巴哥哥德高已经翻东倒西地寻找绳子了。他又聋又哑,却有着超出常人的领悟能力。眼见着德高就要从门洞里拖出绳子了。我知道要是那样我就永远失去了追随这两位迷人的表哥的机会,我知道那样我即便再付出十倍的努力也难讨表哥们的欢心,不能再犹豫了,爹亲娘亲,不如表哥亲;千好万好,不如表哥好,当哑巴拉开房门时,我一个小箭步冲上去,把那捆精麻绳子拖出来。

  “好好好!”天拍着巴掌说,“好极了!”

  他拍手时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好像他的手掌上沾满了水。

  “把她捆起来。”天说。

  地抬起踩在大奶奶脊梁上的脚,斜着眼睛看着我们。他不吸烟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翠绿的鼻眼壶,倒一撮在手心里,用大拇指揉进鼻孔里去,然后挤鼻子弄眼,打了一个响亮的阿啾。我注意到他洁白的手套黄了拇指和手心两处。

  大奶奶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只被踩扁了的蛤蟆。

  我和德高面对面,眼对着眼。我猜不出他那两只骨碌碌转动着的金黄色眼珠子正在向我传达着什么信息。抬头看天,天微笑着看我。仪表堂皇的大表哥与死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的大奶奶相差太悬殊了,即便她是我的亲奶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捆,捆这个老东西!我坚决地弯下腰去,拧住了大奶奶一只胳膊。

  大奶奶翻身坐起来,没有反抗,也没有骂人,只用她那两只宛若蛤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惊、心里发冷、皮肤上凸起一些疙瘩,好像我也变成了一只癞蛤蟆。我松开手,嗫嚅着:“她……她看我……”

  地从腰带上摘下一柄牛角柄小刀子,扔在我和德高面前,恶狠狠地说:

  “剜掉她的眼睛,她还怎么看你!”

  我不敢去捡那把刀子。我宁愿忍受着她那蛤蟆目光的逼视把她捆起来,也不愿动手挖活人的眼睛。我拧住大奶奶的胳膊,示意德高动手捆绑。他“啊啊”地叫着,两只手一齐比划,好像是“让我捆绑”。于是我又一次松开了手。哑巴上前,抡起肥厚的大脚,对准大奶奶的腰眼就是一下子。这条愣熊,只一踢就把大奶奶踢昏了。然后他反别着大奶奶两只胳膊,抽动着绳子,一个人捆绑起来。这时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哑东西要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挤上去帮忙,不能让这小子的诡计得逞,地一把将我拽到边上,说:

  “让他捆绑,你剜眼睛。”

  我战战兢兢地拾起那把刀子,掰出刀刃,觉得一股寒气袭人,知道这是锋利无比的家什,杀人刃上不留血。

  德高把大奶奶捆好。将余下的绳子扔到房梁上,用力一拽,强迫着软成一摊泥的大奶奶直立起来。大奶奶的头软软地歪在肩膀上,我猜想她已经死了。

  天用他的微笑督促我,地用他的奸笑督促我。大奶奶,为了比你的眼睛更珍贵的东西,我要动手了。只有剜掉你的眼睛,才能证明我的勇敢和忠诚。我铁了心,举起了小刀子。

  这时,一直躲在墙角闷声不语的瞎子德重大声说:“德健兄弟,你别下手,让我来,让我来剜掉这个老杂种的眼睛。”

  我坚定地说:“不行,这是表哥分派给我的任务!”

  他用马竿顿着方砖,阴森森地说:

  “让给我剜!你们这些有眼的,哪里知道我心中的仇恨!”

  他拄着马竿,准确无误地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生着修长手指的、苍白的手。我感到没有力量违背他的意志,便把被我的手汗濡湿了柄儿的小刀子递到他手里。

  瞎子像长了眼睛一样,迈着大步走到大奶奶面前。他把马竿靠墙放了,伸出左手,揪住大奶奶的头发,使她浮肿了的脸仰起来,他的右手,攥着刀子,一点点凑近大奶奶的眼眶子,刀尖将细微的感觉准确地传达给瞎子,使他操刀无误。我看到那柄小刀像条小银鱼儿一样,绕着大奶奶的眼眶子游了一圈,紧接着刀尖一挑,一颗圆溜溜的乌珠,便跳出了眼眶。用同样敏捷的手法,他挖出了大奶奶的另一颗眼球。可怜大奶奶一双慧眼,顷刻之间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瞎子,干得不坏!”地点头赞许道。

  在瞎子挖眼的过程中,她竟然没出一点声响。只要是活人,遭此酷刑,哪怕意志如铁,也难保不出一声。所以,我断定大奶奶在挖眼之前,就被哑巴给一脚踹死了。挖死人的眼睛,算什么勇敢?天大一个便宜,竟被瞎子给捡了。我感到十分沮丧。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安慰的口吻说:

  “小老表,不要沮丧,想挖眼睛还不容易吗?”

