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庭长很早就出门,以便上法院之前去看他的舅舅。在西卜太太通报之下,玛尔维勒庭长的出现简直是件大事。邦斯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荣誉,觉得这一定是重修旧好的预兆。庭长寒暄了几句,就说:

  “亲爱的舅舅,我终于知道了你杜门不出的原因。你的行为使我对你更敬重了。关于那桩事,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下人全给打发了。内人和小女都急得没了主意;她们想见见你,跟你解释一番。舅舅,在这件事情里头,我这个老法官是无辜的;小姑娘为了想上包比诺家吃饭,一时糊涂,没了规矩,可是请你别为此而责罚我,尤其现在我来向你求情,承认所有的错都在我们这方面……咱们三十六年的老交情,即使受了伤害,总还能使你给个面子吧。得啦!今晚请到我们家吃饭去,表示大家讲和……”

  邦斯不知所云的回答了一大堆,结果说他乐队里一位同事辞了职要去办银行,今晚请他去参加订婚礼。

  “那么明天吧。”

  “外甥,明天我得上包比诺家吃饭,伯爵夫人写了封信来,真是客气得……”

  “那么后天……”

  “后天,我那位乐师的合伙人,一个姓勃吕内的德国人,请新夫妇吃饭……”

  “哦,你人缘多好,这么些人都争着请你。”庭长说,“好吧,那么下星期日,八天之内,象我们法院里说的。”

  “哎,那天我们要到乐师的丈人葛拉夫家里吃饭……”

  “那么就下星期六吧!这期间,请你抽空去安慰安慰我那小姑娘,她已经痛哭流涕的忏悔过了。上帝也只要求人忏悔,你对可怜的赛西尔总不至于比上帝更严吧?……”

  邦斯被人抓到了弱点,不由得说了一番谦逊不遑的话,把庭长一直送到楼梯头。一小时以后,庭长家的那些仆役来了,拿出下人们卑鄙无耻,欺善怕恶的嘴脸,居然哭了!玛德莱娜特意把邦斯先生拉在一边,跪倒在他脚下,哭哭啼啼的说:

  “先生,一切都是我做的,先生知道我是爱您的。那桩该死的事,只怪我恼羞成怒,迷了心窍。现在我们连年金都要丢了!……先生,我固然疯了,可不愿意连累同伴……现在我知道没有高攀先生的福分。我想明白了,当初不该有那么大的野心,可是先生,我是永远爱您的。十年功夫,我只想使您幸福,到这儿来服侍您。那才是好福气呢!……噢,要是先生能知道我的心!……我做的一切缺德的事,先生早该发觉。……倘使我明儿死了,您知道人家会找到什么?……一张遗嘱!我在遗嘱上把一切都送给先生……真的,遗嘱就藏在我箱子里,压在首饰底下!”

  玛德莱娜这番话打动了老鳏夫的心,使他觉得非常舒服;有人为你颠倒,哪怕是你不喜欢的人,你的自尊心总很得意。

  老人宽宏大量的原谅了玛德莱娜,又原谅了其余的人,说他会向庭长夫人说情,把他们全部留下的。邦斯看到不失身分而能重享昔日之乐,真有说不出的欢喜。这一回是人家来求他的,他的尊严只会增加;但他把这些得意事儿说给施模克听的时候,看到朋友悒郁不欢,嘴上不说而明明在怀疑的神气,他觉得很难受。可是好心的德国人,发觉邦斯脸色突然之间转好了,终于也很快慰,而情愿牺牲他四个月来独占朋友的那种幸福。心病比身病有个大占便宜的地方:只要不能满足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它就会霍然而愈。邦斯在那天早上完全变了一个人。愁眉苦脸,病病歪歪的老人,立刻变得心满意足,神魂安定,跟以前拿着蓬巴杜夫人的扇子,去送给庭长太太时一样。可是施模克对这个现象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左思右想的出神了;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是永远不能了解法国人逢迎吹拍的习气的。邦斯彻头彻尾是个帝政时代的法国人,一方面讲究上一世纪的风流蕴藉,一方面极崇拜女性,象《动身去叙利亚……》那个流行歌曲所称道的那种风气。于是施模克把悲哀埋在心里,用他德国人的哲学遮盖起来;可是八天之内他脸色发黄了,西卜太太用了些小手段把本区的医生请了来。医生怕施模克是害的黄疸病,但他不说黄疸而说了一个医学上的专门名词,把西卜太太吓坏了。

  两个朋友一同在外边吃饭也许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但施模克觉得仿佛回到德国去玩了一次。莱茵旅社的主人,约翰·葛拉夫,他的女儿艾米莉,裁缝沃尔夫冈·葛拉夫和他的太太,弗里茨·勃吕内和威廉·施瓦布,全是德国人。请的来宾只有邦斯和公证人两位是法国人。葛拉夫裁缝,在小新田街与维勒多街之间的黎塞留街上有所华丽的大宅子,他们的侄女就在这儿长大的;因为做父亲的怕旅馆里来往的人太杂,不愿意让女儿接触。裁缝夫妇对侄女视同己出,决意把屋子的底层让给小夫妻俩;而勃吕内-施瓦布银行将来也设在这里。以上的计划才不过决定了一个月光景,因为这些喜事的主角勃吕内,执管遗产也得等待相当时间。裁缝给新夫妇置办家具,把住房粉刷一新。老屋子坐落在花园与院子之间,侧面有一进屋子预备做银行的办公室,从那儿可以通到临街一幢出租的漂亮屋子。

  从诺曼底街到黎塞留街的路上,邦斯向心不在焉的施模克打听出浪子的故事,知道旅馆主人那块肥肉竟给死神送到了浪子嘴里。邦斯才跟他的至亲言归于好,立刻想替弗里茨·勃吕内跟赛西尔·德·玛尔维勒做媒。碰巧葛拉夫家的公证人又是卡陶以前的首席帮办,后来盘下他的事务所又做了他的女婿,邦斯过去常在他家吃饭的。

  “哦,原来是你,贝蒂埃先生,”老音乐家向他旧日的居停主人伸出手去。

  “哎,你怎么不赏光上我们家吃饭啦?”公证人问,“内人正在挂念你呢。《魔鬼的未婚妻》初次上演那一晚,我们在戏院里看见你,所以我们非但挂念,并且奇怪了。”

  “老年人是很会多心的,”邦斯回答,“我们错就错在落后一个世纪;可是有什么法儿?……代表一个世纪已经够受了,再要跟上那个看到我们老死的时代是办不到的了。”

  “对!”公证人很俏皮的抢着说,“咱们不能一箭双雕赶上两个世纪。”

  “哎喂!”老人把年轻的公证人拉在一旁问,“你干吗不替我的外甥孙女赛西尔做媒呢?”

  “你问我干吗?……这年月连门房都在讲究奢侈了;巴黎高等法院庭长的小姐,只有十万法郎陪嫁,你想年轻人敢请教吗?在玛尔维勒小姐那个社会里,一年只花丈夫三千法郎的妻子还没听见过。十万法郎的利息,给太太做开销还不怎么足够。一个单身汉,有着一万五到二万的进款,住着一个精致的小公寓,用不着铺张,只消雇一个男当差,全部收入都可以拿去寻欢作乐,除了要裁缝把他装扮得体体面面之外,不需要别的场面。有远见的母亲们都对他另眼相看,他在巴黎交际场中是一等红人。反之,娶了太太就得撑一个家,她要一辆自己独用的车,上戏院就得要个包厢,不比单身汉只消正厅的散座就行了;总而言之,从前年轻人自个儿享受的钱,现在都得拿给太太去花。假定一对夫妻有三万进款,在眼前这个社会上,有钱的单身汉马上会变做穷小子,连上尚蒂伊去玩一次也得计算车钱了。再加上孩子……那就窘相毕露了。玛尔维勒先生跟玛尔维勒太太不过五十开外,他们的遗产还要等十五年二十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遗产放在皮包里搁上这么些年的;这样计算之下,那些在马比耶舞厅,跟妓女跳着波尔卡舞的胡天胡地的小伙子,心里就长了疙瘩,所有未婚的青年都会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两面,也用不着我们提醒他们。并且,咱们之间说句老实话,玛尔维勒小姐长得并不叫人动心,也就不会叫人糊涂,候选人见了她只打着不结婚的主意。倘若一个头脑清楚,有二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inpetto①想攀一门能满足他野心的亲事,那么玛尔维勒小姐还不够资格……”

  ①意大利文:私下、暗地里。

  “为什么?”邦斯很诧异的问。

  “嗳!……如今晚儿的男人,哪怕象你我一样的丑吧,亲爱的邦斯,都痴心妄想的要六万法郎陪嫁,高门大族的小姐,长得非常漂亮,人要非常风雅,非常有教养,总之要没有一点疤瘢的完壁。”

  “那末我的小外甥是不容易嫁掉的了?”