  但事实并非与我想象的一样。大奶奶并没有死,第二天大清早,她凄厉的叫骂声,便把我们吵醒了。

  这一夜我们三兄弟没有睡觉,与天跟地一样,我们睡在大爷爷家院西侧那个干草垛旁,那原本是老狗的地盘,但我们身上的腾腾杀气,早把那条老狗吓跑了。我们拉开干草,铺在地上,并着头大睡。这种野蛮的露宿富有刺激性,呼吸着大量的新鲜空气,百无遮拦地抻胳膊尥腿,宽松和谐,大有益于健康。我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干事情必将有无限光明的前景。我的表现还不够好,明天应该好好表现。

  大奶奶在曦光中嚎叫着。我纳闷她为什么还敢活着,我怀疑是否有什么野鬼附了她的身。

  天和地同时跳起来,根本不理睬大奶奶的鬼哭狼嚎,率着我们三兄弟,跑到河边,洗了脸,漱了口,又把嘴扎到河里,咕嘟嘟汲了个饱。我走起路来,水在胃里“咣当”响,这也是一种新的感受。

  天和地不提吃早饭的事,我们也不敢问。

  天和地指挥着我们,把大爷爷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河水中漂洗得干干净净。天还有一柄精致的牛角梳子,把大爷爷下巴上的胡须梳理得根根通顺。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桥头正中,让每一个走上石桥的人都能看到。

  太阳冒红时,天命令我们把大奶奶押到桥头堡前。大奶奶不肯走,我们找了一根杠子,穿在她被反剪着的双臂间,将她抬了过来。

  这天正逢着集日,外村的人不知道桥头管家发生了大变故,所以照旧来赶集。不论是挑着担的,还是提着篮的,一走近桥头,都要怪叫一声,跳一跳,转身欲跑。大爷爷的头颅吓破了他们的胆。这时天和地就吼一声:“站住,哪里逃!”

  我们已经从第一个卖猪肉的屠户的箩筐里抢来一杆秤,一把割肉的刀子。我们逼着那屠夫从拴在桥头堡马柱上的大奶奶身上往下割肉。那屠户是个强悍的人,我们抢夺他的家什时他还有些小小的反抗。天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秃头顶,这老家伙一下子就萎缩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祖爷爷们,秤,我不要了;刀也不要了;两百斤猪肉,算我送给你们的军粮,只求你们放我走。”

  天笑嘻嘻地说:“我要考考你的本事,”他指指疯叫不止的大奶奶,继续说,“我们判了这个老婆子凌迟罪,我要你一刀从她身上割下四两肉来,割多了,我们就割你的肉,割少了,你再从老婆子身上割,一直割足四两为止。”

  屠户连忙跪倒,磕头作揖。他的头碰得桥石发出很响的声音。他哀求着:“祖爷爷们,饶了我吧。我是个杀猪的,割猪肉行,割人肉不行。”

  天说:“你不要太谦虚了。猪和人都是哺乳动物,能杀猪就能杀人,会割猪肉,就没有不会割人肉的道理。问题在于你没把道理想清楚。你总认为人是杀不得的,其实这是陈腐的偏见。人生来就是被杀的,你不杀她,我就杀你。”

  地气冲冲地说:“你跟他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他抢过杀猪刀,在桥头石柱上反复磨了几下子,磨出一些“嚓嚓”的声响。然后,他用刀背敲着屠户的秃头,问:“割不割?”

  屠户被地用刀背敲得节节下缩,身体上全是皱褶,好像一条吐尽了丝的蚕,正在变成一只蛹。他硬着舌头和嘴唇说:“我割,我割。”

  我们看到屠户摸起他用惯了的刀,手指哆嗦胳膊哆嗦连眼珠子都哆嗦着,哭一声,迈一步,身体一侧歪,终于挪到了大奶奶面前。被挖了眼的大奶奶比鬼还吓人。两个黑窟窿里流出来的血一直淌到她的腿上,散发着生冷的腥臭味儿。屠户的手一触到大奶奶的身体,她就发出一声令人毛发倒竖的怪叫。我又一次感到大奶奶早已死去,附着在她的尸身上发出怪叫的,是一个妖精。我甚至想把我的感觉对屠户说说,让他大胆地下刀子,干完了这桩事,我们也该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我真切地感到饿了,也感到二位表哥玩的把戏有点无聊。屠户突然扔掉刀子,转身就跑。从他的跑姿上我感到他好像被魔怔住了一样,他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速度却像蛆爬一样。

  天叹息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不争气的东西。”