  “只要她父亲舍不得把玛尔维勒的田产给她做陪嫁,赛西尔就无人问津;要是她父母肯那么办,她早已做了包比诺子爵夫人……呕,勃吕内先生来啦,我们要宣读勃吕内公同的合同和施瓦布的婚约了。”

  邦斯被介绍过了,彼此客气了一番,家长们请他在婚书上也署个名,作个证人。他听人家把合同的条款都念完了,然后到五点光景,大家走进餐厅。酒席的丰腆,就象大腹贾们搁下买卖预备享受一下的那种盛宴,同时证明莱茵旅社的主人葛拉夫,跟巴黎第一流的伙食商多么够交情。邦斯和施模克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讲究的吃喝。有的是叫你神魂颠倒的名菜!……面条的细净是破天荒的,香鲇鱼给炸得没有话说,真正的莱芒湖①鱼,配上真正的日内瓦沙司,葡萄干布丁上的乳脂之美,连传说发明布丁的那个伦敦名医都要为之叫绝。

  ①莱芒湖,即日内瓦湖。位于瑞士西南边及法国上萨瓦省北边。

  酒席到晚上十点才散。喝的莱茵酒和法国酒的数量,使公子哥儿都要吃惊,因为德国人能够声色不动的灌下多少酒精,简直没有人说得出。你必须在德国吃过饭,眼看多少酒瓶连续不断的给端上来,象地中海浴场上的潮水,后波逐着前浪,又眼看多少酒瓶给撤下去,仿佛德国人吸收的能力就跟沙滩和海绵一样;而他们又吸收得多么文雅,没有法国人的喧闹:谈话照常很幽静,象放印子钱的人的闲谈,脱尽火气;脸上的红晕,有如科内吕斯或施诺尔壁画上的未婚夫妻的,若有若无;而往事的回忆,也象烟斗里飘起来的烟,来得慢腾腾的。

  十点半,邦斯和施模克坐在花园里一条凳上,把施瓦布夹在中间,也不知是谁把谈话引到了诉说彼此的性情,见解,和不幸的遭遇上去。在一大堆炒什锦似的心腹话中间,威廉讲起他想要弗里茨结婚的愿望,乘着酒意把话说得慷慨激昂。

  “为你的朋友,我有个计划在这里,你看怎样?”邦斯凑着威廉的耳朵说,“有个可爱的,懂事的姑娘,二十四岁,门第很高,父亲是司法界的一个大官儿,十万法郎陪嫁,将来还有一百万法郎家产的希望。”

  “你等着!”施瓦布回答,“我马上跟弗里茨说去。”

  于是两位音乐家看着勃吕内和他的朋友在花园里绕圈子,在他的面前走过好几回,一忽儿这个听着那个说,一忽儿那个听着这个讲。邦斯脑袋重甸甸的,虽没有完全喝醉,可是觉得身子越沉重,思想越轻灵;透过酒精遮在他面前的云雾,他打量着弗里茨·勃吕内,想在他脸上找出一点想过家庭生活的愿望。不久施瓦布把他的朋友兼合伙人给邦斯介绍了。弗里茨对老人的关切再三道谢。然后彼此谈起话来,施模克与邦斯一对单身汉,尽量歌颂结婚的好处,毫无俏皮意味的提到那句双关语,说结婚是人生的终极。等到在未来的洞房里饮冰,喝茶,呷着杂合酒,吃着甜点心的时候,那些差不多全醉了的富商听到银行的大股东也要结婚的话,顿时叫叫嚷嚷,热闹到了极点。

  清早二点,施模克和邦斯打大街上走回家,一路大发议论,觉得尘世的一切都配得象音乐一样和谐,他们拿这个当做题目,说得连自己都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邦斯上他外甥媳妇庭长太太家里去了,他因为能够以德报怨而满心欢喜。可怜这心胸高尚的好人!……没有问题,他是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现在大家对一般尽本分的,照着福音书行事的人,尚且在颁发蒙蒂翁道德奖金,那么上面那句关于邦斯的话一定不会有人反对的了。

  “嘿!他们要欠吃白食的一个大大的情分呢!”他在舒瓦瑟尔街上拐弯的时候这么想着。

  一个不象邦斯那么得意忘形的人,一个懂世故的,知道提防的人,回到这份人家去一定会留神庭长太太和她女儿的态度的;但可怜的音乐家是个孩子,是个天真的艺术家,他只相信道德的善,犹如他只相信艺术的美;赛西尔和庭长太太的殷勤使他快活之极。这老实人,十二年来尽看着杂剧、喜剧、悲剧在眼前搬演,竟看不透人生舞台上牛鬼蛇神的嘴脸,其实他是早该看饱了的。庭长夫人的心跟身子一样的干枯,可是非常热中,拼命要显出贤德,装做虔诚,因为在家里支配惯了,格外老气横秋。凡是在巴黎社会上混惯而懂得这一类女子的人,自会想象得到,自从庭长夫人向丈夫认错以后,她心中对舅舅抱着多深的仇恨。母女俩面上是笑脸相迎,内里都打着此仇必报的主意,不过暂时把敌忾之心压在那里罢了。

  阿美莉·卡缪索生平第一次向丈夫低头,而丈夫是她一向当做孩子看待的;可是现在她还得对那个使她吃败仗的人表示亲热!……这个情形,只有红衣主教之间或教会宗派的领袖之间,那种年深月久,口是心非的亲善可以相比。

  三点钟,庭长从法院里回来,邦斯还没把故事讲完。他说出认识弗雷德里克·勃吕内①的那番奇妙的经过,从昨天吃到今天清早的酒席,以及一切有关勃吕内的细节。赛西尔直截了当的提到正文,打听勃吕内衣着的款式如何,身腰如何,举动如何,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等到她揣摩出弗雷德里克是个漂亮人物之后,便称赞他的豪爽了。

  ①弗雷德里克是弗里茨的全称。

  “对一个患难朋友一出手就是五十万!噢,妈妈,我的车子跟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都不成问题啦……”

  母亲为她所抱的野心,她自己唯恐成为泡影的希望,一下子都要实现了:赛西尔想到这里,人也差不多变得好看了。

  至于庭长夫人,她只说一句话:

  “亲爱的小妞子,你十五天之内就可以结婚了。”

  所有的母亲都把二十三岁的女儿叫做小妞子的。

  “可是,”庭长说,“要打听对方的底细总还得有些时间;我决不肯把女儿随便给一个陌生人……”

  “你要打听,只消问贝蒂埃,他们的合同和婚书都是他经手的,”老艺术家回答,“至于那小伙子,我的甥少奶,你该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头发只剩一半了。他想成了家有个避风的港口,我自然不去劝阻他;这也是人的天性……”

  “那就更需要打听弗雷德里克·勃吕内先生的情形了,”

  庭长抢着说,“我不愿意给女儿招个病病歪歪的女婿。”

  “甥少奶,要是你愿意,五天之内就可以看到那个男的,你自己去判断吧;照你的意思,似乎只要见一次面就行了……”

  赛西尔和母亲做了一个极高兴的姿势。邦斯舅舅接着又道:

  “弗雷德里克是个很高明的鉴赏家,他想仔细瞧瞧我的小收藏。你们从来没见过我的书,我的骨董;就来看看吧,”他对两位女主人说,“你们装做是我的朋友施模克陪来的,尽可不露痕迹的跟对方认识。弗雷德里克绝对不会知道你们是谁。”

  “妙极了!”庭长叫着。

  从前被人瞧不起的食客现在受到怎样的敬重,是不难想象的了。那天可怜的人才真是庭长夫人的舅舅。快活的母亲,心中的仇恨给欢乐的巨潮淹没了,竟装出那种眼神,堆起那种笑容,想出那种说话,叫老实人喜欢得魂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不但做了桩好事,而且还有个美丽的远景。将来在勃吕内家,施瓦布家,葛拉夫家,不是都有象订婚那天一样的酒席等着他吗?他眼见酒醉饭饱的日子到了:一连串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意想不到的异味,妙不可言的陈年佳酿!

  邦斯走了以后,庭长对太太说:“倘若邦斯舅舅做媒做成了,就得送他一笔年金,相当于他乐队指挥的薪水。”

  “那当然啰,”庭长太太回答。

  他们决定,要是赛西尔看得中那个男的,就由她去叫老音乐家收下这笔不登大雅的津贴。

  为了对弗雷德里克·勃吕内的家私找些真凭实据,庭长下一天就去看公证人贝蒂埃。贝蒂埃预先得到庭长夫人的通知,把他的新主顾,笛师出身的银行家施瓦布约了来。施瓦布一听朋友可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不由得惊喜交集(大家知道德国人是多么看重头衔的,在德国,一位太太不是将军夫人,便是参议夫人,或是律师夫人),他对谈判处处迁就,仿佛一个收藏家自以为叫骨董商上了当,占了便宜似的。

  “第一,”赛西尔的父亲对施瓦布说,“因为我想在婚书上把玛尔维勒的产业给女儿,我要采取奁赠制度①。勃吕内先生得拿出一百万来扩充玛尔维勒庄田,凑成一份奁赠产业,使我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将来不至于受到银行的风波。”

  ①奁赠制度乃由夫妻双方各拨一部分动产或不动产,在婚约上订明为奁赠产业,由丈夫执管,收益归夫妇共有;但不能出卖,公家亦不得没收。即丈夫破产,此项产业仍可保留,不受牵累。

  贝蒂埃摸着下巴颏儿想道:“庭长先生倒真有一招!”

  施瓦布问明了什么叫做奁赠制度,立刻代朋友一口承应。

  这项条件正好符合朋友的愿望,因为弗里茨曾经表示,希望成家的时候能有个办法,使他不致重蹈覆辙,再度受窘。

  “眼前就有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场跟草原预备出让,”庭长又说。

  “法兰西银行的一百万股票,作我们往来的保证金是尽够的了,”施瓦布回答,“弗里茨也不愿意在生意上的投资超过二百万;庭长的条件,他一定会接受的。”

  听到庭长回家报告这些消息,两位妇女简直乐死了。在捕婿的网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条大鱼肯这样听人摆布的。

  “你将来可以叫做勃吕内·德·玛尔维勒太太,”父亲对女儿说,“我要替你丈夫正式申请用这个姓;以后他还能获得法国籍。要是我当了贵族院议员,他可以承继我!”

  庭长夫人花了五天功夫装扮女儿。相亲那天,她亲自替赛西尔穿衣,在化装上细磨细琢所费的心血,不下于英国舰队的司令官的装配那艘游艇,让英国女王坐了上德国去访问。

  另一方面,邦斯和施模克,把邦斯的美术馆、屋子、家具掸尘抹灰的那股劲儿,好比水手擦洗海军司令的战舰。雕花的木器连一星灰都没有。所有的铜器都闪闪发光。粉笔画外面的玻璃,叫人把拉图尔、格勒兹、利欧塔尔(他是那张不能经久的名画①《巧克力女郎》的作者)的作品看得格外分明。佛罗伦萨铜雕上神妙的珐琅,毫光四射,变化无穷。彩色玻璃上细腻的颜色,绚烂夺目。在两个诗人一般的音乐家布置之下,那些杰作都放出异彩,发出声音,直扣你的心,使这个展览会同时也成为一个音乐会。

  两位妇女相当聪明,懂得避免进场时的发窘,便抢着先到,以便巩固自己的阵地。邦斯把他的朋友施模克介绍了,被她们看做是个呆子。一心想着四百万富翁的新郎,两个无知的女人听着邦斯关于艺术的解释简直不大在意。她们很冷淡的,瞧着三个精美的框子里铺在红丝绒上的珀蒂托彩色珐琅。

  冯·赫依絮姆,大卫·德·埃姆的花卉,亚伯拉罕·米尼翁的草虫,梵·爱克,丢勒,真正的克拉纳赫,乔尔乔涅,塞巴斯蒂亚诺·代·皮永博,巴克赫伊森,霍贝玛,籍里柯,②所有的名画都引不起她们的好奇心,因为她们等着照明这些宝物的太阳。可是看到某些伊特鲁立亚的首饰,一望而知是贵重的鼻烟壶,两位妇女也觉得惊奇。她们正为了敷衍主人而拿着佛罗伦萨铜雕出神的时候,西卜太太通报勃吕内先生来了!她们并不转过身子,却利用一面镶着大块紫檀木雕花框的威尼斯镜子,来打量这个天下无双的候选人。

  ①拉图尔(1704—1788),法国著名粉画家;利欧塔尔(1702—1789),瑞士著名粉画家。因粉笔画颜色极易脱落,故称不能经久的名画。

  ②珀蒂托(1607—1691),法国搪瓷细品画家;冯·赫依絮姆(1682—1749)、大卫·德·埃姆(1606—1684)、巴克赫伊森(1631—1708)均为荷兰画家;亚伯拉罕·米尼翁(1640—1679?)、克拉纳赫(1472—1533)为德国画家;梵·爱克(约1385—1441)为弗朗德勒画家。

  弗雷德里克得到威廉的通知,把仅有的一些头发集中在一处,穿一条颜色很深而调子很柔和的裤子,一件大方而新式的绸背心,一件有空眼子的荷兰细布衬衫,系一条白地蓝条的领带。表链和手杖柄是法劳朗-夏诺①的出品。上衣是葛拉夫老头挑最好的料子亲手裁剪的。那双瑞典皮的手套就显出他是个吃光母亲遗产的哥儿。要是两位娘儿们没有听到诺曼底街上的车声,单看他光可鉴人的靴子,也能想象出银行家的低矮的双马篷车。

  ①法劳朗和夏诺是法国一家精铜银器雕镂铸造业老板。

  既然二十岁的浪子就有银行家的种气,到四十岁上当然成为察言观色的老手了,而且勃吕内特别精明,因为他还懂得一个德国人可以凭他的天真取胜。那天早上,正如一个人到了或是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继续独身下去的关头,他眉宇之间颇有怅然神往的意味。在一个法国化的德国人身上,这种表情使赛西尔觉得他真是小说中人物。她把维拉兹的后人认作少年维特。再说,哪个姑娘不把她的结婚史编成一部小小的传奇呢?勃吕内对四十年的耐性所搜集的那些精品看得非常有劲,邦斯因为第一次有人赏识他收藏的真价值,也十分高兴,而赛西尔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心里想:

  “哦,他是一个诗人!他把这些玩意儿看作值几百万。诗人是不会计算的,能让太太支配家产的;那种人很容易对付,只消让他玩玩无聊的小东西就什么都不问了。”

  老人卧房的两扇窗上,每块玻璃都是瑞士古代的彩色玻璃,最起码的一块也值到一千法郎,而他一共有十六块,全是现代收藏家不惜到处寻访的精品。一八一五年,这些花玻璃每方只卖六法郎到十法郎。藏的六十幅画又无一不精,无一不真,没有经后人补过一笔,它们的价钱只有在拍卖行紧张的情绪中才见分晓。给每幅画做陪衬的框子又是些无价之宝,式样应有尽有:有威尼斯造的,大块的雕花象现代英国餐具上的装饰;有罗马造的,那是以艺术家的卖弄技巧出名的;有西班牙造的,把枯干老藤雕得多么大胆;有弗朗德勒的,有德国的,刻满了天真的人物;有嵌锡、嵌铜、嵌螺钿、嵌象牙的贝壳框子;有紫檀的,黄杨的,黄铜的框子;有路易十三式的,路易十四式的,路易十五式的,路易十六式的,总之,最美丽的款式都给包括尽了,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收藏。邦斯比德累斯顿与维也纳的美术馆馆员更运气,他藏有大名鼎鼎,号称木雕上的米开朗琪罗的,勃罗多洛纳手造的一个框子。

  不消说,玛尔维勒小姐见到每样新骨董都要求说明。她请勃吕内介绍她认识那些奇珍异宝。听到弗雷德里克说出一幅画,一座雕像,一个铜器的美跟价值,她显得那么快活,惊讶赞美之声那么天真,使德国人有了生气,脸也变得年轻了。结果双方都越出了预定的范围,以初次会面而论是表示得过火了一些,因为他们始终自认为偶然相遇的。

  他们在一起一共有三小时。下楼的时候,勃吕内搀着赛西尔的胳膊。赛西尔很聪明的放慢了脚步,老在那儿谈着美术,觉得那男的把邦斯舅舅的骨董赞不绝口有些奇怪。

  “我们刚才看的那些东西,你认为值很多钱吗?”

  “哎,小姐,倘若您舅公肯出让他的收藏,我立刻可以出八十万法郎,而这还是桩好买卖。标卖的时候,单是六十幅画就不止值这些。”

  “既然你这么说,我当然相信,”她回答,“那一定假不了,因为你全副精神都在那些东西上面。”

  “噢!小姐……”勃吕内叫道,“给你这么一说,我没有话回答了,我只能请求令堂大人允许我到府上去拜访她,让我能不胜荣幸的再看到你。”

  庭长夫人紧跟在女儿后面,心里想:“瞧我的小妞子多机灵!”然后她高声说:

  “欢迎之至,先生。希望你和我们的邦斯舅舅一同来吃饭;庭长能够见见你才高兴呢……——多谢,舅舅!”

  她把邦斯的胳膊紧抓了一把,那意义比“咱们这是生死不变的了!”那样神圣的话还有过之无不及。她一边说着“多谢,舅舅”,一边对他做了个媚眼。

  等到把小姐送上车,出租马车拐进了夏洛街之后,勃吕内跟邦斯谈着骨董,邦斯跟勃吕内谈着亲事。

  “你说,没有问题吧?……”邦斯问。

  “哦!小姑娘无聊得很,母亲的神气有点儿僵……咱们再谈吧。”

  “将来的家私可不小,”邦斯特别点醒他,“有一百万以上呢……”

  “星期一见!”百万富翁打断了他的话,“倘若你愿意出让你的画,我可以出五六十万法郎……”

  “噢!”老人叫起来,他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家私;“我唯一的快乐就靠这些画……要卖也只能在我身后交货。”

  “好,慢慢再说吧……”

  “这一下倒发动了两件事啦,”收藏家心中只想着婚事。

  勃吕内向邦斯行了礼,坐上华丽的马车走了。邦斯目送小篷车渐渐远去,没有注意到在门口抽着烟斗的雷蒙诺克。

  当天晚上,玛尔维勒庭长夫人跟公公去商量,碰巧包比诺全家人马也在那儿。做母亲的没有能招到一个亲戚的儿子做女婿,自然想等机会出口气;玛尔维勒太太便透露一些口风,表示赛西尔攀了一门了不起的好亲事。“赛西尔攀给了谁呢?”大家异口同声的问。于是,庭长太太自以为守着秘密,说了好多半吞半吐的话,也说了好多咬耳朵的心腹话,再加贝蒂埃太太从旁证实,使那件事第二天在邦斯吃饭的小圈子里归纳成这样的几句:

  “赛西尔·德·玛尔维勒攀了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存心济世的银行家,噢!他有四百万呢;简直是小说中人物,真正的少年维特,极有风度,心地极好,早年也荒唐过来,这一下可发疯似的爱上了赛西尔;真是一见钟情,连邦斯画上所有的圣母都比不过赛西尔一个,你说这爱情还不可靠吗?”诸如此类。

  再过一天,有几位客人上门来向庭长太太道喜,目的只为探探是否真有那颗金牙齿;①庭长夫人那套措辞巧妙,大同小异的对答,可以给所有的母亲作参考,好似从前大家参考《尺牍大全》一样。

  ①十六世纪末,德国竞传某七岁儿童于换牙时长出金臼齿一枚。四方好事者争往瞻仰奇迹。学者霍斯脱亲往检验确实,为文证明,引起学术界争辩。迩后一金银工匠前往检视,发现所谓金臼齿者乃以金叶子贴在齿上伪装而成。

  “一桩婚事,”她对希弗维尔太太说,“直要等新人从区政府跟教堂里回来才算确定,而我们这时还不过在相亲的阶段;所以我希望你看在我们的老交情面上,别在外边张扬……”

  “你好福气,庭长太太,这年月结亲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这一回是碰巧;不过婚姻多半是这样成功的。”

  “哎,赛西尔真的要大喜了吗?”卡陶太太问。

  “是的,”庭长夫人懂得对方用“真的”二字挖苦她,“我们一向太苛求,耽搁了赛西尔的亲事。现在可是一切条件都齐备了:财产,性情,品格,而且长得一表人材。我亲爱的小姑娘也的确配得上这些。勃吕内先生非常可爱,非常漂亮;他喜欢排场,见过世面,可是爱赛西尔爱得发疯似的,真诚得不得了;所以,虽然他有三四百万,赛西尔也牺牲了清高的念头接受了……我们并没这么大的野心,可是……有钱总不至于坏事。”

  庭长夫人对勒巴太太说的又是一套:

  “噢!我们决意应允他,倒并非为他的财产,而是为他对赛西尔的感情。勃吕内先生急得很,希望满了法定期限就结婚。”①

  “听说他是一个外国人?……”

  “是的,太太;可是老实说,我觉得很高兴。我将来不是招了个女婿,而是得了个儿子。勃吕内先生真是太懂事了。你简直想不到他对奁赠制度会那么高兴的接受……这是对家属最可靠的保障……他要买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场和草原,并入玛尔维勒田庄。”

  第二天,她又把同样的题目做了几篇不同的文章。据说勃吕内先生是个王爷,行事全是王爷气派,从来不斤斤较量;要是玛尔维勒先生替他弄到了完全国籍,②(以庭长的勋劳,司法部也应当为他破一次小小的例。)女婿将来可以承继岳父做贵族院议员。没有人知道勃吕内先生的家私有多大,他养着全巴黎最好的马,有全巴黎装备最好的车……诸如此类。卡缪索一家兴高采烈的宣传,正好说明这件事在他们是喜出望外的。