  地没容天的话音消散,就用只手把胸前的花机关枪一顺,啪啪啪,一个点射,将屠户放倒在桥上。屠户抽搐成一个圆球形状,打了几个滚,掉到河水中去了。

  随后那些来赶集的,有被逼割了大奶奶肉的,有下不了手想逃跑的——逃跑者都跟屠户同样下场——有当场被吓死的——虽然表现形式人人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恐惧。唯有一个例外,是一位胳膊挎着竹篮子的中年妇女。她走上桥头时,桥面上的人血已经流成了小溪。桥头上的恶消息已经迅速扩散出去,没人敢来找霉头了。所以,她踩着血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时,我们就对她格外敬重了。天依然笑嘻嘻地拦住了她,说:“大姑,要过桥先割她四两肉,这是规矩。”

  她抿嘴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像杏子那般大的酒涡涡。她明眸皓齿,乌发长颈,虽近中年,但依然魅力无穷,较之我们家族中那些姐妹们,别有一番风景。她朗声道:

  “孩子们,想的好主意!”

  天道:“好的还在后头呢。”

  她说:“我等着看呢。”

  地说:“别跟我们磨牙。”

  她伸出洁净的手,说:“你们替我割吧,别弄脏了我的手。”

  地说:“别耍滑头。”

  她说:“孩子们,真要老娘动手吗?”

  地说:“看看你的本领。”

  她把篮子递给我,让我帮她提着。伸出几个手指,从篮子里捏出一张鲜荷叶,裹了那沾满脏血的杀猪刀柄。转眼间,就从大奶奶身上旋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说:“孩子们,称称吧。”

  地用秤钩子挂着那块肉,一称,佩服地说:“果然是好刀法,正好四两。”

  她说:“给我把肉包了,拿回家去包饺子吃。”

  地从篮子里揪了一张荷叶,包了那四两肉,扔回篮子里。

  她接过篮子,说:“你们这玩法并不新鲜。”

  天说:“我们知道这玩法不新鲜,我们不过是执行我娘的命令罢了。”

  中年女人走了。天打了一个哈欠说:“无聊,太无聊了。”

  

  我们的父亲对我们讲述了他追随着他的两位表哥在北虹出现后的当天夜晚和第二天早晨残杀了他的大爷爷和大奶奶的经过后,便扛起锄头下了地。我们清楚地知道,要让我们的父亲再次一气连贯地讲完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了。父亲适才讲述时,使用了十分统一的第一人称,这是罕见的现象,罕见的现象难以重复。根据我们的经验,从那场大劫难中苟活下来的人,头脑总是有些混乱。突出的表现就是那混乱的人称。人称的混乱说明了他忽而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忽而又站在过去的立场上。他忽而是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中自言自语,忽而又变成一个对晚辈讲述历史的长者。我们坐在通风良好的宽敞的门楼里,目送着钢铁般坚强的父亲光膊赤足走向被强烈阳光照耀着的田野,感到我们自己的灵魂像被雨水浸泡过的草纸一样苍白。轰轰烈烈的食草家族辉煌的历史已成为过去,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千头万绪。真正对过去的一切感到混乱的其实是我们,而不是我们的父亲。一个能够宛转自如地不断变换着视角讲述历史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一个把一件事情连讲十遍而仍令听众感到趣味无穷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父亲的头脑像镜子一样清楚。

  他没有向我们说明那位最后出现在桥头上,准确地切割了我们的大老奶奶四两肉的中年风流女人的来龙和去脉。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宛若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曾想到她可能与二姑奶奶有关系,我们也曾想到她就是那道诡异而美丽的北虹的化身。在那个时代里,人指缝里生长着粉红的蹼膜,狐狸能把唾液炼成熠熠发光的仙丹,黄鼠狼能指挥女人唱歌跳舞,出现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又算什么?

  

  后来,父亲说,天和地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好像一群努力工作着的下属受到上司的痛斥一样。这种零刀把人割死的把戏原来并不是什么创造。父亲说他的两位表哥沿着青石街道懒洋洋地向南走去,把垂死叫嚎着的大奶奶扔在桥头上,再也不管不问。父亲与他的二位堂兄弟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却像中了魔法一样,紧跟着天、地往南走。家家的狗都夹着尾巴怪叫着,根本不敢跑出家院。父亲说哑巴德高不断地捡起路边的石片,投掷到街道两侧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家里去,好像他对这些自家的人有着深仇大恨。父亲说瞎子德重用竹竿探索着道路,走得像风一样快。

  他们一行走到村南,在当年我们的老爷爷抛弃二姑奶奶的蜡庙前停住。天挥枪打死一只野兔,地打死一只肥胖的大獾。开剥兽皮、清洗兽肉的任务由德高承担,拢集柴草的任务由我承担。瞎子陪着天、地说话。