  ①法国民法规定,婚姻须先经区政府公告,满十日后方可举行婚礼。此之谓法定期限。

  ②外国人归化法国的待遇有二种:一种叫做半国籍,享有一切公民权,但无立法议会的被选举权;一种叫做完全国籍,即享有此种被选举权。此项条例至一八八九年修改为:凡获得法国国籍的外侨,满十年后即享有立法议会的被选举权。

  在邦斯舅舅家相过亲以后,玛尔维勒先生受着太太怂恿,立刻邀请司法部长,高等法院的首席庭长,检察长,在理想的女婿晋谒那天到家里来吃饭。虽然约的日子很局促,三位大人物居然答应了;他们懂得家长希望他们扮的角色,也就不齐臂助。对那些想钓个有钱女婿的母亲,法国人都很乐意帮忙的。包比诺伯爵夫妇虽然觉得这种请客有些俗气,也答应来凑满那一天的贵宾名单。客人一共有十一位。其中当然少不了赛西尔的祖父,老卡缪索和他的太太。请这顿饭的目的,是预备以那些客人的地位声望,使勃吕内先生当天就开口求亲。至于勃吕内,象上文所说的,早已给描写成一个德国的大资本家,鉴赏力极高(有他对小妞子的爱情为证),将来在银行界准是纽沁根,凯勒,杜·蒂耶等等的劲敌。

  庭长夫人装着挺随便的神气,把当天的客人告诉她心目中的女婿:

  “今天是我们每星期照例的便饭,只有熟客,并无外人。先是庭长的父亲,想你已经知道,他不久就要晋升为贵族院议员了;其次是包比诺伯爵和伯爵夫人,虽说他们的儿子因为财产不够,配不上赛西尔,我们照旧是好朋友;还有是我们的司法部长,我们的首席庭长,我们的检察署长,都是些熟朋友……我们开饭要晚一些,因为议院总得六点钟散会。”

  勃吕内意味深长的瞅着邦斯,邦斯搓着手,仿佛说:“是呀,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的朋友!……”

  机灵的庭长夫人有话要跟舅舅谈,让赛西尔跟她的维特单独在一块儿。赛西尔拉拉扯扯说了好多话,故意叫弗雷德里克瞧见她藏在一边的一本德文字典,一本德文文法,一本歌德的集子。

  “哦!你在学德文?”勃吕内说着,不由得脸上一红。

  世界上只有法国女人才会想出这种迷人的圆套。

  “噢!这怎么行!……怎么可以翻我的东西呢,先生?”她又补上两句:“我想读原文的歌德,已经念了两年德文了。”

  “大概文法很难懂吧,书还只裁开了十页……”①勃吕内很天真的说。

  ①法国平装书都是毛边而不裁开的。

  赛西尔羞得马上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脸上的红晕。德国人是经不起这种诱惑的,他挽着赛西尔的手把她拉回来,瞧得她好难为情的,他的眼神,和奥古斯特·拉封丹小说中那些未婚夫妻的一样。

  “你可爱极了!”他说。

  赛西尔做了个热烈的手势,表示说:“可是你呢!谁见了你不喜欢呢?”

  庭长夫人和邦斯回进客厅,女儿凑在她耳边说:

  “事情很顺当,妈妈!”

  在这种晚会中,一个家庭的景象是不容易描写的。看到母亲为女儿俘获了一个有钱的夫婿,每个人都觉得高兴。大家对新人和家长说些双关的或针对双方的吉利话;在听的人方面,勃吕内只是装聋作傻,赛西尔是心领神会,庭长是但愿多听几句。邦斯全身的血都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看到他戏院里台上全部的脚灯都亮了起来,因为赛西尔很巧妙的,悄悄的告诉他,说父亲有意思送他一千二百法郎年金;老人当下便坚决的谢绝了,说他自己有的是财产,勃吕内最近不是提醒了他吗?

  部长,首席庭长,检察长,包比诺夫妇,那些忙人都走了,只剩下老卡缪索,退休的公证人卡陶,和在场照顾他的女婿贝蒂埃。邦斯这好好先生以为都是自己人了,便非常不雅的向庭长夫妇道谢赛西尔刚才的提议。好心肠的人都是这样的,什么都凭感情冲动。勃吕内觉得这笔年金等于给邦斯的佣金,不由得犯了犹太人的疑心病,立刻变得心不在焉,表示他不光是在冷冷的打算盘。

  “我的收藏或是它的售价,不管我跟我的朋友勃吕内作成交易也罢,我保留下去也罢,将来终是归你们家里的,”邦斯这样告诉他的亲戚。他们听到他有着这么大的财富都很吃惊。

  勃吕内冷眼旁观,注意到那些俗物对邦斯从穷光蛋一变而为有产人士以后的好感,同时也发觉赛西尔是给父母宠惯的全家的偶像,便有心叫这些布尔乔亚诧异一下,惊叹几声。

  他说:

  “关于邦斯先生的收藏,我对小姐说的数目只是我出的价;以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而论,没有人敢预言这个收藏在标卖的时候能值多少。单是六十幅画就可能卖到一百万,其中有好几张都值到五万一幅。”

  “做你的承继人倒真有福气喽,”卡陶对邦斯说。

  “嗳,我的承继人不就是我的小外甥赛西尔吗?”老人绝对不肯放松他的亲戚关系。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都对老音乐家表示不胜钦佩。

  “那她将来好发笔大财啦,”卡陶一边笑着说一边告辞了。

  那时屋子里只有老卡缪索,庭长,庭长夫人,赛西尔,勃吕内,贝蒂埃和邦斯,大家以为男的就要正式开口了。果然,等到只剩下这些人的时候,勃吕内问了一句话,父母一听就觉得是好预兆。

  “我想小姐是独养女儿吧……”勃吕内问庭长太太。

  “一点不错,”她很骄傲的回答。

  “所以你跟谁都不会有纠葛的,”好人邦斯凑上一句,让勃吕内能放心大胆的提亲。

  勃吕内却上了心事,没有下文了,屋子里顿时冷冰冰的有些异样的感觉。庭长夫人那句话仿佛是承认女儿害了瘟疫。

  庭长觉得女儿这时不应该在场,便对她递了个眼色。她出去了。勃吕内还是不作声。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成了僵局。幸亏老卡缪索经验年富,把德国人带往庭长太太屋里,只说要拿邦斯找来的扇子给他瞧瞧。他猜到一定是临时有了问题,便向儿子媳妇做个暗号,叫他们留在客厅里。

  “你瞧瞧这件好东西!”老绸缎商拿出扇子来。

  “值五千法郎,”勃吕内仔细看过了回答。

  “先生,你不是来向我孙女求婚的吗?”

  “是的,先生。你可以相信,我觉得这样一门亲事对我是莫大的荣幸。我从来没见过比赛西尔小姐更美,更可爱,对我更合式的姑娘!可是……”

  “噢!用不着可是,要就把可是的意义马上说给我听……”

  “先生,”勃吕内郑重其事的回答,“我很高兴我们彼此还没有什么约束,因为大家把独养女儿的资格看做了不得的优点,我可完全看不出好处,反而觉得是个极大的障碍……”

  “怎么,先生,”老人大为诧异,“你会把天大的利益看作缺点的?你这个观念未免太古怪了,我倒要请教一下你的理由呢。”

  “先生,”德国人的态度非常冷静,“我今晚到府上来,是预备向庭长先生求亲的。我有心替赛西尔小姐安排一个美丽的前程,把我的财产献给她。可是一个独养女儿是被父母优容惯的,从来没人违拗她的意志。我见过好些人家都供奉这一类的女神,这儿也不能例外:令孙女不但是府上的偶像,而且庭长夫人还加上些……你也知道,不必我多说了。先生,我眼见先父的家庭生活为了这个缘故变成了地狱。我所有的灾难都是我后母一手造成的,她便是人家百般疼爱的独养女儿,没有出嫁的时候千娇百媚,结了婚简直是化身的魔鬼。我不说赛西尔小姐不是一个例外;可是我年纪不轻,已经到四十岁,因年龄差别而发生的龃龉,使我没有把握叫一个年轻的女人快活,因为庭长对她百依百顺惯了,她的话平日在家里象圣旨一样。我有什么权利要求赛西尔小姐改变她的思想跟习惯呢?过去她使些小性子,父亲母亲都乐于迁就的,将来和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相处,他可是自私自利的呢;她要固执一下,低头服输的准是那个中年人。所以我采取老老实实的办法,把来意打消了。再说,我只到这儿来拜访一次,倘使必要的话,我愿意牺牲我自己……”①

  ①当时中产阶级遇有未婚夫毁约情事,在未婚妻及其家庭方面认为极不名誉。勃吕内此言,犹:“倘使你们已经把婚事张扬出去(即原文‘倘使必要的话’的意思),则我原意牺牲自己,你们可推说是女方看不中男的而毁约。”

  “先生,倘若你的理由是这样,”未来的贵族院议员说,“那么虽然有些古怪,倒也言之成理……”

  “先生,千万别怀疑我的诚意,”勃吕内立刻接过他的话,“要是在一个兄弟姊妹很多的家庭里有个可怜的姑娘,尽管毫无财产,只消教养很好,——那种人家在法国很多——只消我认为她品性优良,我就会娶她。”

  说到这里,彼此不作声了,弗雷德里克·勃吕内趁此丢下老祖父,出来向庭长夫妇客客气气行了礼,走了。赛西尔面无人色的回进客厅,把少年维特匆匆告辞的意义揭晓了;她躲在母亲的更衣室里把话全听了去。

  “他回绝了!……”她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为什么?”庭长夫人问她的公公,他神气非常不自然。

  “推说独养女儿都是宠惯的孩子,”老人回答,“嗯,这句话倒也不能完全派他错,”他因为二十年来给媳妇磨得厌烦死了,乐得借此顶她一下。

  “我女儿会气死的!你要她的命了!……”庭长夫人扶着女儿对邦斯叫着。赛西尔听了就顺水推舟倒在母亲怀里。

  庭长夫妇俩把女儿扶在一张椅子上,她终于完全晕了过去。祖父便打铃叫人。

  “我看出来了,这是你的阴谋诡计!”狂怒的母亲指着可怜的邦斯说。

  邦斯浑身一震,好似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庭长太太两只眼睛象两道火,接着说:

  “先生,人家随便跟你开个玩笑,你就用恶毒的侮辱来报复。谁相信那个德国人不是昏了头?他要不是你的帮凶,就是发了疯。你想叫我们丢脸,要叫我们坍台,那么好吧,邦斯先生,从今以后别再上这儿来叫我们生气!”