  父亲说等他拢来一大堆柴草时,听到两位表哥正在大笑。地用脚踢着瞎子的屁股说:

  “果然是好法子,明天就试试。”

  天说:“事不迟疑,吃过肉就动手。”

  父亲说他对那位阴险的瞎眼堂哥一向不满意,见他得到表哥们的赞赏,心里很不痛快。正好这时哑巴肩着剥去皮的獾、拎着褪去皮的兔,浑身水淋淋地走过来,父亲便对他做了几个手势,使了几个眼色,激起了他对瞎子的满腔怒火。父亲说哑巴把兽肉往草上一扔,便扑上去掐住瞎子的脖子。瞎子全无提防——有提防也难抵哑巴的蛮力——当场被按倒在地。天和地愣了半晌,才冲上去营救。他们每人拧住哑巴一扇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他挣起来。哑巴的手卡在瞎子脖子上不松,天用枪托子敲了哑巴的鼻梁——鲜血迸流——哑巴去捂鼻子,瞎子才算得救。父亲说瞎子脸色青紫,如果有眼珠,早就凸出来了,幸亏瞎子没眼珠。

  天伸手在瞎子鼻孔处,试了试。然后又骑在瞎子身上,用双手挤压他的胸膛。瞎子长出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父亲说地连抽了哑巴十几个耳光,哑巴捂着腮帮子,红着眼珠子,但始终未反抗。

  他们点着火,烧兽肉。烧得半生不熟,胡吃一通。吃饱后,天和地肚皮朝天躺在干草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

  父亲说天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一对一,一人头上顶颗星。地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譬如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宰人,但并没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说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吗?地说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半生不熟的兽肉在我的胃里翻腾着,父亲说,几匹野狗在草丛中潜伏着,伸着鲜红的舌头,盯着我们吃剩的肉和那些红殷殷的骨头。

  天和地争论够了星星又争论地上的石头,由石头又及庙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庙顶上的乌鸦。他们的争论起初还有意思,后来就变得很枯燥。父亲躺在干枯的草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说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的时分,天把他揪了起来。天说起来起来,吃饱了睡足了,该干正事去了。父亲揉掉眼上的眵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他说他突然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于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证明着这两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气的人,父亲说影子重的人福气大,影子浅的人福气小。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吹得草梢乱点,那几株叶子金黄的栗子树千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满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流。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缠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强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强那时有十三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肉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阴沉着丑脸的地也露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强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表弟,到哪里去喝汤?”

  痴德强突然清楚地说:“跟我去喝汤。”

  天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又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天一挥手,说:“跟他走。”

  父亲说他们一行五人,尾随着一丝不挂的德强,拐弯抹角,穿过幽暗的小巷,进入一个大门楼。父亲认出这是我们的七老爷爷的家。父亲说你们的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被处决之后,七老爷爷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长了。他们家里也有一条狗,是狼与狗的子孙,原来非常凶猛,用指头粗的铁链子拴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它都要蹿跳叫嚷,因为性子太猛蹿跳太高,常常被铁链子顿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这条恶狗那傍晚竟然一声也不叫,缩在窝里哼哼着,像感冒了的人一样。父亲说那狗是被天和地这两个杀人魔头给威住了。狗通人性,父亲说它知道天腰里的大镜面匣枪和地怀中的花机关枪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过枪子儿;你跑得再快,难道就快过了枪子儿不成?

  父亲说七爷爷在院子里迎接他们。父亲说他们的七爷爷原是个红了眼不认亲属的东西,他是他们同辈中最小的,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吃喝嫖赌,人世间诸般恶事都沾过边,平日家斜着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号“七斜”。可是那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着瓜皮小帽,穿黑缎子长袍,满脸堆着笑,像村公所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点头哈腰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喝汤。父亲说他们一行,痴子德强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挟着马杆殿后,鱼贯而入,很像后来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队进入开幕式的运动员。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奶奶是个一脸大麻子的女人。父亲说他的七麻子奶奶虽然长相凶恶,但人却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晚辈们吃了。父亲说他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位麻奶奶的。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桌椅。父亲说他们家族中房屋内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爷爷家一样,几百年也没有大变化。麻奶奶极丑的脸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亲说他看到天和地都缩了一下肌肉。麻奶奶亲热地迎上来,大声说:“好外孙,早听说你们来了,把我欢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亲说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后,也不怠慢、疏淡他们。她逐一呼着他们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强、德健,你们这四条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爷爷进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亲说,“七斜”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威风扫了地皮。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倒了一巡茶,点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烛,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亲说麻奶奶端上菜来,七个盘八个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把一张大桌子塞得满满的。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狼吞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孙,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一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麻奶奶堆着满脸笑说:“都是老大两口子的坏主意,杀了他们,正是报应。”

  天说:“吃饭吃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们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谁报仇。”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听了天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个重孙子一样。

  吃罢饭,麻奶奶端上几盘炒葵花子儿,说:“大外孙,嗑几个瓜子儿香香口。我一开头就看不惯他们的习性,只有驴才吃草,人吃草还算人吗?”