  邦斯变成了一座石像,眼睛盯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绕着大拇指。

  “怎么,你还不走,忘恩负义的恶棍!……”庭长太太转过身来嚷着,又指着邦斯对下人们说:“要是他敢再来,别让他进门。——约翰,你去请医生。——玛德莱娜,把鹿角精①找来!”

  ①鹿角精为从鹿角中提炼出来的液体,有提神醒脑之功。

  以庭长太太的想法,勃吕内所说的理由只是借端推托,骨子里必定别有隐情;惟其如此,这亲事更没法挽回。女人在重大关头,主意总来得特别快,玛尔维勒太太马上觉得惟有说邦斯存心报复,才能补救这次的失败。这种思想,在邦斯看来固然是恶毒万分,为挽回家庭的面子却是再好没有。她根据自己对邦斯的宿恨,把普通女人的疑心肯定为事实。一般的说,女人总另有一套信仰,另有一种规律,凡是能满足她们的利益和情感的,都被认为千真万确之事。庭长夫人还更进一步,整个晚上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丈夫,把他说服,下一天,法官也真的相信舅舅是罪大恶极了。读者一定觉得庭长夫人的行为令人发指,但在同样的情形之下,每个母亲都会学卡缪索太太的样,宁可牺牲外人的名誉来保全自己的女儿的。手段尽可不同,目的始终不变。

  老人很快的奔下楼梯;但一出门就脚步很慢的从大街上走到戏院,木偶似的进去,木偶似的跨上指挥台,木偶似的指挥乐队。休息时间,施模克看见邦斯对他的招呼都似理非理,不禁暗暗发急,以为邦斯疯了。对于天性象儿童一般的邦斯,刚才那一幕简直是滔天大祸……一片好心而招来那么深刻的仇恨,这不是世界翻了个吗?在庭长夫人的眼睛、举动、声调之间,他终于发现了一股势不两立的敌意。

  到明天,卡缪索太太下了一个大决心,这是事势所迫,而庭长也同意的。他们决定把玛尔维勒庄田,汉诺威街的住宅,连同十万法郎,一齐给赛西尔做陪嫁。庭长太太懂得,对这样一个挫折,只能拿一门现成的亲事来弥补。她早上便去拜访包比诺太太,把邦斯的毒计和可怕的报复讲了一遍。人家听到亲事的破裂是为了独养女儿的缘故,也觉得庭长太太的解释是可信的了。接着她把包比诺·德·玛尔维勒那样显赫的姓氏,数目惊人的陪嫁,说得非常动听。玛尔维勒庄田现有的收入是二厘利,不动产本身值到九十万;汉诺威街的住宅估计值二十五万。只要是懂事的家庭,决不会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的。所以包比诺夫妇就接受下来;然后,为了新亲家里的面子,他们答应对隔天的倒霉事儿帮着向外边解释。

  在赛西尔的祖父老卡缪索家里,还是原班人马,还是几天以前把勃吕内捧上天的那位庭长夫人:虽然没有人敢向她开口,她可是勇气十足的出来解释道:

  “真的,这年月一牵涉到亲事,简直防不胜防,尤其是跟外国人打交道。”

  “为什么呢,太太?”

  “你碰到了什么事啊?”希弗维尔太太问。

  “你们不知道我们跟那个勃吕内的事吗?他好大胆子,居然想向赛西尔求亲!……哪知他父亲在德国是个开小酒店的,舅舅是卖兔子皮的。”

  “怎么会呢?象你这样精明的人!……”一位太太凑上来说。

  “那些冒险家真狡猾!……可是我们从贝蒂埃那里全打听出来了。那德国人的好朋友是个吹笛子的穷光蛋!来往的有成衣匠,有在槌球场大街开小客栈的……他自己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已经把他娘的遗产败光了,再有天大的家私也不够他花……”

  “你家小姐嫁了他可真要吃苦呢!……”贝蒂埃太太说。

  “他又怎么被介绍到府上来的呢?”勒巴太太问。

  “那是邦斯要找我们出气;他介绍那家伙来想丢我们的脸……勃吕内,德文的意思是一口井,人家说得他象王爷一样,可是身体坏得可怜,头也秃了,牙齿也坏了;我看见他一次就起了疑心。”

  “你说起的那笔好大的家私又是怎么回事呢?”一位年轻的太太怯生生的问。

  “也并没象人家说的那么了不起。那些成衣匠,那个开旅馆的,倾其所有想办个银行……如今晚儿新开一个银行算得什么!不过预备倾家荡产罢了。做太太的今儿睡觉的时候有一百万,明儿醒过来只剩她自己的一份私房了。听他一开口,看他第一面,就不是个有身分的,我们对他就拿定了主意。他戴的手套,穿的背心,处处显出他是个工人,在德国开小酒店人家的儿子,谈不到什么高尚的心胸,他滥喝啤酒,滥抽烟……哎啊,太太!烟斗一天要抽二十五筒!跟了这样的男人,我可怜的丽丽还有日子过吗?……我现在想想还寒心呢。总算是上帝救了我们!再说,赛西尔也不喜欢他……你怎么想得到,一个亲戚,一个自己人,在我们家吃了二十年饭,每星期两次,得了我们多少好处,竟然捣这个鬼!邦斯也真会做戏,还当着司法部长,检察署长,首席庭长,承认赛西尔是他的承继人!……那勃吕内和他串通了,这个说那个有几百万,那个说这个有几百万!……真的,我敢说,你们几位要是碰上了这种艺术家的诡计,一定也会上当的!”

  几星期之内,包比诺与卡缪索两家,和他们的羽党联合之下,毫不费劲的打了个大胜仗,因为谁也不替可怜的邦斯辩护,大家拿他看做吃白食的,又奸刁,又啬刻,又是假装的老实人,又是埋伏在旁人家里的毒蛇,极凶恶极危险的小丑,应当把他忘掉才好。

  伪装的维特拒婚以后一个月光景,可怜的邦斯发了场神经性的高热病第一次起床,由施模克搀着,在太阳底下沿着大街溜跶。神庙街上的人看到这一个满面病容,另一个小心扶持,谁也没有心肠笑两个榛子钳了。走到鱼贩子街,邦斯呼吸着闹市的空气,脸上有了血色;肩摩踵接的地方,空气中的生命力特别强,所以罗马那个肮脏的犹太人区域连malaaria①都是绝迹的。见到从前每天看惯的景象和巴黎街头的热闹,或许对病人也有影响。在多艺剧院对面,邦斯跟并肩走着的施模克分开了;他一路常常这样的走开去,瞧橱窗里新陈列的东西。这时他劈面遇见了包比诺,便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因为前任部长是邦斯最崇拜最敬重的一个人。

  ①意大利文:疟疾。应为malaria,巴尔扎克写成malaaria。

  “嘿!先生,”包比诺声色俱厉的回答,“你有心糟蹋人家的名誉,丢人家的脸,想不到你还敢向那份人家的至亲来打招呼!那种报复的手段,只有你们艺术家才想得出……告诉你,先生,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得你了。伯爵夫人对你在玛尔维勒家的行为,也跟大家一样的深恶痛绝。”

  前任部长走了,把邦斯丢在那里,象给雷劈了一样。情欲,法律,政治,一切支配社会的力量,打击人的时候从来不顾到对方的情形的。那位政治家,为了家庭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压成齑粉,根本没有发觉这个可怕的敌人身体那么衰弱。

  “怎么啦,可怜的朋友?”施模克的脸跟邦斯的一样白。

  好人靠着施模克的肩膀回答说:“我心上又给人扎了一刀。现在我相信,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做好事,谁要去越俎代庖,就得受惨酷的惩罚。”

  他竭尽全身之力,才迸出这几句艺术家辛辣的讽刺。可怜这好心的家伙,看到朋友脸上的恐怖还想安慰他呢。

  “我也这样想,”施模克简简单单回答了一句。

  邦斯简直想不过来。赛西尔的结婚,卡缪索和包比诺两家都没有请帖给他。走到意大利人大街,邦斯看见卡陶迎面而来。虽然去年还每隔半个月在他府上吃一顿饭,邦斯鉴于包比诺的训话,不敢再迎上前去,只向他行了个礼;可是那位区长兼国会议员,非但不还礼,反而怒气冲冲的瞪了邦斯一眼。

  邦斯早已把倒霉事儿详详细细告诉过施模克;这时他吩咐施模克:“你去问问他,为什么他们都跟我过不去。”

  “先生,”施模克走过去很婉转的对卡陶说,“我的朋友邦斯才害了场病,也许你认不得他了?”

  “当然认得。”

  “那么你有什么事怪怨他呢?”

  “你交的朋友是个忘恩负义的坏蛋,他那种人还能活着,那就象俗语说的,败草是拔不尽的。怪不得大家见了艺术家都要提防,他们又刁又恶,象猴子一样。你的朋友想扫他家族的面子,破坏一个姑娘的名誉,来报复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但愿当初没有认识他,当做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先生,这不但是我的心理,而且我的家族,他的家族,所有赏他脸给他吃过饭的人都这样想……”

  “先生,你是一个明白人,可不可以让我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你要有那个心肠,你去跟他做朋友吧,我管不着,”卡陶回答,“可是别多说了,我告诉你,谁要替他开脱,替他辩护,我就认为跟他是一丘之貉。”

  “连替他分辩一下都不行吗?”