  地点点头,说:“你真明白。”

  麻奶奶连忙谦虚着:“明白什么,老糊涂了。”

  父亲说他根本没料到和平的形势会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怎么回事,好孩子,怎么回事?父亲说麻奶奶关切地问着。瞎子说:酒里有毒!

  父亲说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有毒单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撑了。”

  大表哥说:“酒里没毒。”

  七老爷爷说:“还是大外孙聪明。”

  天说:“我聪明什么?我一点也不聪明。”

  父亲说天站起来,打着饱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说:“七姥姥,你和七姥爷都听着,我有话跟你们说。”

  麻奶奶和七老爷同声道:“大外孙请说。”

  天道:“二位老人,你们俩年纪不小了,活够了没有?”

  麻奶奶道:“活够了活够了,活得够够的了!”

  天道:“那为什么还不想法死?”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一听这话,脸立时煞白了,嘴唇干哆嗦,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麻奶奶道:“大外孙,虽说是活够了,但阎王爷不来催,也就懒得去。”

  天说:“阎王爷这就来了。”

  父亲说你们的七老爷“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孙,饶我一条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没插手……”

  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横竖逃脱不了的事。”

  麻奶奶镇静地说:“大外孙,皇帝老子也不杀无罪之人,要杀我们,总得有个讲说。”

  天笑着说:“好一个糊涂老婆子,要杀你就是要杀你,还要什么讲说。”

  麻奶奶说:“你不说明白,我死也不闭眼。”

  天说:“那你就睁着眼死吧!”

  地一挥手,说:“找绳子去!”

  父亲说他堂兄弟几个积极地找绳子。麻奶奶抄起一把菜刀,说:“小杂种们,看你们哪个敢捆我!”

  天说:“不用捆了。”

  地说:“瞎子,我们不要捆她,还要她无法反抗,该怎么办?”

  瞎子说:“当头一棍,打昏她。”

  地说:“不好,不好!”

  痴子德强咬着舌头说:“把她的手剁掉。”

  天说:“你小子,一点也不痴嘛。”

  地说:“动手吧。”

  父亲说他与德高、德强一拥而上。麻奶奶挥着菜刀,劈得风响,跳着骂:“杂种,我先劈了你们!”哑巴躲闪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块。父亲说他灵机一动,抓起一个木头锅盖当盾牌,冲上去,麻奶奶一刀劈在锅盖上,拔不出刀来了。德强一个地滚龙上去,搂住了麻奶奶的腿,德高扑上去,扼住了麻奶奶的脖子。父亲说他对着麻奶奶的肚子,撞了一头,麻奶奶应声倒地。父亲说天从厨房里搬来一个剁肉的木墩子,放在麻奶奶身边,从木锅盖上拔下菜刀,对着地说:“你来剁吧。”地推让着,说:“还是你来剁。”父亲说他们俩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猜包袱、剪刀、锤比输赢,赢者先剁,输者后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头,天赢了,先剁。他命令父亲他们把麻奶奶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奶奶好大的劲头,像条母水牛一样哞哞地叫着,父亲说他们堂兄弟三个使了吃奶的力气都按不好她。地过来,一只脚踏在麻奶奶背上,说:“老实点!”麻奶奶顿时老实了。天举起菜刀,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然后挥臂刀落,“喀嚓”一声响,麻奶奶一只手齐着腕断了。父亲说麻奶奶怪叫了一声,背虽然被地的脚踩着,还是罗锅了起来。血一股股地从断腕上冒出去。那只脱离了肢体的大手,在地上抽搐着。

  父亲说天把菜刀递给地。地接了刀,用更加干净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奶奶另一只手。

  天说:“你们松手吧。”

  父亲他们松了手。麻奶奶困难地爬起来,失了双手,她的身体丧失了平衡,晃晃荡荡站不稳。豆大的黄汗珠在她的麻脸上滚动着。

  “小畜生们!狠心的小畜生们!”父亲说麻奶奶扯着喉咙骂着,挥动着双臂,像挥动着两根棍子,黑色的血像热乎乎的急雨,在屋子里飞溅。一道热血淋在天洁白的脸上。天像被火烫了似的,怪叫了一声。父亲说天掏出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下着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脚!”

  父亲说麻奶奶闭着眼往墙上撞去,哑巴伸手揪住了她,并顺势把她压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脚的任务交给了父亲。德高抢刀先剁,父亲说哑巴手大臂粗,劲头儿十足,一刀便剁断了麻奶奶的脚脖子,那只穿着缎子鞋的小脚单独立在地上,样子十分可怕。父亲说麻奶奶虽然面孔丑陋,两只小脚却裹得十分精巧。父亲说轮到他动手时,那把菜刀已经被热血烫卷了刃子,所以他连剁了三刀也没能把麻奶奶的脚剁下来。剁到第三刀时,父亲说他忍不住地恶心,一股黏稠的东西从胃里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里,弯着腰呕吐。

  接下来,父亲说,天表哥让德高把麻奶奶扶起来。麻奶奶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门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天说:“瞎子,该你动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瞎子摸索上来,从大表哥手上接过那柄牛角柄的小刀子,去割麻奶奶的眼皮。麻奶奶断断续续地说:“好孩子……给我个利索的吧……”

  瞎子旋去了麻奶奶的眼皮。麻奶奶哼了几声,就昏了过去。

  父亲说目睹了这一切的七老爷其实已被吓痴了。他瘫在墙角,身上散发着屎尿的臊臭。两位表哥令父亲他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窟窿,把七老爷爷活埋了。

  父亲说土埋到你们七老爷爷脖颈时,他鼻孔流血,眼球突出,脸色像茄子。天让痴子举着半截蜡烛照着明,自己掏出匣枪,对准你们七老爷爷的脑顶打了一枪。一股白脑子蹿了出来。

  父亲说,你们老爷爷这一辈的人就这样被拾掇干净了。天从痴子手里夺过蜡烛,插在你们七老爷爷头顶的枪眼里,打着哈欠说:“累了累了,有活明日再干。”

  

  天和地进村后的第三天,是一个基本和平的日子。父亲十分厌烦地对我们叙述着,完全失去了讲故事的兴趣。我跟着你们那两位疯疯癫癫的表叔,串着胡同打狗。这根本不是两个杀人魔头应该干的事情,而是两个顽童的行为。父亲说,我这两个大表哥的迷人之处,也正是通过这些荒唐行为表现出来。

  我们堂兄弟几个跟着他哥俩,打死了十几条狗。痴子德强有模仿狗叫的天才,他用狗的语言把狗引出来,充当两位表哥的靶子。父亲说这天傍黑他们受到一次小小的偷袭,一发子弹从背后打中了瞎子的脖颈。瞎子立仆在地,嘴巴里吐出了一堆血沫子,一句话也没说就死掉了。

  这一枪结束了打狗行动。天察看了一下瞎子的枪伤,对地说:“这是捷克造七十九毫米步枪发射的子弹。”

  地说:“枪法还不错。”

  父亲说地的话音没落,又响了一枪。子弹打在天脚前的泥土里,冒出了一股白烟。地一扶花机关枪,打了一梭子,就听到有人在西边的房顶上叫了一声,然后滚得一片瓦响。

  那是我的八叔,父亲说。他也算是个神枪手。地的枪弹打光了,便吩咐我们去河北边的墓地里为他取子弹。

  父亲说那片墓地有一亩大小,里边生长着一些黑松树。传说里边有一条碗口粗的黑蛇。

  他有些胆怯地看着天和地。地说:“你怕了吗?”

  父亲点点头。

  地说:“我自己去吧。”

  地大摇大摆地在石街上往北走,天带着我们尾随着。

  父亲说两天前遭了酷刑的大奶奶还绑在柱子上,人已死了。

  虽然没有风,但墓地里的松柏却哗哗地响着,宛若潮水涌动。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天而降。地推倒一个石马、显出一个方方的石坑。石坑里竟然是一堆金灿灿的子弹。地往枪里压了弹,枪里压饱了,胸前还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地拍拍布袋,说:“五百发。”

  父亲说少了瞎子马竿戳地的“笃笃”声,他心里感到非常空虚。走回石桥时,夕阳把满河的流水照得通红。河水因有了颜色而显得格外宽厚。那座与石桥连接着的大门楼子也显出了几分巍峨。父亲说他看到大爷爷那颗头颅被一阵旋风吹动着在桥头上打转儿,好像那头是用纸壳糊成的。他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尸臭。一群乌鸦从空中俯冲下来,呀呀地叫着,盘旋着覆盖了大奶奶的尸体。一只肥大的鹰在河上盘旋着,突然一斜翅膀俯冲下来,好像一道黑色的电光。老鹰抓着大爷爷的头颅,艰难地、用力扇动着翅膀飞起来,那缕山羊胡子在晚风中飘动。一阵枪响,一溜火光,老鹰和头颅被打烂、垂直跌落在河水中、轻巧的羽毛随即飘下。地哼了一声,脸上布满笑容。父亲说,他们站在桥中,望着那黑洞洞的大门,不由得发了愣。