  “不行。他的行为是不齿于人的,所以是不容分辩的。”

  把这两句自命为妙语的话说完了,塞纳省议员便扬长而去,不愿再听一个字。

  施模克把那些恶毒的谩骂告诉了邦斯,邦斯苦笑道:“已经有两个官儿跟我作对了。”

  “大家都跟我们作对,”施模克很痛心的接着说,“回家吧,免得再碰到那些畜生。”

  谦恭了一辈子的施模克,这种话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出口。

  他素来超然物外,荣辱不系于心,自己要临到什么患难,可能很天真的一笑置之;但看到高风亮节,韬光养晦的邦斯,以那种豁达的胸襟,慈悲的心肠而受人凌辱,他就不由得义愤填胸,把邦斯的居停主人叫做畜生了!在这个天性温和的人,他那种激动已经是大发雷霆,不下于罗兰的狂怒。①施模克恐防再遇到熟人,便搀着朋友望神庙街回头走;邦斯迷迷忽忽听凭他带路,似乎一个战士已经挣扎到筋疲力尽,也不在乎多挨几拳了。而可怜的音乐家,命中注定要受尽世界上的打击,落在他头上的冰雹包括了一切: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强者,有弱者,也有无辜的老实人。

  ①罗兰为法国史诗《罗兰之歌》中人物,生于八世纪,为查理曼大帝的勇将。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1474—1533)曾以他为主角写成长篇叙事诗《疯狂的罗兰》(又译《愤怒的罗兰》和《疯狂的奥兰多》)。

  在沿着鱼贩子街回去的路上,对面来了卡陶的女儿。这位年轻的妇女是经过患难而比较宽容的。她因为做了桩至今瞒着人的错事,不得不永远向丈夫低头。邦斯在招待他吃饭的那些人家,只有对贝蒂埃太太是称呼名字的,叫她费利西,以为她有时还能了解他。那性情温和的太太当时一见到邦斯舅舅就有点儿发窘。虽然卡陶是卡缪索填房面上的亲戚,和邦斯毫无关系,但卡陶家一向把他当做舅舅看待。费利西·贝蒂埃没法躲开,只得在病人面前站住了:

  “舅舅,我不相信你是坏人;可是人家说你的话,只要有四分之一是真的,那你的确虚伪透了……”她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便抢着往下说:“噢!不用分辩!第一,我对谁都没有权利责备,批判,或是定什么罪名,因为我推己及人,知道理屈的人总有办法推诿;第二,你的申辩毫无用处。贝蒂埃先生——玛尔维勒小姐和包比诺子爵的婚约是他经手的,——对你非常生气,要是知道我和你说过话,是我最后一个跟你攀谈,还会埋怨我呢。大家都对你很不好。”

  “我亲眼看到了,太太!”可怜的音乐家声音异样的说着,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个礼。

  他费了好大的劲走回诺曼底街,靠在施模克肩上的重量,使德国人觉得他是硬撑在那里不让自己倒下来。跟这位太太的相遇,仿佛听到了睡在上帝脚下的羔羊的判决;而这是天上最后的判决,因为羔羊是可怜虫的天使,平民的象征。两个朋友一声不出的回到家里。人生有些情形,你只能觉得有个朋友在你身边;说出安慰的话只能刺痛创口,显出它的深度。在此你们可以看到,老钢琴家天生是个友谊的象征;无微不至的体贴,表示他象饱经忧患的人一样,知道怎样应付旁人的痛苦。

  这次散步是邦斯老人最后的一次。他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又害了另一场病。本是多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到血里去了,他患着剧烈的肝炎。这是他一辈子仅有的两场病,所以他没有相熟的医生。忠心而懂事的西卜太太,开头是凭她的好意,甚至还带着点儿母性,把本区的医生给找了来。

  在巴黎,每个区域都有一个医生,他的姓名住址只有下等阶级,小市民和门房知道,所以大家管他叫做本区医生。这种医生既管接生,也管放血,在医学界的地位等于分类广告上招聘或应征的打杂的用人。他人缘很好,因为对穷人不得不慈悲,靠老经验得来的本领也不能算坏。西卜太太陪着来的普兰医生,施模克一见面就认得了。他不大在意的听着老音乐家的诉苦,说身上痒得他整夜的搔,直搔到失去了知觉。眼睛的神气和四周那圈发黄的皮色,跟上述的症象恰好相符。

  “这两天中间,你一定受了剧烈的刺激吧,”医生对病人说。

  “唉!是啊。”

  “你这是黄疸病,上回这先生也差点儿得这个病。”他指着施模克说;“可是没有关系。”普兰一边处方一边补上一句。

  医生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对病人瞧着的眼光却是宣告死刑的判决,虽然他照例为了同情而隐藏着,真正关切病情的人还是能琢磨出来。西卜太太把那双间谍式的眼睛对医生瞅了一下,马上感觉到他敷衍的口气和虚假的表情,便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

  “你认为这个病真的没有关系吗?”西卜太太在楼梯头上问医生。

  “好太太,你那位先生是完了,倒并非为了胆汁进了血里去,而是为了他精神太不行。可是调养得好,还能把他救过来;应当叫他出门,换个地方住……”

  “哪儿来钱呢?……他的进款只有戏院里的薪水,他的朋友是靠几位好心的阔太太送的年金过日子的,也是个小数目,他说从前教过她们音乐。这是两个孩子,我招呼了九年啦。”

  “我生平看得多了:好些病人都不是病死而是穷死的,那才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在多多少少的顶楼上,我非但不收诊费,还得在壁炉架上留下三五个法郎!……”

  “哎唷,我的好先生!”西卜太太叫道。“街坊上有些守财奴,真是地狱里的魔鬼,倒有十万八万一年的进款;你要有了这么些钱,那真是上帝下凡了!”

  普兰医生靠着区里诸位门房先生的好感,好容易有了相当的主顾给他混口苦饭吃;这时他举眼向天,对西卜太太扯了个答尔丢夫式的①鬼脸表示感谢。

  ①莫里哀名剧《答尔丢夫》(又译《伪君子》)中的主人公,著名的伪君子典型。

  “你说,普兰医生,要是好好的调养,咱们亲爱的病人还有救是不是?”

  “对,只要精神上的痛苦别过分的伤害了他。”

  “可怜的人!谁能给他受气呢?这样的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施模克,就找不出第二个!……我会打听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哼,哪个把我的先生气成这样的,我一定去把他臭骂一顿……”

  “你听着,好太太,”医生说着已经到了大门口,“你这位先生的病有个特点,为些无聊的小事就会时时刻刻的不耐烦,他不见得会请看护,那么是你照顾他的了,所以……”

  “你们是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卖旧铜铁器的咬着烟斗问。

  他说着从门槛上站起身子,加入看门女人和医生的谈话。

  “是啊,雷蒙诺克老爹!”西卜太太回答那奥弗涅人。

  “哎,他可是比莫尼斯特罗,比那些玩骨董的大老都有钱呢……这一门我是内行,他有的是宝物!”

  “呦!我还当做你说笑话呢,那天我趁两位先生不在家带你去看古董的时候,”西卜太太对雷蒙诺克说。

  在巴黎,阶沿上有耳朵,门上有嘴巴,窗上有眼睛;最危险的莫过于在大门口讲话。彼此临走说的最后几句,好比信上的附笔,所泄漏的秘密对听到的人跟说的人一样危险。只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使本书的情节更显得凿凿有据。

  在帝政时代男人注意修饰头发的时候,有个最走红的理发匠,在一幢屋子里替一位漂亮太太梳完头走出来。那屋子里有钱的房客都是这理发匠的主顾,其中有位上了年纪的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主人的承继人。单身汉那时病得很重,才请了几位名医会诊,那时他们还没称为医学界之王。碰巧几位医生和理发匠同时出门。做戏似的会诊过后,拿到了事实,根据了医学,他们之间照例有番话说的。到了大门口快分手的时候,欧德里医生说:“这家伙必死无疑。”德普兰医生回答道:“除非是奇迹,他活不到一个月了。”理发匠把这些话都听了去。跟所有的理发匠一样,他和下人们都是通声气的。一念之间起了贪心,他立刻回到楼上,答应给病人的女管家一笔很大的佣金,倘使她能说服主人把大部分的产业押作终身年金。病人五十六岁,实际还要老上一倍,因为过去太风流了。他产业中有所漂亮屋子坐落在黎塞留街,值到二十五万。理发匠看中这幢屋子,居然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①买了下来。这件事发生在一八○六年。退休的理发匠现在年纪已经七十多,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单身汉已经九十六岁,老糊涂跟女管家结了婚,可见一时还不会死。理发匠给了女仆三万法郎;前前后后屋子花了他一百万以上,而今天的市价不过是八九十万。

  ①终身年金为长期存款之一种,存款人每年可支取定额利息,但故世后本金即被没收。产业买卖亦可以此种方式付款。此处言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即理发匠每年付三万法郎与卖主,待卖主故世,不问已付一年二年或十年二十年,屋价即作为全部清讫。

  学这个理发匠的样,奥弗涅人把勃吕内相亲那天和邦斯在大门口说的话听了去,便想偷偷的进邦斯美术馆去瞧一眼。

  雷蒙诺克和西卜夫妇混得很好,所以两位先生一出门,马上被带进屋子。他看着那些宝物呆住了,觉得这倒是个发横财的机会。五六天以来,他只想着这个念头。

  “我不是说着玩的,”他对西卜太太和普兰医生说,“咱们不妨仔细谈一谈;倘若他先生肯接受五万法郎终身年金,我可以送你一篮家乡的好酒,只要你……”

  “真的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医生对雷蒙诺克说,“要是老头儿这么有钱,有我给他医,有西卜太太给他看护,那他的病一定能好的……害肝病的人往往身体很强……。

  “我说五万吗?哎,有位先生,就在这儿,在你门房外边的走道里,对他出过七十万,还光是为他的画呢,嗨嗨!”