  就在那时候,门楼里一阵呐喊,好久没有关闭的两扇大门,嘎嘎吱吱怪响着合拢了。紧接着就有几道火舌从门楼上射下来,打得桥面一溜火星子。天和地几个箭步就窜到大门外的死角里。父亲他们也随着跑过去。

  这场战斗,是父亲的十五位叔伯组织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我们的爷爷没有参加。我们的爷爷就是被二姑奶奶咬了手指那位。父亲说他不知道我们的爷爷跑到什么地方避难去了。

  天说:“舅舅们,开开大门,放我们进去吧。”

  门里嚷着:“野杂种,回去找你们的娘吧。”

  话音甫停,又有石头瓦块从门楼上扔下来,有一块枕头大小的石头擦着天的鼻尖滑下去,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天举起匣枪,对着门楼上扫射。地也用花机关枪打了几梭子。上边有人挂了彩。哭着跌下去。天和地带着我们从土围子上爬上去,看到有七八个男人正在街上奔跑。兄弟俩便用枪撩倒了他们。这其中有十一叔——痴子德强的爹,还有二伯——瞎子德重的爹。

  父亲说中秋节晚上,月亮又大又圆,白光灼灼,照耀得村庄几乎没了黑暗,即便在房子的阴影里,也能看清手掌上的纹。

  消灭叔伯们的战斗持续了好几天。他们有的藏在枯井里,有的钻在草垛里,但都被痴子德强发现了。他活脱脱是一条警犬。这里一个,他指指枯井。天和地就命令哑巴搬着一盘石磨投下去。井里传上来沉闷的声响,和十四叔的惨叫。他指指草垛,说,这里还有一个。天和地便令父亲去寻找煤油。父亲从六婶家提来一桶煤油,淋在草垛上。天点着一块蘸了油的棉絮,掷在草垛上,火焰迅速爬上草垛,数丈高的火苗子冲起来,一个遍体着火的人从火堆里滚出来,滚了几米远,便停住不动。尽管人成焦炭,但父亲还是辨认出了焦炭是他的三伯。

  十六个叔伯中,只逃脱掉我的爷爷。我们的老爷爷藏在什么地方逃脱了?父亲好像没听到我们的询问,继续着他的麻木叙述。德强抽搐着鼻子把村子里搜索了三遍也没找到。后来天说:“他是我们的亲舅舅,放他一马吧。”地说:“亲舅舅更该死。”天说:“找不到只好罢休。”

  中秋之夜,村子里一片欢腾景象。父亲说打谷场上点燃了一大堆松木,火光熊熊。四十八个以花卉命名的父亲的堂姐妹们,全部集中在一起。她们中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在小声哭泣,大的却都似乎很镇静。

  父亲说天和地端坐在一张八仙桌子旁,仔细地擦拭枪支。父亲说他希望表兄们玩个利索的,一顿枪子儿扫倒她们就算完事。不要再变换花样,他说他并不是怕,而是疲劳。因为表兄们每变换一种杀人方法就需要器械,而寻找各种器械的繁琐任务就落在父亲他们身上。

  父亲说天站起来,大声说:“表姐们,表妹们,我是你们二姑姑的儿子,是你们的表哥或者表弟。我早就听说你们个个美丽,如花似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们的二姑姑让我带给你们每人一件礼物,这就是——”他举起一个小小鹿皮口袋,晃晃,里边哗啦啦地响着,“待会儿你们每个人摸一件。你们猜猜,这里边装着什么?是金子?是宝石?都不是,这里边有四十八张骨牌,每个牌上都用刀刻着一种刑法,这是你们二姑姑多年的研究成果,你们真是好福气。”天把口袋扔到桌上,说:“你们别怕,执行刑法时,你们的二姑姑会来观看,现在,我先把每样刑法解释一下,然后你们就来摸骨牌。”

  父亲说天像背书一样背着:“第一种,彩云遮月,也叫‘戴驴遮眼儿’,这刑法的施行方法是:用利刃把受刑者额头上的皮肤剥下来,遮住双眼。第二种,去发修行,此刑的施行方法是:用一壶沸水,浇在受刑者头上,把头发一根也不剩地屠戮下来。第三种,精简干部,干部者,五官也,此刑即是用利刃旋掉受刑者的双耳和鼻子。第四种,剪刺猬,此刑的实施:用锋利剪刀将受刑者全身皮肉剪出一些雀舌状,像你们的娘过年时做面刺猬时那样。第五种,虎口拔牙,这刑法简单,就是用钳子把受刑者的牙齿全部拔下来。第六种,油炸佛手——用滚油将受刑者的十指炸焦。第七种,高瞻远瞩——用滑车将受刑者高吊起来。第八种,气满肚腹——将气管子插进受刑者屁眼往里打气。第九种,步步娇——赤脚走二十面烧红的铁鏊子……”

  父亲说天一口气说完了四十八种酷刑,连半句废话也没有。他说:“你们的二姑姑不忍伤了你们的性命,这些刑法,只要施刑方法得当,保证死不了人。所以希望你们要积极配合,不要反抗、挣扎,否则会更难受,弄不好还有性命危险。你们的二姑姑说:食草家族的女孩子,都不是平凡人物,都是注定横行世界的角色。只要你们能咬牙熬过这一关,往后,世上的人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父亲说天把口袋扔在桌上,说:“表姐妹们,来吧,每人摸一张,谁也脱不了,早晚脱不了。”

  父亲说他的四十八个姐妹们,齐声嚎哭着排起了一字队形,走到桌前,每人从口袋里摸了一张刻有刑名的骨牌。

  摸牌完毕,天说:“各人收好自己的牌,谁丢了谁死。”

  父亲说月光皎皎,火光熊熊,晚风清凉,虫鸣唧唧,中秋夜晚十分美好。天命令他们分头去准备施刑所需要的各种器具,任务虽然艰巨,但他们欢腾而去。

  忙了整整半夜,父亲说他的腿硬得像两根木棍子一样,再也挪不动了。八仙桌子周围堆着他们堂兄弟三人从各家搜集来的刀子、剪子、绳子、棍子、鏊子、铲子、镰刀、镢头、水壶、铁锅、扫帚……其中有施刑需要的,也有不需要的。万事俱备,只等二姑到来,但二姑迟迟不来。火堆里的松木燃烧将尽,火苗子渐渐疲软瘦弱,但月光却愈发皎洁起来。那晚上的月亮大得让我再也不要看月亮,那晚上的月亮亮得呀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亮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不是月亮谁也说不准。偌大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没有一丝云,但却有白色的、铜板般大的雨点稀疏地砸下来,过一阵又一阵。打谷场外的田野里,原本碧绿的植物变成一片银色的海洋,雨打叶片的声音让我心中恐慌,二姑为何还不到?松脂的香气、姐妹们眼泪的味道弥漫在月光中,嗅着这味道我心中焦急,二姑怎么还不到?二姑啊,你快些来吧!我们脑子里鲜明地晃动着二姑的身影,她骑马挎枪出现,也许是乘坐花轿出现;有兵们鸣锣开道,也许是吹鼓手鼓瑟吹笙簇拥。总之,二姑的出现必将是一个辉煌的时刻,我知道不仅仅我在盼望着,不仅仅我的那几个堂哥们盼望着,连那些手握刑名骨牌的姐妹们也在盼望着。她们的心情,类似出嫁女的心情,不是恐惧也不是高兴,哭不代表悲伤笑也不代表欢乐。父亲说她们哭够了笑够了等烦了等腻了便聚成一堆搂着抱着唧唧喳喳嘀嘀咕咕,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伸出她的手,她们伸出手,探着头,互相观看着对方手中骨牌上的刑名,并在没征得两位表哥同意之前开始交换骨牌。菊花用“精简干部”换了兰花的“彩云遮月”,桃花用“油炸佛手”换了梨花的“高瞻远瞩”,莲花和牡丹都要用手中的骨牌换水仙的“剪刺猬”,水仙坚决不换,三个人先是争执后是推搡最后打成一团。姐妹们滚成一团,秩序大乱。天心烦意乱地骂她们,甚至过去拉架,不知被谁贴了一个耳刮子。他捂着脸退出来,无可奈何地说:打吧打吧!等你们二姑来了再收拾你们。他这句话竟奇妙地制止了混乱。姐妹们整整容貌,看看天和地,不语,突然一个说:二姑什么时候到?!然后一齐发问,如同质问。天和地无法解释。地踏着梯子爬上房,向远处眺望。一会儿下来,什么也不说。望到没有?望到了吗?地有些窘,不语。姐妹们骂天骂地。骂倦了,便哈欠连天。天和地也打起哈欠。哑巴像堵墙一样倒了,接着便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痴子抱着一把竹扫帚睡了,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父亲说一阵困倦袭来,眼睛随即迷糊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那些姐妹们,一个个摇晃着,倒也,倒也。父亲身子一软,同样倒也,倒在被夜露和白雨打湿的地上,沉沉地睡去。

  十一

  我们默念着那古老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想象着七彩的北虹在天上横亘的情景,崇拜着父亲的二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神化着父亲的表兄弟我们的表叔,心里生出许多说出来就会犯错误的念头。一只猫从我们面前油滑而过,于是我们困倦交加,哈欠连天,鼻涕和眼泪齐流。父亲冷笑一声,指着我们说:倒也,倒也!我们便倒在他老人家脚下。

  父亲扛起锄头下地,我们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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