  听了雷蒙诺克这句话,西卜太太神气好古怪的望着普兰医生,她橘黄色的眼里射出一道魔鬼的凶光。

  医生知道病人能够付诊费,不由得很高兴,嘴里却说着:

  “得了吧,别听那些废话。”

  “噢,医生,既然先生躺在床上,只要西卜太太答应我把我的专家找来,保险要不了两个钟点,就能捧出七十万法郎……”

  “得了吧,朋友,”医生说道。“喂,西卜太太,千万别跟病人闹别扭;你得非常忍耐,他对每样事都要生气,连你的好意也会叫他不耐烦的;你得预备他怎么样都不如意……”

  “那可不容易罗……”看门女人回答。

  “你记着,”普兰拿出他医生的威严,“邦斯先生的命就操在招呼他的人手里;所以我每天要来,也许要来两次,早晨出诊先从这儿开始……”

  医生从漠不关心——对穷苦病人的命运他一向是这样的——一变而为非常卖力非常殷勤,因为看那投机商人一本正经的态度,他觉得病人真的可能有笔财产。

  “好,我一定把他服侍得象王上一样。”西卜太太装做很热心。

  看门女人预备等医生拐进了夏洛街再跟雷蒙诺克谈话。

  卖旧货的背靠着铺子的门框,抽着最后几口烟。他那样站着并不是无心的,他等着看门女人。

  铺面从前是开咖啡馆的,奥弗涅人租下来之后并没改装。象现代的铺子一样,橱窗上面有块横的招牌,上面还看得见诺曼底咖啡馆几个字。奥弗涅人大概没有花什么钱,叫一个漆匠的学徒在诺曼底咖啡馆下面空白的地方,漆上一行黑字:

  雷蒙诺克,买卖旧铜铁器,兼收旧货。不用说,那些玻璃杯,高脚凳,桌子,搁板,诺曼底咖啡馆所有的生财都给卖掉了。

  雷蒙诺克花了六百法郎,租下这个店面,连带一个后间,一个厨房,和二层搁上一间卧房,以前是咖啡馆的领班睡的,因为咖啡馆主人住着另外一幢屋子。原有的体面装修,现在只剩下浅绿色的糊壁纸,橱窗外边的粗铁栏杆和插梢了。

  七月革命以后,雷蒙诺克于一八三一年来到这儿,开始时摆些破门铃,破盘子,废铜烂铁,旧天平,禁止使用的老秤。(政府定了法律推行新度量衡,它自己却把路易十六时代的一个铜子两个铜子的钱照旧流通。)这奥弗涅人是抵得上五个普通的奥弗涅人的,他第二步是收买厨房用具,旧框子,旧铜器,和残缺不全的瓷器。买进卖出的过了些时候,不知不觉他铺子里的货跟尼柯莱的滑稽戏一般,越来越象样了。①他用那个稳赢的赌博方法,连本带利的押上去,使有眼光的过路人,从铺子陈列的商品上看得出他经营的成绩。画框和铜器,慢慢的代替了白铁器,高脚油灯,和破瓶破罐。接着又出现了瓷器。铺子变成卖旧画的,不久又变成了美术馆。忽然有一天,满是尘埃的玻璃窗擦得雪亮,屋子也给装修过,奥弗涅人竟脱下他的灯芯呢裤和短装,穿上大褂了!那模样好比一条龙保护着它的宝物。他周围摆着好东西,人也变得挺内行,把本钱加了十倍,把这一行的诀窍全学到了家,再不会上人家的当。这猛兽待在那儿,好似老鸨坐在一二十个年轻姑娘中间等主顾来挑。什么美,什么艺术的奇迹,他全不理会;他又狡猾又粗野,要赚多少钱都是早打算好的,遇到外行就狠狠的敲一笔。他学会了做戏,假装喜欢他的画,喜欢他嵌木细工的家具,他装穷,或是说收进的价钱多高,甚至拿出拍卖行的字条给你瞧。总之,他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又装小丑又做傻子,简直无所不为。

  ①尼柯莱(1728—1796),法国喜剧演员。于一七六○年在神庙街创办一家杂耍剧院。即后来名噪一时的快活剧院。

  从第三年起,雷蒙诺克颇有些可看的时钟,盔甲,古画。他要上街就叫他的姊妹看着铺子,那是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特意为了他从乡下步行来的。这个女的雷蒙诺克,目光迟钝象个白痴,穿戴得象日本瓷器上的神道,对兄弟告诉她的价钱连一个子儿都不肯让;并且她兼管家务,把不可能的事也变做可能,就是说他们俩差不多是靠塞纳河上的雾过日子的。

  姊弟两人只吃些面包,青鱼,还有从饭店扔在墙根的垃圾堆上捡来的蔬菜或老叶。连面包在内,两人花不了十二铜子一天,而女的雷蒙诺克还要靠缝衣或纺纱把这几个铜子挣回来。

  初到巴黎的时候,雷蒙诺克只替人家跑腿,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之间,他给博马舍大道上的古玩商和拉帕街上的铜匠铺做掮客。他这段开场的历史便是一般古董商的历史。

  犹太人,诺曼底人,奥弗涅人,萨瓦人这四个民族,①本能相同,弄钱的方法也相同。一个小钱都不花,一个小钱都要挣,利上滚利的积聚:这些是他们的基本原则,而这些原则的确是不错的。

  ①诺曼底人(法国北部)、奥弗涅人(法国中南部)、萨瓦人(法国东南部),在法国都成为特殊典型的民族,以狡猾、固执、善于聚财见称。

  那时雷蒙诺克和他从前的东家莫尼斯特罗又讲和了,跟一些大商人做着买卖,专门到巴黎四乡去收货。诸位都知道,所谓巴黎的四乡是包括一百六十里周围的。干了十四年,他积下六万法郎财产,和一个存货充足的铺子。贪图房租便宜,他待在诺曼底街,不捞额外的油水,光是跟同行做交易,只赚一些薄利。他跟人谈生意都是用的奥弗涅土话。他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开铺子,成为一个有钱的古董商,直接和收藏家打交道。的确,他骨子里是个很厉害的商人。因为每样事都亲自动手,脸上厚厚的一层积垢全是铜屑铁屑和着汗堆起来的;劳作的习惯,使他跟一七九九年代的老兵一样镇静,一样刻苦,所以他的表情更显得莫测高深。

  雷蒙诺克外表是个瘦小的男人;生得象猪眼似的小眼睛,配上冷冷的蓝颜色,表示他贪得无厌,奸刁阴狠,不下于犹太人,所不同的是,犹太人还要面上谦卑而暗中一肚子的瞧不起基督徒。

  西卜夫妇对雷蒙诺克姊弟很帮忙。因为相信两个奥弗涅人真穷,所以西卜太太把施模克和西卜吃剩下来的东西卖给他们的时候,也就便宜得不象话。他们买一磅发硬的面包头和面包心子,只付两生丁半,一钵番薯只付一生丁半,诸如此类。狡猾的雷蒙诺克,从来不肯说他的买卖是为自己做的。他老说代莫尼斯特罗经手,受一般大商人的剥削,所以西卜夫妻真心的可怜他。十一年如一日,奥弗涅人还穿着他的灯芯呢上装,灯芯呢裤,和灯芯呢背心;而这三件衣服,奥弗涅最通行的服装,是由西卜不收工资,东拼西凑的维持在那里的。由此可见世界上的犹太人并不都在以色列。

  “雷蒙诺克,你别跟我开玩笑,”西卜女人说,“难道邦斯先生有了那么大的家私,还这样过日子吗?他家里连一百法郎都没有!……”

  “玩古董的全是这样的,”雷蒙诺克很简洁的回答。

  “那么,你真的相信他有七十万了?……”

  “七十万,光是他的画……特别有一张,只要他肯,我就是拼了命也想出五万法郎买下来呢,你知道挂肖像的地方,有些铺着红丝绒的,嵌珐琅的小铜框子吗?嗳,那是珀蒂托珐琅,有位药材商出身的部长出到一千埃居一个……”

  “他一共有三十个呢,”门房的女人睁大了眼睛说。

  “那他有多少财产,你去算吧!”

  西卜太太一阵眼花,把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她马上想要在邦斯老人的遗嘱上有个名字,学那些管家女仆的样;她们不是为了得到主人的年金,在沼泽区叫多少人眼红的吗?她脑子里有幅图画,看到自己住在巴黎近郊一个小镇上,在一所乡下屋子里大摇大摆,养些鸡鸭,弄个菜园,叫人家服侍得舒舒服服的,跟她心疼的西卜一块儿养老;他象所有被人遗忘,无人了解的天使一般,也应该享享福了。一见看门女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天真的动作,雷蒙诺克就知道事情有了把握。收旧货的行业(就是从外行的物主手里去买便宜货),最难的是走进人家的屋子。你真不知道他们为了要穿房入户想出多少玩意儿,那种狡猾,奸诈,哄骗,跟莫里哀剧中的司卡班、斯卡纳赖尔和道丽娜也不相上下,大有搬上舞台的资格。而那些活剧的动机,象这儿一样,永远是下人们的贪心。尤其在乡下或外省,仆人为了想捞进三十法郎的现款或东西,会让收旧货的作成净赚一二千法郎的交易。有些塞夫勒古窑的餐具,要是把收进的故事讲给你听,你会觉得明斯特①奈梅亨,乌得勒支,列斯维克,②维也纳,那些国际会议上发挥的权术和聪明才智,还不及收旧货的商人,他们的可笑要比外交家的来得朴实。收旧货的手段,和外交使节为破坏别国邦交而苦思得来的计策,以挖掘人性而论是同样的深刻。

  ①明斯特,今联邦德国城市。欧洲历史上第一场大战——三十年战争结束后,曾在此签订了著名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②奈梅亨、乌得勒支、列斯维克,均荷兰城市,十七八世纪时,欧洲各国数次重要条约均在各该地订立。

  “西卜女人给我说得心眼儿都痒了,”雷蒙诺克对他的姊妹说,她正在坐上她坐惯的那张草垫散率的破椅子。“现在我要去请教一个独一无二的内行,那个犹太,只收咱们分半利的好犹太!”

  雷蒙诺克把西卜女人的心看透了。这种性格的妇女,一有欲望就得行动;她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能从一丝不苟的诚实一刹那间变成无恶不作。诚实,象我们所有的情操一样,应当分成消极的与积极的两类。消极的诚实便是西卜女人那一种,在没有发财的机会时,她是诚实的。积极的诚实是每天受着诱惑而毫不动心的,例如收账员的诚实。卖旧货的那番恶魔式的话,仿佛打开了水闸,把一大堆坏念头灌进了看门女人的头脑和心里。从门房到她两位先生的屋子,她不是奔了去,而是飞过去的;邦斯和施模克正在那儿长吁短叹,她便装得满脸同情的跨进门。施模克看见打杂的女人来了,赶紧递个眼色,叫她别把医生的实话当着病人说;因为这朋友,这了不起的德国人,也看出了医生眼中的意思;她也递个眼色回答,表示很难过。

  “喂,好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西卜女人问。

  她站在床跟前,把拳头插在腰里,不胜怜爱的瞅着病人,可是她眼中射出多少金星!在旁观的人看来,那就和老虎眼睛一样可怕。

  “不行哪,”可怜的邦斯回答。“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他又紧紧握着施模克的手嚷道:“噢!那些人!那些人!”施模克坐在床前抓着邦斯的手,大概邦斯正和他谈着致病的原因。——“亲爱的施模克,我早听了你的话就好啦!从我们同住之后,就该和你一起在这儿吃饭!别再跟那些人来往!他们象一车石头压一个鸡子似的把我压得粉碎,不知道为什么!……”

  “得啦,得啦,好先生,别诉苦啦,”西卜女人说,“医生告诉了我真话……”

  施模克扯了扯看门女人的衣角。

  “哎!他说你这一关是挨得过的,可是非要招呼得好……放心,你身边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再加上我,不是我夸口,准会把你招呼得象母亲招呼第一个孩子一样。从前西卜害过一场病,普兰医生说他完了,象俗语说的,已经把尸衣扔在他头上了,当做死人看待了,结果我还把他救了过来!……你现在虽是病势不轻,可是谢谢上帝!还没到西卜那个田地……单凭我一个人,就能叫你挨过这一关!放心吧,可是你别这样的乱动呀。”

  她把被窝拉上,盖住病人的手。

  “你瞧吧,小乖乖,夜里我跟施模克先生陪你,坐在你床边……包你比王爷还要给侍候得周到……再说,你又不是没有钱,为了治病,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我才跟西卜讲妥了;哎呀,那可怜的人,没有了我就不知怎办呢!……可是我把他开导明白了,你知道,我们俩都那么喜欢你,所以他答应我到这儿来陪夜……象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大大的牺牲哪!因为他对我的爱情还跟第一天一样。不知道他怎么的,大概在门房里咱们成天守在一起的缘故吧!……哎,你别把被窝推开呀!……”她奔到床头把被单拉到邦斯胸口。“你看普兰医生好得象上帝一样,你要不听他的吩咐,要不是乖乖的,那我就不管啦……你得听我的话……”

  “是的,西卜太太,他一定听话,”施模克回答,“我知道,为了他的好朋友施模克,他要活下去的。”

  “最要紧是不能烦躁,”西卜女人接着说,“便是你自己不闹脾气,这个病也要惹动你的肝火。好先生,我们害病都是上帝的意思,都是他惩罚我们的罪孽,你总该有些对不起人的事吧?……”

  病人摇摇头。

  “得了吧,你年轻的时候爱过女人,有过荒唐事儿,也许有些爱情的果子丢在外边,没有吃没有住的……哼,没良心的男人!爱的时候打得火热,过后就完啦,再也想不起啦,把小孩子奶妈的月费都忘了!……可怜的女人!……”

  “唉,我哪,一辈子只有施模克和可怜的母亲爱我,”邦斯很伤心的回答。

  “唉!你又不是圣人!你当初也年轻过来,二十岁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哥儿……人又这样好,连我也会喜欢你呢……”

  “我一向就象癞虾蟆一样的丑!”邦斯给她缠得没了办法。

  “你这是谦虚,谦虚就是你的好处。”

  “不,不,好西卜太太,真的,我生来就丑的,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喝!你没有人爱?……到这个年纪,你想叫我相信你当初是个贞洁的小姑娘……这个话你去对别人说吧!一个音乐家!又是在戏院里混的!哪怕一个女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不信。”

  “西卜太太,你要惹他生气了!”施模克叫着,他看见邦斯象条虫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你,你也免开尊口!你们俩都是老风流……生得再丑也不相干,俗语说得好,没有一个丑男人娶不到媳妇的!连西卜也会叫巴黎最漂亮的牡蛎美人爱上他,还用说你吗?你比他强多了……你心地又好!……得啦,你是荒唐过的!上帝就是责罚你丢掉了你的孩子,象亚伯拉罕一样!……”①病人疲乏已极,可是还挣扎着做了个否认的姿势。

  “放心好啦,你尽管丢掉了你的孩子,还是能象玛土撒拉一样长寿的。”②“别胡闹了!”邦斯叫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被人爱!从来没有什么孩子,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①典出《旧约》,亚伯拉罕把埃及女人夏甲为他生的儿子逐出。

  ②典出《旧约》,玛士撒拉为亚当后裔的第七代,共活九百六十九岁。

  “噢!真的吗?……因为你心肠这样好,那是女人最喜欢的,她们舍不得男人就为这个……所以我觉得你年轻的时候不会没有……”

  “把她带出去!她把我烦死了!”邦斯凑着施模克的耳朵说。

  “那么施模克先生,你是有孩子的了……你们这般单身的老头儿,都是一路的货……”

  “我吗!……那……”施模克猛的站了起来。

  “好吧,你,你也没有承继人是不是?你们两个在世界上就象那些自生自发的菌……”

  “喂,你来!”施模克回答。

  忠厚的德国人使劲拿西卜太太拦腰一把,不管她怎么叫喊,拖着她往客厅里走。

  “你活了这把年纪,还想糟蹋一个可怜的女人吗?”西卜女人在施模克怀里挣扎着叫道。

  “别嚷!”

  “两个人中间还算你好呢,你竟这样!唉!你们这些老头儿从来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真不该对你们提到爱情什么的!”

  西卜女人看见施模克气得眼睛发亮,便又嚷着:“我挑起了你的心火啦,你这个禽兽!救命呀!救命呀!我给人抢走啦!”

  “你这个傻瓜!告诉我,医生怎么说来着?……”德国人把她松了手。

  “想不到你对我这样凶,”西卜女人哭着说,“我倒是水里火里为你们俩拼命呢!哎啊!人家说日久见人心……真是一点不错,西卜就不会这样虐待我……我还把你们当做孩子看待呢;因为我没有孩子,昨天,对啦,就不过是昨天,我对西卜说:朋友,上帝不给我们孩子,他可是肚里有数的,因为楼上两个就是我的孩子呀!——你瞧,我凭着基督的十字架起誓,凭我母亲的灵魂起誓,我的的确确对他这么说……”

  “嗨!医生说些什么呀?”施模克问,他气得生平第一次跺脚了。

  “你听着,”西卜太太把施模克拉到饭厅里,“他说,我们这个亲爱的小心肝小宝贝的病人,性命靠不住,要是不好好的看护;可是你瞧,我还是待在这里,尽管你那样凶,是的,你好凶喔,我一向把你当做那么和气呢。真!你这种脾气!……你这个年纪还想调戏女人吗,老混蛋?……”

  “我?混蛋?……难道你不明白我只喜欢邦斯吗?”

  “那才好啦,那么你不跟我胡闹了吧?”她对施模克微微笑着,“你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告诉你,谁要抹西卜的面子,西卜会打断他的腿的!”

  “你好好的招呼邦斯吧,西卜太太,”施模克说着,想握她的手。

  “怎么!又来啦?”

  “你听我呀!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只要能救他的命……”

  “好吧,就要上药房买药去了……先生,你知道这个病要花多少钱喔!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拼命去做事!我要邦斯给伺候得象王爷一样……”

  “你交给我得啦,施模克先生,甭操心啦。我跟西卜有两千法郎积蓄,你们拿去用就是了,嗨!我在这儿垫款已经垫了好久了……”

  “好太太!”施模克抹了抹眼泪,“你心肠多好!”

  “你的眼泪就是我的报酬!”西卜女人做戏似的说,“因为我是世界上最没有贪心的人;可是你不能湿着眼睛走进去,邦斯先生会疑心他病重的。”

  施模克被这番体贴感动了,抓着西卜女人的手握了一握。

  “别动手动脚啊!”过时的牡蛎美人对施模克做了一个媚眼。

  忠厚的德国人回进屋子说:

  “邦斯,西卜太太真是个天使,说话太多一点,可的确是个天使。”

  “真的?……我从一个月到现在变得多心了,”病人侧了侧脑袋回答。“吃了那些亏,我对谁都不信了,除了上帝跟你!……”

  “快点儿好吧,咱们三个人可以把日子过得挺舒服的!”施模克嚷着。

  看门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进门房,叫道:“西卜,喂!朋友,咱们的家私跑不掉了。我那两位先生没有承继人,也没有私生子,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嗨嗨!……我要去叫封丹纳太太起个课,瞧瞧咱们能有多少年金!……”

  “我的女人呀,”矮小的裁缝回答说,“别光着脚等死人的鞋子穿。”

  “哦!你来教训我吗,你?”她在西卜肩上亲热的拍了一下。“我肚里明白得很。普兰医生说的,邦斯先生是完了!咱们好发财啦!遗嘱上准有我的名字……包在我身上!你缝你的衣服,好好照顾着门房,嗳,你快不用干这个活啦!咱们到乡下去养老,譬如说巴蒂尼奥勒吧。弄所好屋子,有个小花园,你种种花玩儿,我吗,我要雇个老妈子!……”

  “哎,喂!好嫂子,楼上怎么啦?”雷蒙诺克问。“那个收藏值多少,你知道了没有?”

  “不,不,还早呢!好家伙,做事不能这么急。我呀,我先把更要紧的事儿打听出来了!……”

  “更要紧的?”雷蒙诺克嚷着;“除了他的东西,还有什么更要紧的?……”

  “得了吧,你这小子!让我来把舵,”门房女人老气横秋的回答。

  “七十万抽三成,你就一辈子吃穿不尽了!……”

  “别急,雷蒙诺克;赶到要知道老头儿藏的东西值多少钱的时候,咱们再谈……”

  她上药房去配了普兰医生的方子,决意等明天再去找封丹纳太太。因为那边常常挤满了人,西卜女人觉得清早去,赶在大众之前,女巫神志一定更清楚,说的话也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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